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阴。今天是他回家的日子,看着寂静的街道,没有一点生气,他理了理衣领,风灌进身体,于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转而视线停留在转角处那辆等待已久的白色汽车,盯着车里的女人看了一阵,她对着他微笑,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缓缓拉开后排的车门。
“顾旸,坐前面来。”那女人俯过身吃力地推开车门,他顿了顿,“我坐后面就好。”一阵轻轻的叹息伴随着车门关上的声音,女人悻悻地重新拉过车门,只砰一声重重地击打在心间。
女人看着后视镜里的他,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却在撞上他那游离的目光之后,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终究是埋怨自己的。
时光倒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炎热的季节使得人们愈加浮躁。
那时的顾旸刚上初一,从小便白净、漂亮的他,有着女孩们都欣羡的长睫毛,搭在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上,活像一个洋娃娃。加上他性格也极其安静,所以常被人误以为是女生,他也因此在学校里闻名。不过也许是年少不经事,因此有不少爱恶作剧的男生总是欺负他,每一次被欺负,他都只会抿着嘴哭泣,低下头将自己深深地埋起来。
而只有那天夜里,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羞愧、恼怒,一遍又一遍地握紧自己的拳头,却始终没有辩解的权利,不,他无从辩解。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离那炼狱一般的地方的,只记得耳边嗡嗡地响,那肆虐的笑声从此伴随着他的整个青春。
回到家,他钻进被子里一动不动,心里涌出万般滋味,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往一样止不住地哭泣,可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却掉不出一滴眼泪,或许真正的绝望就是无言的悲伤。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地狱在前方悄然等待着他。
近乎一夜未眠的他在第二天依旧挣扎着去了学校,只觉得校园里的每一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在看着他,有人指指点点,也有人小声地和身旁的人说着:“你看,就是他。”
他几乎是狂奔着逃进了教室,可是他忘了,教室只会更加封闭地令人窒息。当他踏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喧闹的教室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他低着头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他是这种人了!”有人做了嘘的手势,有人惊恐地把眼光转向他,有人却又带着期待的目光等待下一步的发展。他只感觉心里涌上一股猩红,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向那人冲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是啊,软弱如他,从未挥过拳头,哪有丝毫胜算。
他依然涨红着双眼,依稀听见门外班主任和妈妈在说着什么,他害怕了,却又残留着一点期待,现在的他被所有人指责、嘲笑,他害怕妈妈也像其他人一样,可同时现在的他极其渴望有一个人能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旁。
妈妈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自己心上,蓦地,泪水滑落眼角,他使劲地擦,却止不住一直流,只好别过头装作还未醒来。
妈妈坐在床边重重地叹息,轻轻抚摸顾旸的头发,“小旸,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随后她轻轻地离开,掩上了房门。
顾旸回过头,泪痕在他脸上和身上都刻下了印记,望着窗外那一片片飘零的落叶,突然觉得可笑,“我真的错了吗?”
等再度醒来,他撞上了那张熟悉的脸,那是顾旸两年未见的父亲,父亲是军队的领导,没有什么时间回家,所以从小对顾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严厉,他很珍惜为数不多的回家的日子,所以每次回家对顾旸都很是宠溺,会尽力弥补缺席的那些日子,会带着他去游乐园,也会买所有他喜欢的玩具,还会让他骑到自己的肩上看烟火。
只愿在这短暂的相聚时间里能在顾旸的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快乐回忆,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能够想念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因此虽然他很少回家,顾旸却从未与之生疏。只是,此时此刻,他看到了父亲眼里那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神情,极其陌生,陌生到令他心寒。
“出院之后跟我去军队,我会给你请专门的教师负责你初中的学业。”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终是开了口,语气不容置疑。顾旸望向一旁的母亲,看着母亲那红红的眼睛,他没有应声,只默默低下了头。
“军队什么都有,不用带行李。”父亲望着给顾旸准备好的大包小包淡淡地说,“手机也别带了。”母亲示意他先出去,用手摸了摸顾旸那垂下的头,“小旸,不要怪爸爸,他只是希望你能在军队得到锻炼,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以前爸爸常年不在家,使你缺失了一个男孩应该受到的教育……”顾旸“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你好好休息吧。”妈妈关了灯,掩上门,出去了。
望着漆黑的屋顶,顾旸的脑海里回荡着那个夜晚的笑声,经过无数个翻腾之后终于浅浅睡去。不知道是凌晨几点,顾旸被一阵争吵惊醒,“是我的错吗?这十几年来你陪在小旸的身边有几天?我一个人照顾他,还要担心你的安危……”说完便是一阵啜泣。“对不起。”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
这是顾旸记忆里父母唯一的一次吵架,也是坚强的母亲第一次落泪,更是倔强的父亲第一次道歉。这全都是因为他,他侧了侧身子,手指使劲地抠住被子,深深地陷进去,再也无法入眠。
“小旸,去了军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太逞强,妈妈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回去吧,我在这呢。”父亲安慰着母亲。顾旸瞥了一眼母亲眼中噙满的泪水,背过身,咬牙:“我先进去了。”说着便大步往前走了,父亲对着母亲挥挥手,追了上去。看着父子俩一前一后的背影,她胸口堵闷,连忙上了车。
“你住这,我就在旁边,有什么事叫我。”这是一间很小的单人宿舍,一张整洁的单人床,一张小板凳,一个温水瓶,一个茶杯,一个洗脸架,上面有两个盆,牙刷牙膏,毛巾等,都整整齐齐,按部就班的排列着。
“每天早上5点起床和大家一起出操,两个月之类跟上军队的拉练强度,后面就要跟着军队训练,别给我丢脸。关于你初中的学业,我给你找了军校里刚毕业的一个年轻老师负责。”看着一言不发的顾旸,父亲的眼睛里不知道是盛满了悲伤还是什么情绪,直直蔓延到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现在九点,准备休息。”
躺在陌生的床上,依然看着漆黑的天花板,顾旸突然害怕了,未知的生活,陌生的人群,孤单、悲伤、恐惧在这一瞬间里全部向他袭来,他以为他无所谓的,他以为他可以承受这一切,但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人,为上帝不容,灵魂没有归处,他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他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这世上还有哪里可以接纳他,还有谁可以做他的港湾?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得妥协,为什么我就要低头?”那个柔弱的少年脸部变得狰狞,他恨,恨所有人,恨这个恶心的世界。
蓦地,他突然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凌厉的光,“既然所有人都不接纳我,那我就用双手给自己造一个世界。”也许就是这个时候,顾旸不再是顾旸,曾经那个软弱、安静、隐忍的顾旸已然被杀死,他埋葬了自己,并在墓前发誓总有一天要为之讨伐。
起床的号角准时敲响,顾旸已经穿戴完毕,他昂着头推开门,刺骨的寒风竟然吹动了瘦弱的他,他迅速整理着装,小小的身体,脚步却格外坚定。比人群矮了大半截的他理所当然地站在第一排。
结束简单的介绍,他开始了第一天的随操锻炼,跑完1000米以后,体力有些不支,渐渐跟不上队伍,看着排长向自己跑来,心里生出一丝放弃的念头。
“不要管他,继续带队!”一声怒吼打破了他仅剩的希冀,看着一旁那高大的身影,阴影笼罩在他身后,是这般残忍。他咬牙,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前行,他压抑着心中的愤怒,想要转化为冲刺的力量,最后的一段路程,他想要证明,耗尽全身力气向前奔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飞了起来,可当他睁眼的瞬间,发现自己再度躺在了医院的床上。他恼怒,使劲捶床,拔掉针管,却抵挡不了头晕目眩的事实,一头栽回在床上。“如果不甘,就做出一番证明。”父亲看着他眼中的不满和怒火,冷冷地说。
他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奔跑着,怒吼着,压抑着的苦闷,说不出口的委屈,一个人的恐惧与孤单都在这时发泄了出来。伴随着一阵雷鸣,大雨在他的脸上拍打,刺痛使他忘记了疲惫。他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可就在下一秒便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早已没有退路,只能前行,哪怕前方是地狱,他也必须成为掌控一切的阎王。
“去洗澡,不要想用生病来逃避训练,我不是在这照顾你的。”父亲站在宿舍门口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重重地关上门。“哼”他冷笑一声,便拿着盆进了洗澡间。
今天顾旸要开始他中学的教程,只是零零星星听身边的人说起这个老师虽然长的温文尔雅,却也是军校的高材生,毕业时候各项成绩都很优异,尤其是枪法神准,擒拿和散打也很厉害。因为是父亲曾带过的兵,听说后主动要求来教顾旸。
“你好,我叫肖然,今年24岁,别看我长的弱不禁风,在这里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我。”说着他对着顾旸笑了笑,“不过你爸是其中一个。”
顾旸别过头,表示不感兴趣。“你可以叫我肖然,不过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哥哥,看你长的这么小,真可爱。”说着便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顾旸的头发,顾旸显然没想到传说中的高材生竟是这样一幅德性,应激性地抬手把肖然的手打回空中,肖然尴尬地笑笑,“小孩子脾气还挺大,怪不得你爸爸让我好好管着你……”话没说完,顾旸便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硬是把他口里的话憋了回去,肖然摆摆手,“既然你心情不好,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虽然性格很怪异,课的确讲的不错,顾旸在心里默默感慨,尤其是他能准确的从他不变的沉默中发现哪些需要深入讲解,哪些只需要一带而过。
顾旸在军队的日子仍然全力以赴地过着,渐渐地他能够跟上军队的拉练,也能偶尔跟着肖然学习擒拿和散打,尽管每一次身体都如散架般四分五裂地疼痛,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必须经过的磨砺,只有这样他才能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
在无数个夜晚,他都忍受着梦魇的折磨,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醒来,世界安静地可怕,其他同龄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每每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嗤笑,直到现在居然还会羡慕那些所谓的正常人,“你忘了吗,你是被遗弃的人,永远别再对‘幸福’这两个字有所祈望。”
两年时间过去,他的个子窜得很高,身体健硕了很多,皮肤也黑了几度,当然只是相对于以往的他,基因的强大是无法否定的,现在的他经历了军队的洗礼,彻底的脱胎换骨。
再不会有人把他误认为女生,相反他成为一个在同龄人中傲然独立的佼佼者,无论样貌、气质还是才情。可是他眼里的那抹深邃依旧存在,只是变得隐晦,变得更加深不见底,让人无法捉摸。
“不愧是团长的儿子,仅仅两年的时间就蜕变得如此优秀。”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可嘴角隐隐有些许上扬,顾旸未曾注意,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便起身离开座位,身后那人尴尬地说:“只是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啊。”父亲转过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一阵微风轻轻吹起,鬓角竟也生了几根白发。
躺在床上,这两年里的片段一点一点被拼凑完整,多少个深夜的无助,多少个黄昏的咬牙坚持,多少个梦魇的惊醒。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年他经历了什么,他消耗着自己的激情来创造他心中的世界,他变得无感,对很多东西无动于衷。
他没有精力同这无聊的世界牵扯,他只要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行,哪怕是交付灵魂。可是旁人却用一句团长的儿子便推翻了他所有的努力和煎熬。也罢,这世间的人本就是如此俗不可耐、随波逐流,不顾他人的痛苦与无奈,只求自己一时的快慰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