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壁灯,昏暗的光线里,楚迎蹲在床脚下,担心地看着趴在床上挺尸的周岩砚,心虚不已地嗫嚅道:“呃……岩岩,你还好吧?”
周岩砚呈大字型趴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只留一个被全世界人民抛弃的沉默后脑勺给楚迎。
楚迎再勇敢彪悍,此时此刻也不敢贸然招惹周岩砚,她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拉高,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只露出两双黑溜溜的眼睛,像棵巨大的蘑菇般小心翼翼往后蹲走,直退到电视机旁,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床上的活死尸突然扬起脖子,慢悠悠回头盯着墙角的大蘑菇,阴阳怪气地笑,“采蘑菇的小女孩……”
死尸微微眯起的眼神太过猥琐下流,吓得楚迎随手捡起一样轻便东西砸了过去。
“哎哟!”死尸的脑门被砸个正着,死尸大怒,翻身诈尸,“楚迎!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楚迎定睛一看,那个被她丢过去的电视遥控器滚了几圈,已经掉到了床铺底下,她大感惭愧,忙闭紧眼给周岩砚赔礼道歉,“岩岩!我错了我错了!你赶紧躺好,你气场太强大,二八少女的春心经不住这么荡漾啊!”
“我呸!”周岩砚坐起身,气得拿枕头丢楚迎,“好你个过河拆桥见死不救的十六岁花季少女!我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你盼回来,你除了没帮忙捏我下巴外你还能做什么?”
楚迎接住那个松软的大枕头,也不知是身上被子捂得太热,还是被周岩砚骂得心虚冒冷汗,她露在被外的额头湿漉漉凉得厉害,平时敌让我不让,敌不让我更不让的牙尖嘴利此时毫无反击气势,她往后缩了缩,谄笑道:“岩岩,别生气嘛……”
“我现在浑身不舒坦,你让我怎么不生气?”周岩砚从床上跳下来,气呼呼地将身上的套头便服脱掉,着上半身不停用手扇风,“热死老子了!”
“岩岩……今天的室外温度是3度……”楚迎瞥了眼大开的窗户,把自己的身体往后又缩了一些,弱弱提醒道:“你别感冒……”
周岩砚撑大两个鼻孔,用力地“哼”了一声后,长腿一迈,径直蹲到了蘑菇仙女楚迎面前,戏谑地捏了下她汗津津的鼻子,笑道:“你就这么害怕?小时候缠着我要看日本小黄片的气势哪去了?”
“那不是无知者无畏嘛?”楚迎哼哼道。
周家住在远离繁华闹市的安宁小区,又是独门独院,夜稍微一深,除了院门小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外,唯一能听到的,便是隔壁院子里孙大娘家老黄猫的声,几年前,楚迎曾经给那只母猫的叫声编过号,三长一短是“你好吗?”两长一短是“我们家今晚没人。”一长一短是有声的愤怒。
那时的周岩砚觉得有趣,便问她如果三短一长又是什么意思?
彼时的楚迎刚刚接触到布拉德·卡尔的《人类性幻想》,将之奉为人生圭臬,遇到知音周岩砚的追问,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三短一长是老黄猫身心达到愉悦顶峰时发出的销魂声音。
周岩砚骂她放屁,有辱斯文。
对瑰丽的人生尚充满好奇心的小姑娘便虚心求教于黄学周小博士。
结果当时深陷考试泥淖不可自拔的周小博士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三长一短是大学英语四六级必胜法宝,别人,我不告诉她。
“楚迎!”周岩砚一声铿锵有力的低吼将神游太虚的楚迎拉回现实,楚迎眨眨眼,有些无措地看着周岩砚放大的脸,支吾道:“干、干什么?”
周岩砚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乐不可支地看着楚迎,笑道:“多少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我要是解你风情,这些年,别说儿子,你连孙子都抱上了。”楚迎瞪他一眼,动作迟缓地转过身,宁愿自己面壁思过,也不想面对周岩砚。
周岩砚扯她头上的被子,“我说,你们这些学文学的女孩子心里是不是都建着一座固若金汤的童话城堡?不管现实生活多么千军万马,也永远破不开你们心里的那一道城门?”
楚迎面对着洁白的墙壁,闷闷答道:“人生苦短,总得选对一个目标,长长久久的坚持下去,才能两相映衬,证明我没白来世上一遭。”
周岩砚松开扯着被子的手,他盘腿在楚迎背后坐好,的上身在房间壁灯的照耀下,晕染出黄黄旧旧的温暖光圈,他无声地笑,微微俯身,用力将身前的女人连着被子拥在怀里,心满意足地感受到隔着一层棉被后的身体的惊悚绷直。
“迎迎,我等了二十九年,如果真的有真爱,这世间只属于我的那个女孩为什么还不出现?为什么在你书里出现过的那些美好的心动,我却从来都不曾感受过?这些年,在我伤心难过、快乐欢喜、绝望苦闷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人为什么只有你?等待的爱情如果只会让人倍感寂寞,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迎迎,我承认我没有耐心继续坚持下去了。”周岩砚将下巴搁在楚迎的肩膀上,圈着她身体的手臂越来越紧。
“岩岩……”楚迎从最初的惊诧中回过神,她试图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她与他共同成长至今,她明白周岩砚看似没心没肺嬉笑人生的背后一直藏着不为人知的寂寞,周家几经波折发展到今日的规模,几乎全靠周岩砚一人支撑。周邦民病危后,博文教育欠债累累濒临倒闭,一直都被照顾得很好的阳光少年周岩砚初出江湖,在四处碰壁,尝尽人间世态炎凉后,颤颤巍巍用他瘦弱的胳膊将周邦民的一生事业起死回生,这期间付出的艰辛,不是旁人能够理解的。
楚迎有时候会护短地拿六六和周岩砚比,觉得六六上有余威尚存的赵老爷子坐镇,背后又有天皇老子赵家大公子护航,现在又来了个北方贵胄秦靳为她保家卫国,相比之下,几年前的周岩砚却是真正的一无所依。
有温暖的雾气慢慢氤氲了眼眶,楚迎眨眨眼,扑哧轻笑。
周岩砚突然觉得鼻子痒,便像只猫般蹭了蹭楚迎肩膀上的被子,边蹭边问:“笑什么?”
笑过之后,楚迎对着墙壁,眼泪扑簌簌落下,她吸了口气,哽咽道:“我、我想起……有一年……我和你……呜……咱们俩一起发传单……你差点……呜呜……中、中暑……我扶你坐在天、天桥下……呜……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她哭中带笑,笑中落泪,整个人语无伦次地絮叨着往事,周岩砚被她的哭声吓了一跳,忙把人掰正回来,紧张兮兮地替她抹眼泪,“哎哎!迎迎,我错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哭啊!啊啊啊!你再哭我要叫妈上来了!哎不行,她会杀了我的……迎迎小公主,小娘娘,全世界最美丽的十六岁未婚少女楚迎同志,别哭了!再哭用臭袜子堵你嘴了!”
楚迎的双眼虽然被眼泪迷糊住,但她还是精确无比地找到了周岩砚手臂内侧最柔软的一块嫩肉,狠狠一拧,哭笑不得地骂:“你敢?”
她一开口,清澈的鼻涕水哗啦啦喷了周岩砚一脸,周岩砚就地打滚,捧着肚子躺到地板上笑,“哈哈哈!鼻涕虫!”
楚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见过幼稚的,没见过你这么幼稚的!”
周岩砚仰面呈大字躺好,一分钟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楚迎赶紧将身上的棉被盖到他身上,骂道:“着凉了吧?”
周岩砚裹紧被子,委屈点头,“好冷。”
“终于不热了吗?”楚迎伸手把已经高过她一个头的周岩砚从地上拉起来,“都拿我们没办法,我真为自己感到骄傲。”
周岩砚斜瞪了她一眼,转身扑到床上躺好。
楚迎替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抹掉自己湿漉漉的眼泪,等到脸上的皮肤感受到干燥的缺水感时,床上的周岩砚小朋友已经呼呼睡熟了。
周岩砚从小身体就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长大后虽然不做病秧子了,但是身体还是虚,容易疲劳,一累就极容易入睡,但睡眠质量又不好,眠浅,多梦。
楚迎坐在床沿,想起那年夏天,自己扶着中暑的周岩砚坐在天桥下的阴影里,虚弱至极的周岩砚有气无力地靠在自己身上,反反复复低声呢喃地也是那句话,迎迎,我撑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就要垮了。
可是周岩砚最终没有垮,一两年后,他就忘记了这件事。
每个人的一生一定都会遇上这样的时刻,一步,只要再往前坚持一步,迎接你的就会是成功的欢喜与泪水。
“岩岩,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给理想一个机会。”楚迎轻拍自己的脸,对床上的周岩砚轻声说:“也给爱情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