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纯是“武力战争”,而我国则发明有一种最高等战术,曰“心理战争”。三国时,马谡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心理战争”学说之起点,而其原理,则自战国时已发明了。《孟子》一书,纯是讲“心理战争”其言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如此之语,不一而足,皆心理战争之说也。曰:“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以秦楚之甲坚兵利,而日制梃可挞,岂非怪话?而孟子深信不疑,决然言之,果也,孟子死后,不及百年,陈涉吴广,揭竿而起,立把强秦推倒,孟子的说法,居然实现,赢秦之兵力,摧灭六国而有余,陈涉等乌合之众,振臂一呼,而一统之江山,遂土崩瓦解,不败于武力,而败于心理,孟子有知,当亦掀髯大笑。
春秋时,兵争不已,遂产生孙子的“兵战哲学”,战国七雄,运用孙子学说登峰造极,斗力斗智,二者俱穷,于是又产出孟子的“心战哲学”惜乎,当时无人用之,现今的形势,绝像战国七雄时代,我们正该运用“心战”之说,问:“如何运用?”曰:“只须把中国主义发扬出来就是了。”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全世界人民和他们本国的人民,同在水深火热之中,中国主义一发扬出来,一定倾心悦服,就成了“心战”妙用。
我国业已全面抗战,应当于“武力战争”之外再发动一个“心理战争”,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请世界学者悉心研究,就算新添了一支生力军,敌人“攻城”,我们“攻心”,全世界倾心此种主义,是对于敌人取大包围,敌人国内之人民,倾心此种主义,是为内部溃变。日本军阀自然倒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自然倒毙。
凡是一种大战争,必有一定的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西洋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应该把他变成中国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只要中国主义一战胜,世界大同之基础,就算确定了。十九世纪,上半世纪,是西洋主义盛行时代,下半世纪以后,是中国主义昌明时代,就进化趋势观之,盖决然无疑者。
现在五洲万国纷纷大乱,一般人都说,“非世界统一,不能太平”,战国情形也是如此。战国时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即是说“要统一才能安定”,但统一之方式有二:一为“武力的统一”,一为“非武力的统一”,而孟子则主张“非武力的统一”。梁襄王问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就是“非武力的统一”。主张“武力统一”者,是用一个“杀”字来统一,说道:“你不服从我,我要杀死你。”人人怕死,不得不服从,故“杀”字能统一。主张“非武力的统一”者,是用一个“生”字来统一,说道:“你信从我的主张,你就有生路。”人人贪生,自然信从,故“生”字也能统一。人之天性,喜生而恶杀,主张“杀”字统一者,人人厌弃,主张“生”字统一者,人人欢迎,孟子学说,惜乎无人用之。后来赢秦统一是用“杀”字统一的,然而不久即亡。今者德意日三国,正循着亡秦途迳走去,我们正好运用“生”字统一之学理,乘其弱点而摧陷之,兵战心战,同时并进,德意日三国不败何待?
中西主义极端相反,西洋方面,达尔文之弱肉强食,马克斯之阶级斗争,尼采之超人主义,与夫近今的法西斯主义等等,都是建筑在“杀”字上面,中国方面,孔子言仁,老子言慈,杨朱为我,墨翟兼爱等等,都是建筑在“生”字上面。我们读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读孔孟老庄和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医生用药,相反才能相胜,方今西洋主义盛行,无处不是杀机,应当用中国主义救疗之,以一个生字统一世界。
西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来,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洋人著书做事注重“于身有益”四字,中国人著书做事注重“问心无愧”四字,达尔文讲竞争,倡言“弱肉强食”,尼采讲超人主义,倡言“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西人群起信从,为其“于身有益”也,中国绝无此等学说出现,为其“问心有愧”也。西人在物质上求愉快,中国则在精神上求愉快,西人以入剧场跳一场为乐,中国则以读书为乐,为善为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乐,故中国文化,洵足救西洋末流之弊。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一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犹之修房子,把地面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西人学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迳从地面建筑,造成的房子终归倒塌。所以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种下社会革命之祸胎,国际上酿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洋主义遂告破产。
孟子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孟子复生,亦不能否认,但孟子学说一达到生存点,即截然而止,其言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人民到了不饥不寒,即教以礼让,推行王道。达尔文盛言“优胜劣败”,超出生存点以上,成为无界域之竞争,其弊至于消灭他人之生存权,以供一己之欲壑。尼采学说继之而起,几不知公理为何物。德国威廉第二和希特勒,从而信之,墨索里尼和日本少壮军人,又从而信之。此世界所以纷纷大乱也。
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由此知:中国主义有两个原则:(一)人人争生存,以不妨害他人的生存为限。(二)人人争优胜,以不违背公理为限。我们把此种主义发扬出来,全世界恍然觉悟,知道舍了中国主义,别无出路,此即“攻心”之法也。
中国主义沉埋已久,应当聚全国学者尽量开掘之,整理之,去其不合现情者,撷其精华,成为系统,在国际上尽量宣传。从前中山先生革命,一般人以为必大大的流血,只因主义完善,宣传得力,遂不血刃而成功,此心理战胜之先例也。
世界纷纷大乱者,病根有三:(甲)经济方面,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互相冲突。(乙)政治方面,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互相冲突。(丙)国际方面,掠夺者和被掠夺者,互相冲突。我们一面抗战,一面制定宪法。宪法内容:(甲)经济方面,国中的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一律收归国有,其他经济上之组织,悉仍其旧,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融合为一。(乙)政治方面,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行使四权,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强健的合力政府,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融合为一。(丙)国际贸易,收归国家经营,入口出口两相平衡,入超则为外国掠夺我国,出超则为我国掠夺外国,今定为出入平衡,无掠夺者,亦无被掠夺者,国与国即相安无事。宪法制成,一面实行,一面昭示万国,世界人士,正寻不着出路,一旦见中国主义之完善,一定跟着走来,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阀,三个恶魔不打自倒,这即是心理之战胜。
孙中山先生,分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现在国难严重,三者当同时并进,对日全面抗战,是为军政。在抗战期中,制定宪法,从一村一场实行起走,是为宪政。村议员,场议员,负训练人民之责,是为训政。一村一场办好了,扩大为区,再扩大为县,为省,为国,迨及扩大为国,宪政即算完成,将来如能扩大于全世界,就算大同了。
国际战争有三种:(一)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二)帝国主义和弱小民族战争,(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战争。上次大战属于第一种,这次大战属于第一种和第二种。另外还有第三种,隐藏着跃跃欲动。若不将这三种问题同时解决,恐怕此次大战终了后,跟着又要发生第三次大战。威尔逊于上次大战之末,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就是预防第二种战争,可惜未能实现。巴黎和会,特订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之第十三章,就是预防第三种战争,可惜不彻底。
世界上不平等之事有三,列强对弱小民族不平等,资本家对劳工不平等,军阀对平民不平等。孙中山先生曾说:“我们今日,要用此四万万人的力量,为世界上的人打不平。”我们本三民主义,制出一部宪法,国与国立于平等地位,而本国的人民,在经济上,在政治上,立足点也平等,这三种不平等之事,就算打平了。我们把这部宪法宣布出来,即成了我国的“抗战宣言”,也即是预定的“战后和约”。倘若世界各国也走上这条路,国际上三种战争之祸根,即彻底拔除。
有了春秋那种形势,管仲“九合诸侯”的政策,应运而生,有了战国那种形势,苏秦“联合六国”的政策,又应运而生。此二者皆“合力主义”也。管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把全国之力线,集中“尊周”之一点,然后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齐桓公遂独霸中原。后来晋文称霸,亦沿袭其策,连孔子修春秋,也秉承“尊周攘夷”之主旨。他这个政策,直贯穿了春秋全部。
到了战国情形变了,周天子纸老虎已揭破,“尊周”二字说不上,楚在春秋为夷狄之国,此时更不能说“攘夷”的话,于是苏秦引锥刺股,揣摹期年,从学理上研究出“合纵”之策,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此种政策,一经告成,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人,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战国时百家争鸣,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苏秦的政策,能够风靡一世,岂是莫得真理吗?无奈他莫得事业心,当了纵约长,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得意满,不复努力,以致未克成功。有了苏秦之“合纵”,才生出张仪之“连横”,连横成功,而六国遂灭。可以说:苏秦的政策,贯穿一部《战国策》。苏秦的事,可分两部分看,自引锥刺股,至当纵约长,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是实行上之失败。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也说苏秦的政策,是很好的,深惜六国之不能实行。三国时,鲁萧和孔明主张孙刘联合,原是抄写苏秦的古本,曹操是千古奸雄,听说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吓落了,这个政策之厉害,可想而知。
现在五洲万国,是春秋战国的放大形,故威尔逊的“国际联盟”也就应运而生。他是老教授出身,也是学理上成功,实行上失败,他的十四条原则,一宣布出来备受世界欢迎,绝像苏秦之受欢迎一般。无奈他在巴黎和会欠了外交手腕,成立的国际联盟,反成了分贼的团体。其最大原因,则由于美国之立场根本与弱小民族相反,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不能实现,理固然也。我们熟察国际形势,仍非走管仲、苏秦和威尔逊这条路线不可,应由我国出来发起“新的国际联盟”,以弱小民族为主体,进而与强国联合,把威尔逊的原则修正之,扩大之,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以替代“民族自决”四字,这样一来,决定成功。何也?我国立场与弱小民族相同故也?有孔老以来绝好的主义,有汉弃珠崖这类绝好的事实,为世界各国所深信故也。
世界纷争之际,必有一个重心才能稳定,这个重心轮到我国来了。我们于武力战争之外,应当(一)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为宣传机关。(二)发起“新的国际联盟”,为中国主义实行机关。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把世界上被压迫的民族和被压迫的劳工与平民,一齐唤醒起来,与我们站立在一条战线上,如此,则我国就为世界重心了。孟子谓:“制梃可挞秦楚”,盖纯乎“心理战争”也,我国今日则“武力战争”与“心理战争”同时并进,无异于以武力推行中国主义,则战胜敌人也决然无疑,救世界人类于水火也,亦决然无疑。
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伐狄,伐山戎,是用武力解决,召陵之役,是用政治解决。我们把“新的国际联盟”组织好,德意日三国,如能信从我们的王道主义,则用政治解决。否则师法苏秦故智,率全人类向之攻打,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不败何待?
世界祸机四伏,念之不寒而怵,上次大战一告结束,而战胜国之劳工,反暴动起来。法国首相克利满梭,绰号“母老虎”,是欧战中最出力之人,巴黎和会充当主席,为法国增光不少,反遭国人行刺,几乎把七十八岁的老命送掉。意大利战胜归国之将士,带起徽章横行都市,专制魔王墨索里尼,乘机出现。美国人民要暴动,威尔逊调兵弹压,方才平息。英国的矿工和铁路工人,船上水手,结成三角同盟,布起阵势,预备随时可同政府决战,害得英国首相鲁意乔治,驾着飞机,今日回伦敦弹压,明日赴巴黎开会,一夕数惊,疲于奔命。其原因,则由于大战到了第三年,一般劳工都觉悟起来,一方面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一方面举出代表在中立国交换意见,主张言和,及到战事终了,劳工觉得白白的牺牲,所以处处发生暴动。巴黎和会正在开会,而各国的劳工也举代表,在瑞士国之熊城开会。巴黎和会见此情形,才订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与自己国中之劳土言和。上次大战情形如此,此次大战可想而知,上次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巴黎和会,列强食言,弱小民族之心理,则又不言可知。此种祸根,若不彻底拔除,战争是永无终止的。要拔除此祸根,舍了中国主义,别无他法,除了中国出来肩此责任,也别无他人。
世界是一天一天进化的,是日向大同方面趋去的,其所以进化迟滞,大同久未出现者,可用比喻说明之:凡铁条皆有磁气,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故磁力发不出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面引导一下,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现在全世界分子凌乱极矣,我们用中国主张引导一下,分子立即排顺,就可加强进化之速度,而大同可早日出现。
地球为万宝之库,我们需要财货,向之劫取,他是绝不抵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乃是一伙劫贼在主人门外,你剥我的衣服,我抢你的器械,互相厮杀,并不入主人门内一步,地球有知,当亦大笑不止。请问是谁之罪?曰:罪在充当群盗谋主之达尔文和尼采。
凡事以“平”为本,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纯是建筑在一个“平”字上面,这个“平”字,是从《大学》上治国平天下那个“平”字生出来的。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是向人类争平等,一到“平”字,即截然而止,转其目标,向地球劫取宝物,所以民生主义,言开垦,言种植,与夫水力发电等等,纯是开发地球生产力,故《三民主义》一书,极合现在国际的趋势,可说是中国主义之实行计划,也即是大同世界之指南针。
“新的国际联盟”者,大同世界之过度机关也。世界纷纷扰扰,是由地球生产力,机器生产力和人类之脑力体力不相调协生出来的。我们组织“新的国际联盟”,把这四种力线一一排顺,历若干年调整完毕,然后破除国界,把土地和机器一并收归全人类公有,技师出脑力,工人出体力,把地球蕴藏的宝物取出来,全人类平分,像这样办去,即是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人类之力向之进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人与人战争之祸,永远消除,孔子和孙中山先生所持之大同主义,于是完成。
以上经济,政治,国际三者,俱以合力主义为本。此外我还写了两本书:(一)《考试制之商榷》,(二)《中国学术之趋势》。其大意如下:
我以为国家立法,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把离心力、向心力,配置平衡。我国从前考试时代,士子读书与否,听其自由,这是一种离心力,考试及格有种种荣誉和利益,足以动人歆羡,又具有向心力,两力平衡,故其时,国家并未规定学课,读书之子也不须有人监督,他自己会“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用功。这就像地球绕日,离心向心,二力平衡,不须外力推动,自能回旋不已。今则校中学课,严密规定,又派教职员严密监视,而学子之用功未见胜过科举时代,且流弊百出,这就是离心力、向心力,配置不平之故。今之一切制度大都是二力配置不平,故规章愈密,监察愈严,而流弊反越多,言之慨然。
照现行学制之规定,欲取得毕业资格者,必须捐弃百事,每日在讲堂上坐若干时,历若干年,始取得毕业文凭而去,于是贫家子弟,在所摈弃,富家子弟,因障故而不能每日人校者,亦在所摈弃,迨至家贫者积有学费,家富者障故已去,而年龄已过,亦在所摈弃。国家施行此种制度,四十年矣,冥冥中不知损失若干人才,我主张把现行学制打破,设一个考试制,把考试标准明白规定,等于悬出一个箭垛,使人向之而射一样,每届小学、中学及大学,举行毕业考试时,在校生,私塾生,自修生,一体与试,不问学年,不问年龄,只问程度,严格考试,只要及格,即给予毕业文凭。并于各地适中场所,设置公共图书标本室,理化试验室,延聘导师常住其中,俾自修生,有所请问。如此办去,则贫民子弟,工商界学徒,各机关小职员和年长失学之人,只要自家肯用功,都有取得大学毕业之希望,半工作,半自修,而各人之能力,可尽量发展,国家文化,可日益进步。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各人聪明才力,有天赋之不同,如把他们压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没有进步,人类便要退化。”现在学校内把天才生、劣等生混而为一,同样授课,同时毕业,压为平头的平等,这就是违反中山先生诫条,促使国家退化。因此我主张:现行学制,应彻底改革,统以考试制汇其归,曾写了一本《考试制之商榷》。我写此文有一段趣事,是被木棒痛打一顿,才写出来的,不妨把原委写出来,用博一粲。
我从民国五年起,即当四川省视学(现改名省督学),当局每次召集教育会议,我即把我的主张提为议案,俱未通过。民国十二年,我上一呈文胪陈理由十六项,自请在原籍富顺县试办,经省长公署核准举行。十三年,我呈请省署通令全省试办,各县遂次第举行。十四年年假时,叙州联立中校学生毕业,我往主试,考了几场,一夜,学生多人手持木棒哑铃,把我拖出寝室,痛打一顿,其时全场静静悄悄,学生寂无一语,我也默不一语,惟闻乒乒乓乓之声,学生临去骂道:“你这狗东西,还主不主张严格考试?”我睡在地下想道:“只要打不死,又来!”随即请宜宾知事来验伤,伤单粘卷,木棒哑铃存案备查。次晨,我电呈上峰,末云:“自经此次风潮,愈见考试之必要。视学身受重伤,死生莫卜,如或不起,尚望厉行考试,挽此颓风,生平主张倘获见诸实行,身在九泉亦当引为大幸(伤单及原电载《四川教育公报》第一卷第一期)。”我稍愈,即裹伤上堂,勒令学生一律就试,不许一人借故不到,场规更加严厉,试单将首要学生送交宜宾知事讯办,详情备载《四川教育公报》,兹不具述。事后,我自咎欠了宣传,特写一文《考试制之商榷》,呈由四川教育厅,印作单行本,发交各县研究。
民国十四年,川省颁布《各级学校学生毕业考试暂行条例》。规定小学会考,于年暑假举行,不分学校与私塾,一体与试,中学修业年满,委员到校主试。其计划是先开放小学,故先举行小学会考,俟小学有了成效,再开放中学。二十三年,中央颁行中学会考制,取消小学会考制,成都、华阳……理番、松潘等六十一县教育局长,以“会考制度,行已数年,成效显著”等语,联名协请保留此项制度,教育厅据情转呈教育部,奉指令“姑准试行一年”。二十四年四川省政府咨请教育部,谓:“川省小学会考,有悠久之历史,著有成效。”胪陈理由五项,请予保留,复文“姑准再办一年”,二十五年全川各县,遂一律停止小学会考。
我主张的考试制,有两种意义:(一)学校内部的学课,太不认真,用考试制以纠正之。(二)现行的学制,太把人拘束紧了,用考试制以解放之。现行的会考制,只有前一种意义,后一种则无之,二十五年九月,我将所著《考试制之商榷》,重行印出,并将我请在富顺县试办的呈文,请通令各县试办的呈文,省公署先后令文,成华等六十一县教育局长的呈文暨教育厅、省政府和教育部往来公文,附载于后,成为一本,交成渝书店发售,借供教育界人士讨论。
现在既历行会考制,我希望政府颁布一条法令:“举行会考时,私塾生和自修生,一律与考,不问年龄,只问程度。”只要有此种法令出现,现行学制就算彻底改革了。
我写那篇《考试制之商榷》,注重在提倡私塾和自修。现在许多有学问的人,想当校长教员而不可得,遂有百计营谋者,同时有许多学生,求入学校而不可得,每次招考,异常拥挤,录取者少,摈弃者多,并且招考时,关说之信函,纷来沓至,校长深以为苦。学校是造就人才之地,闹得来读书须钻营,教书须钻营,不得谓非立法之不善也。从前地方官,对书院山长用聘,待之以师礼,京朝大官回籍者,往往乐就斯席,为地方造人才,盖师位甚尊故也。今则地方官对校长用令,校长对之用呈,学校变成官厅,教员俨成雇佣,师道凌夷,一至于此,尚望国家特许私塾之成立,与正式学校并行不悖,此亦培养士气之法也。东主聘我否,我设馆有人来学否,一以我之品行学问为准,而风俗可日趋醇厚。
现在全面抗战,秀杰之士,或赴前方军营,或在后方工作,同时添设许多临时机关,将来战事终了,机关裁撤,此项人才,消归何处?上次欧战终了,意大利战胜归来之将士,戴着徽章,莫得面包吃,处处暴动,墨索里尼,乘机组织棒喝团,因之穷得政权,此可为前车之鉴。此时我们早把学校开放,允许私塾之成立,则战胜归来之军官军佐和裁撤之人员,政府如不能全行安插,富厚之家,慕其声望,自必厚具惰脯,延请训课子弟,抑或自行设馆授徒,此亦代国家消纳人才之一法。苏东坡有篇《论任侠》的文字,可为我们这种主张之注脚。一面可消除隐患,一面可以培植人才,而款则无须国家添筹,我们何苦而不为?
至于我写的《中国学术之趋势》,大旨言: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以至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创造性。
从周秦至今,可划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面学术,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此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是为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时期。进化是有轨道可寻的,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出以某种方式,即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之大趋势看出来。
周秦诸子中当推老子为代表,孔子不足以代表。一部《道德经》,包含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两部分,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是世间法,孔墨申韩孙吴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是出世间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是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我们提出老子,就可贯通周秦诸子全部学说。
赵宋诸儒中,当推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明道把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为一,成为所谓宋学,明道死后才分出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故提出明道,就可贯通全部宋学。明道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走人老子途迳。近人章太炎曰:“大程远于释氏,而偏迩于老聃。”故中国学术彻始彻终,可以老子贯通之。
世人以佛老并称,则老子学说,又可贯通印度学术。严又陵批老子,于第十章曰:“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于三十七章曰:“此旨与卢梭正同。”于四十六章曰:“纯是民主主义,读法儒孟德斯鸠法意一书,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足知老子学说又可贯通西洋学术,我不是说我国有了老子,就可不去学西洋学问,我是说:“西洋学问与老子相通,我们可以尽量去学。”
我们从周秦诸子中,把老子提出来,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面学术沟通为一,有人说:“著《道德经》的老子是战国时人。”不是春秋时人,我不管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我只是说:“一部《道德经》可以贯通中西印三方学术。知其可以贯通,才可把世界学说融合为一。”
我们主张把力学规律应用到人事上来,而老子则早已用之,他书中屡以水为喻,水之为物,即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的。牛顿所说:“万有引力”的现象,老子早已见之,其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诚,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蹶。”裂发歇竭灭蹶六字,俱是“‘万有引力”那个“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离心力那个“离”字的代名词,老子看见此等现象,不知其为何物,因以“一”字代之,古代算术凡过未知数,皆以“一”字代之,老子言道亦然。其所谓“一”,即牛顿所谓“引力”也。
自然界以同一原则,生人生物,牛顿寻出这个原则,用之物理上,老子寻出这个原则,用之人事上。西人谈力学,谈电学,必正负二者对举,老子言道,常用有无,高下,阴阳,静躁,贵贱,刚柔等字,也是把相反之二者对举。牛顿之后,有爱因斯坦,老子之后,有庄子。庄子的学说含有相对论原理,如“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彭祖为夭,殇子为寿”一类话,都是就空间上,时间上,相对而言之。我们会通观之,即可把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出公例,纷繁之物理,厘然就绪,而科学遂大进步。牛顿的原理,老子早已发明,惜乎沉埋已久,我们把他掘发出来,制成公例,纷繁之人事,一定厘然就绪,而文明必大进步。
从前印度学说传人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正之,发挥之,所有华严宗、天台宗、净士宗等,一一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欢迎,就中最盛者惟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我们此后采用西洋学说,仍用采用印度学说方法,使达尔文、斯密士和马克思诸人,一一中国化,如用药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单留有益这一部分。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倡言弱肉强食,斯密士发达个性不错,错在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马克思讲社会主义也不错,错在看见社会,忘却个人,我们去其害存其利就是了。
孔门学说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从前印度明心见性之说,传人中国,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宋儒就用孔门的诚意正心,与之沟通为一。现在西洋的个人主义,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传人中国,又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我们应该用孔门的修齐治平,与之沟通为一,始而沟通,终而融合,如此则学说不至分歧,而人事之纷争可免。融合之后,再分头研究,如一株树然,知道枝叶花果,同在一树上,即无所谓冲突了。
宇宙事物原是孽生不已的,由最初之一个,孽生无数个,越孽生越纷繁,自其相同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同;自其相异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异。古今讲学的人,尽管分门别户,互相排斥,其实越讲越相合,即如宋儒排斥佛学,他们的学说中,含有禅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孟子排斥告子,王阳明是孟子信徒,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其语又绝类告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因为宇宙真理,同出一源,只要能够深求,就会同归于一,犹如山中草草木木一般。从他相异之点看去,草与木不同,同是一木,发生出来的千花万叶,用显微镜看去,无一朵相同之花,无一片相同之叶,可说是不同之极了。我们倘能会观其通,从他相同之点看去,则花花相同,叶叶相同,花与叶相同,此木与彼木相同,再精而察之,草木禽兽,泥土沙石,由分子,而原子,而电子,也就无所谓不同了。世间的学说,由同而异,由异而同,等于同出一源之水,可分为数支,来源不同之水,可汇为一流,千派万别,无不同归于海。
中国人研究学问,往往能见其全体,而不能见其细微,古时圣贤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好像远远望见一山,于山之全体,是看见了的,只是山上草草木木的真相,就说得依稀恍惚了。西人分科研究,把山上之一草一木,看得非常清楚,至于山之全体,却不十分了然,中国重在综合,西洋重在分析,二者融合为一,就可得真理之全了。
现在世界上纷纷扰扰,冲突不已,我们穷源竞委的考察,实由于互相反对的学说生出来的。性善说与性恶说是互相反对的,个人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互相反对的,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是互相反对的。凡此种种互相反对之学说,流行于同一社会之中,从未折衷一是,思想上既不一致,行为上当然不能一致,冲突之事就在所不免了。真理只有一个,犹如火山一般,东西南北看去形状不同,游山者各见山之一部分,所说山之形状就各不相同。我们研究事理,如果寻出本源,任是互相反对之说,俱可折衷为一。我们可定一原则曰:“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争辩了数十年,数百年,仍对时不下,此二说一定是各得真理之半,一定可合而为一。”如性善说与性恶说,又如唯心论与唯物论等等皆是也。
有人说:“人的意志为物质所支配。”又有人说:“物质为人的意志所支配。”这两说是各得真理之一半。譬如:我们租佃了一座房子,迁移进去,某处做卧房,某处做厨房,某处做会客室,器具如何陈设,字画如何悬挂,一一审度屋宇之形式而为之,我们的思想。受了屋宇之支配,即是意志受了物质之支配,但是我们如果嫌屋宇不好,也可把他另行改造,屋宇就受我们之支配,即是物质受意志之支配。欧洲机器发明而后,工业大兴,人民的生活情形,随之而变,固然是物质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发明家费尽脑力,机器才能出现,工业才能发达,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质。这类说法,与“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是一样的。单看一面,未常说不去,但必须两面合拢来,理论方才圆满。有了物理数学等科,才能产出牛顿,有了牛顿,物理数学等科,又生大变化。有了咸同的时局,才造出曾左诸人,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局。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表面看去,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的,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鸡非前之鸡,物质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质,英雄造时势,时势又造英雄,而世界就日益进化了。倘于进化历程中,割取半截以立论,任他引出若干证据,终是一偏之见。我们细加考察,即知鸡之外无蛋,蛋之外无鸡,心之外无物,物之外无心,鸡与蛋可说是一个东西,心与物也是一个东西,唯心论,唯物论,原可合而为一。
《伪古文尚书》上:《说命》一篇,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孙中山先生则曰“知难行易”,一般人都说两说是冲突的,其实并不冲突,两说可相辅而行。傅说的意思是说:“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你很快实行好了。”孙中山先生的意思,是说:“知是很难的,行是很容易的,你很快实行好了。”二者俱是勉人实行,有何冲突?难易二字,本是形容词,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站在各人的立场上,因听话者的情况各有不同,故用这种形容词,加强其语气,而归根于叫人实行。我们明白了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立言的本旨,即知两说可相辅而行。
就实质言之,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例如:发明轮船火车,何等艰难,发明之后,叫技师依样制造,那就很容易了,是谓知难行易。学制轮船火车的人,在讲堂上听技师讲说制造方法,心中很了然,到工场实地去做,那就很难了,是谓知易行难。
傅说说,知易行难。孙中山先生说,知难行易。这两个知字的意义迥乎不同,傅说的“知”字,是指“听话了解”而言,孙中山先生的“知”字,是指“发明新理”而言。《孙文学说》中,所举饮食,作文,用钱等一事,和修理水管一事,都是属于发明方面的事。孙中山先生是革命界先知先觉,他训诫党员,俨然是发明家对技师说话。意若曰:“艰难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你们当技师的依样制造是很容易的。”故曰:“知难行易。”傅说身居师保,他训诫武丁,俨然是技师对学徒说话,我们取《尚书》本文读之,即知傅说对武丁说了许多话,武丁说道:“你的话很好,我很了解。”傅说因警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即是说:“讲堂上了解不算事,要工场中做得出来才算事。”傅说和孙中山先生,都是按照听话者之情况而立言,无非趋重实行而已。
发明家把轮船火车发明了,叫技师依样去做,技师做成之后,又招些学生来学,这原是一贯之事,孙中山先生说的是前半截,傅说说的是后半截,所以说两说并不冲突。
我们可以定出一个原则:“凡事与天性习惯违反者,知易行难,与天性习惯不违反者,知难行易。”例如,我们对画师说,我家有一小孩,形状如何如何。叫他画,他画来总不肖,把小孩牵来与他看,他一画就神肖,是谓知难行易。因画师以画为业,与他的习惯并不违反也,画师把小孩画在黑板上,叫素未习画之人临摹。看得明明白白,而画来总不肖,又成了知易难行。因其人素未习画,与习惯违反故也。革命志士,牺牲生命,在所不惜,所苦者,不知采用何种方法,始能成功,是谓知难行易。普通人,你对他讲杀身成仁的道理,他也认为是很好的事,对他讲进行的方法,他也很了解,但叫他去实行,他就不肯干,是谓知易行难。何也?杀身成仁之事,与志士之天性不违反,与普通人之天性则违反也。
据上面的研究,傅说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当返躬自问,如果自己是技师,是革命志士,就诵孙中山先生之语以自警;如果是学徒,是普通人,就诵傅说之语以自警。
再者,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说“即知即行”,孙中山先生则主张“知行分工”,说:“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这两说表面是冲突的,其实也是并行不悖。以作战言之,主帅把作战计划决定了,立即发布命令,指挥将士进攻,是为“即知即行”。主帅不必亲临战场,是为“知者不必自行”。战场上的将士,未必了解主帅的计划,是为“行者不必自知”。这也是一贯的事。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是就主帅本身言之。孙中山先生说“知行分工”,是就指挥将士言之,如果本身都要分工,那么,孙中山先生著了一部《三民主义》和《孙文学说》,就可闭门高卧了。而他十次失败,十次起事,可知他本身是实行“知行合一”的,不过训诫党员的时候,是主帅对将士说话,才有“知行分工”的说法,全军之中,只有主帅一人,才能这样说。其他将士奉命作战,“即知即行”。如果也说:“知行分工,知者不必自行。”那就误事不小了。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王阳明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在某种情况之下,适用某种说法即是了。
一部《孙文学说》,全为党员怠于工作而作。所有“知难行易”和“知行分工之说”,都是按照当日情事,为党员痛下砭针,有了这种病,才下这种药,至于传说和王阳明所说的,其病情又自不同,我们识得立言本旨,才不至自误误人,凡读古人书,俱当如是。
我们又可定一原则曰:“关于人事上之处理,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一定是一主性善说,一主性恶说。”孟子主张仁义化民,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韩非主张法律绳人,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个人主义经济学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独裁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民主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达尔文之互竞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因为人性之观察不同,创出之学说遂不同。我们欲解除世界之纠纷,当先解除学说之纠纷,欲解除学说之纠纷,当先从研究人性人手。
人性本来是浑然的,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截半而以立论,曰性善,在当时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遂独树一帜。但是遗下了半面。荀子出来把这半面提出来,曰性恶,也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又特树一帜,成为对峙之二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说,已经偏了,王阳明致良知之说,则更偏,学术界通例,其说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欢迎,所以王阳明之说一倡出来,风行一世。荀子之性恶说,已经偏了,我的厚黑学则更偏,阳明向东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学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后来我著《心理与力学》,说“人性无善无恶”,阳明是年,也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譬之攻城,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入了城中,所见景物,彼此都是一样,阳明讲致良知,说得头头是道,我讲厚黑学,也说得头头是道,其实皆一偏之见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由此臆说,生出“合力主义”,本此主义,而谈经济,谈政治,谈国际,谈考试,谈学术趋势,与其他种种,我的思想,始终是一贯。所谓厚黑学者,特思想之过程耳,理论甚为粗浅,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称许,或诋斥,啧啧众口,其他作品,则不甚注意。白居易云:“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我也有同样的感慨,故把我思想之统系写出,借释众人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