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十年级。
红歌赛一等奖的喜悦犹存,又有了好事发生。
周六中午自习课上,南伊一收到一条短信,说是校门口传达室有他的挂号信。
南伊一心中一惊,又一喜,偷偷溜出了教室,直奔校门口。
十分钟后,他拿着个寄件人为某杂志社的EMS特快专递邮件封套回来了,张口就是他要请客。
念筱菀疑惑道,要请客不也该宁子虔请吗,红歌赛得奖他最长脸。
宁子虔点点头。
“你一边去,别跟我抢热闹。”说着拿出蓝色封套,从中取出了一本杂志,还有一张邮政的汇款单,上面标注的金额是四百多块钱人民币。
“稿费!人生第一桶金!”南伊一得意洋洋。
“真的啊!南二,你好厉害啊!”念筱菀想不到南伊一这么快就拿到了稿费。
“我勒个去,我又相信买彩票能中奖了!”宁子虔惊讶之余也不忘调侃。
“好,下午不回家了,就跟你混了!吃什么,吃什么?”念筱菀开心地幻想起了美食。
“兔头!”南伊一挑了一下眉毛。
“不行!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吃吃吃,就知道吃。看看你,多胖了都!还吃!”宁子虔白了她一眼。
“我哪里胖了!长崩你了,敢说我胖!”念筱菀很不服气。
“对对对,不想活了你。胖怎么了,占你地儿了吗?”南伊一支持念子。
“好啊,你也说我胖!也长崩你了!”
“不不不,你才不胖,我说错了,求原谅。”
“切。你这摧眉折腰事美色的小人。”宁子虔不屑道。
“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投的稿啊,我们怎么不知道。什么文章啊,不会是歌词吧?”
“就那篇《我叫中华》。”南伊一说着,在杂志上找到了他的文章,念筱菀和宁子虔看了起来。
我叫中华,姓不重要。
我叫中华,我不是烟,就像毛爷爷不是钱,但是我的名字是毛爷爷赐的。我爹没啥文化,在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想好我叫什么,虽然他早就想好了叫我什么。那天是国庆节,小渔村儿的大喇叭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四九年毛爷爷在天安门城楼的庄严宣告:“中华……”我爹就这样一高兴。
我叫中华,这让我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二十多年来,每当我想起毛爷爷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时候,我总面带微笑胸怀骄傲地在心里说:众爱卿平身!
我叫中华,但是,这也是我娘和我多年的心病。
我爹叫二毛,我就叫毛蛋。
我爹很疼我。
记得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坐在他脖子上抱着他脑袋,像是坐船,摇着晃着就能指挥方向,喊着叫着就能掌控速度,那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感觉,真是童年的最大满足。长大了的小孩子,这辈子不也都在追逐这种满足,可是哪种利益能像父亲那样给你满足呢。我一坐上去就不舍得下来,想尿尿都会憋着,虽然有一次没憋住。那几天我天天都在担心他把小鸡鸡给我割了,睡觉都不安稳。
我最喜欢这种时候,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我爹最高兴,我也最喜欢他高兴。有时候他也吓唬我,用胳膊把我拽得东倒西歪,就像小船在大风大浪里。我却从来不怕,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把我摔下来。可是我娘却老是骂他从来没有当爹的样子。那时候我爹成天把我架在肩上,可到长大了的我却还是怕坐大风大浪中的小船,看来安全感果然不是靠外界可以给的。
我爹确实不怎么有当爹的样子,我出没出生我爹都不怎么有当爹的样子,就像个小地痞,说好听点就是放荡不羁,平常连个正经的活儿都不怎么有。我娘愿意嫁给他,我想不通,竟然就是看上了他的性子,她从没有说过这个男人不靠谱。我也喜欢我爹这样子,我想我还继承了我爹的这种性格。
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娘知道我爹不适合当爹,干嘛要给他生小孩。
我叫中华,我不是烟。
我是船。
但是,这也是我娘和我多年的心病。因为我爹是个渔夫。
在我出生以前,改革的浪潮就已经席卷了南方的我爹的家乡,大家都下海,我爹当然也下海啊,不过他下的是真海,因为我们家就住在海边。我爹的这种放荡不羁,一直推着他想成个弄潮儿,推着推着,把他推上了常年出海的大渔船。
其实对渔船来说,风浪大都是安全的,人浪才不安全。我小的时候,我爹很安全。他教我唱当时很潮的一首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我爹抽烟,但没什么瘾,不过抽的却是中华。那时候这烟对小海南的小渔村儿来说肯定是小奢侈品了,我爹抽它,一是因为他说这烟和我同名,缘分;二是他经常出海,挣点钱挺高兴,也买得起。他说抽烟就得抽好烟,这和你穷没什么必然对立,小时候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所以长大了我也抽中华。
我爹一年到头很少在家,出一次海得大半月,我小时候经常见不到他。每次他出海回来我就很高兴,我娘当然也很高兴,但是我和她不一样,我是大笑,她是微笑。我高兴还有一个原因是,每次我爹回来,都会给我带好些小零食,当然他也会买包中华烟。我早就忘了是什么零食了,但总不会忘了中华烟。
因为,我叫中华。
后来啊,我爹拥有了自己家的船。他很疼我,总是带我上他停靠在岸边的船。但是我小时候还生他的气,因为他出海的时候从不带我。
他的船有一个最好听的名字:中华。用红色的油漆在船的两边写着呢,字大的很。
因为,我叫中华。
那一年国庆节,村子里的喇叭还在不停地放着“中华……”
我记得那年我十一岁,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娘非要说那年我十二岁,但总之我已经大到不适合再骑在我爹脖子上到处溜达了。
过了这个生日以后,我爹又出海了。
那次出海啊,我爹没有再带着我的零食和他的中华烟回来。
因为啊,他的船没回来。他自己也没回来。
谁也不知道我爹去哪了。
不管我娘恨不恨他,我恨他啊,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爹了。我娘找了她几年,我恨了他几年,后来我们觉得他死了吧,也不知道他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
反正就当他死了。
但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于是我的生日,成了我爹的忌日。
那天,村子里的喇叭还在不停地放着“中华……”
我爹消失的时候,陪着他的,是几包中华烟,一条中华船。
我娘哭了几年我也说不清了,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爹死的这么不负责,但他死前死后,我娘从没有说过这个男人不靠谱。她也没有改嫁。
我娘哭,我也哭。可她只许自己哭,不许我哭。
她说男人是不能哭的,你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你要像你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听我娘的话,一直认定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爹死后,我依然唱《水手》。
但是我娘还是有了心病。
因为,我叫中华。
我娘其实不迷信的。因为她不烧香,刚进门的时候还被我的奶奶争议过,说是不能断了祖宗的香火。不过还好我爹排行老二,他和我娘都不迷信,最后好说歹说我们家也没有接过这祖宗的香火。
可是她偏偏又认定我的阳历生日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所以后来我就不过阳历生日了。
她还认定我的名字不吉利。我爹消失了以后,我娘没有改嫁,她除了养我和找我爹以外,还做了一件事:给我改名字。
在中国,改名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并不觉得我的名字不好,也没有认为我爹的消失和我的名字有关。但我当然认为我娘是对的。我娘这么坚强的女人,偏偏又是这么倔强。
我那时候已经上了镇里的中学,也有了学籍。虽然年龄还小,但是名字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要想改名字首先需要有正当和充足理由,如果大家都因为不喜欢就去改的话,中国两千多年户籍制度就对不起它著名的刚性了;要是改名字都那么容易的话,中国的近千万公务员们每周也只用上三天班了。
我娘要给我改名字有什么理由呢,理由正不正当,充不充足,谁说了算呢。书面申请,村委、学校证明,户籍部门填表、盖章,管片民警、所长签字,审批,公证,有无数的程序。
我娘一个寡妇,又没什么文化,怎么可能懂得改名字的具体操作步骤,再说找人办事,人家要是推脱或者为难她,她既不知道,又无可奈何。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或是亲戚,我娘非要给我改名字也没有多少家人支持,使得这个问题难上加难。而且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方面,就是我们村离镇上要有十几里远。那时候别说是基本没有自行车,有条土路就不错了,到镇上的派出所去一趟就得走上一两个小时。
我娘这么坚强的女人,偏偏又是这么倔强。她下定决心要给我改名字,没有什么能阻挡她。
那些日子她就忙着给我改名字,再难,也没有过抱怨。我们孤儿寡母,她送我上了学就去为此奔波,至少往镇里来回跑了四五趟。
自从我爹消失以后,不知道我娘瘦了多少。
大概是同情她是个寡妇,被她的固执打动,也大概是看她拿不出多少钱了,烦了她老是打扰,终于镇上派出所给批了。
我娘高兴坏了。我爹消失后,她除了找我爹,就忙着给我改名字,哪来得及笑啊。大家都怕她疯了。
我娘高兴坏了。她问,我叫什么?
我说,我叫中华。
她说,不是,你以后想叫什么。
我说,你想我叫什么?
她突然发现她不知道。
她忙着给我改名字,却没想过改成什么。
除了中华,她也不介意我叫什么吧。
我娘从来没有想过把我的名字改成什么,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改嫁。
我娘说,算了吧,不改了。
这次大家真的都以为她疯了。
我说,那怎么行呢,你都忙这么些天了。
我娘说,算了吧,不改了。
我当然知道她没疯。
我还叫中华。
从此以后,我娘再也没有再找我爹了。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学,社会,和床。
我再也没有过阳历生日,却每年都会过我爹的忌日。
我再也没和谁讲过关于我叫中华的故事。
它只配藏在我娘的心底。
终于有一天,我告诉我娘,我想改名字。
我娘还以为我疯了。
她说,你都要当爹了还没有当爹的样子。
我说,我想给我儿子,起名叫中华。
放学铃声响起,三个人一起去吃饭。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
“哪是我的故事,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什么感?”
“唔,改名字啊。你看你们都觉得我的名字奇怪。”
“哈哈哈,是挺奇怪的。谁给你起的名字啊?”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我妈妈吧,我问她她也没跟我说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个名字。”
“你真想改名字吗?”
“嗯,怎么说呢,确实有些不方便。在老家上中学的时候我就跟我妈妈提过,后来我们家出了点事,就不了了之了。”
“家里出事?喔。”
“那南二,你的户籍迁来花州了吗?”念筱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迁了的,上学要用。”
“嗯,这样啊。那你以后不回南方了吗?”
“唉,不知道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花州一中的高一年级每两周星期一次,但第一周周六的下午会有3个小时休息时间,可以自由出入校门。
为了庆祝红歌赛夺冠和南伊一发表文章这临门双喜,三个人下午一起出去大吃。
校门口到市区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宁子虔一直有个设想,城市堵得这么厉害,既然有地面上有铁路和公路,地面下有地铁,空中又有航空,为什么人类不在公路上新建一种交通方式,类似于景点的缆车,只是将其运输化,快速便捷运量大,将极大地缓解地面交通压力。他想,如果自己将来有机会,一定尝试发展这种交通方式。
三人又谈到了南伊一名字。
“南二,你要是改名字的话,想改成什么呢?”念筱菀问。
“南京?南宁?南昌?不如叫南方吧,多大气啊,半个中国!”宁子虔打趣道。
“你滚!”
“我倒觉得南二最好,要不南瓜,哈哈。”念筱菀也调侃。
“哈哈,我倒真有一个想法。”
“什么啊?”
“我想把两个“yi”变成一个“yi”。”
“两个“一”不应该变成“二”嘛?还是我说的,就南二吧,哈哈。”念筱菀觉得真逗。
“不是,那两个‘yi’都不要了,换成‘祎’,《出师表》中‘费祎、董允’,就是那个‘祎’。”
“美玉的意思,360那个周鸿祎的‘祎’嘛,‘我们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宁子虔又出了个风头。
“对对对,就是这个。冲着这个‘祎’,我就站360!”
“庸脂俗粉。那你别用QQ啊!不过,‘南祎’,好像还是挺gay的。”
南伊一瞪了宁子虔一眼,然后又瞪了他一眼。
“但这个字好像手机上打不出来。”念筱菀将话题拉回正轨。
“科技会进步的嘛,不怕。”
“ 那你先问问你爸妈,如果可以的话,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念筱菀正经地说。
“你有办法?”
“她爸妈都是当官的!”念筱菀也瞪了宁子虔一眼。
“真的啊,太好了!我回头问问妈妈。”
“嗯嗯。”
“哎南二,我刚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名字都改了,不如姓也改了吧,跟我姓宁得了。”
“闹太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