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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教主别传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这是咎由自取。范增千方百讲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可说是心肠很黑;无奈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离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真是活该。

我与厚黑教主的一段因缘

我与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相遇,真是一种因缘!凡在吾人的想象中预料不到而偶然遇到的事,这便叫做“缘”。我真想不到今生会到四川来,想不到在四川富顺地方有以“面厚心黑主义”创教立说的教主,想不到我和这位教主首先通起信来,想不到从不给生人回信的教主竞破例答复了我,想不到我劝他不讲“厚黑”他越是大讲其“厚黑”而且讥讽我,想不到他拒绝我和他通信我偏要和他通信而感动了他,最后尤其想不到的已经多年未出山的教主居然从自流井冒着大雨到青木关来拜访我,我们一连彻谈几昼夜,终于结为志不同道不合的好友。这一段在抗战流亡时期的因缘大事,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

抗战军兴,我是随着教育部携眷人川的。先住重庆,后住青木关。在二十八九年之间,我连丧三子。当第二次丧子时,心中已悲痛万分,朋友们劝我往北碚温泉一游,籍遣愁怀。但是隐痛在抱,纵有佳山水亦无心观赏,终日只是闷坐旅馆中,或者蒙被大睡。睡起无聊,便到书店中去翻看,一眼触到了《厚黑学》的书名。当时心中很觉奇怪:厚黑学是讲什么的呢?是不是关于物理一类的书呢?受了好奇心的促使,拿起打开一看,看了序文目录,又看了几段正文,很像是愤世嫉俗之作。他说往古来今的所谓英雄豪杰,无不是面厚心黑;得其一偏的人,也足以称雄一世;人物的大小,全看他的厚黑程度而定。他先举出三国的英雄为例,他说: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肠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无人负我!”心肠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更把他写得维妙维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胜。所以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大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称双绝。当着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肠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晤对,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诸人,卑卑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袭取荆州,把关羽杀了,心肠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着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丕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着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出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时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而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人的熏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够欺人寡妇孤儿,心肠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侯,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着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土寸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我看了这一大段,已觉新颖可喜说得痛快。接着他又追溯上去,更举楚汉的事来证明。大意是说项羽不厚不黑,所以失败;刘邦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刘邦的心肠之黑,是与生俱来的,可说是“天纵之圣”;至于脸皮之厚,还加了一点学力。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那位圯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的种种作用,无非是教张良的脸皮厚罢了。张良拿来传授刘邦,一指点即明,试问不厚不黑的项羽,那能是他的敌手呢?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这是咎由自取。范增千方百计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可说是心肠很黑;无奈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离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真是活该。

他说,他把这些人的故事,反复研究,就将千古不传的成功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必须持此观点,才可读得通,这种学问,原则上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得其全,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得其偏,称孤道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各得其偏,不幸生不逢辰,偏偏与厚黑兼备的刘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他们在生的时候凭着一得之长,博取王侯将相,炫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得了一席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是不负人的。

当时,我越看越有味,舍不得放手,于是就买了一本,回到旅馆一气读完。这本小册子,包括《厚黑学》、《厚黑经》及《厚黑传习录》三部分;末后还附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篇。《厚黑经》,是采用四书文体而作的。例如:

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李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诸身,征诸众人,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李宗吾曰:“天生厚黑于予,世人其如予何?”

李宗吾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矣。”

李宗吾曰:“如有项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刘邦不足观也已。”

李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荀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

李宗吾曰:“有失败之事于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曰:反对我者,是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用厚黑以杀禽兽,又何难焉?”

不过也有一种变体,就是在经文上下,自加说明的。例如: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那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面皮很薄,慢慢的磨练,就渐渐的加厚了;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遏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道德仁义,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有一种天资绝高的人,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就实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种资质鲁钝的人,已经走入这个途径,自己还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众也。”

他的《厚黑传习录》又包括三部分:一是求官六字真言,二是做官六字真言,三是办事二妙法。他首先说出厚黑学传习发扬的必要,并举出几种有趣的例子,然后假托一位想求官做的人来向他问业,于是他传授了这三套法宝。

所谓“求官六字真言”,是“空”、“贡”、“冲”、“捧”、“恐”、“送”六字。他说明“空”即空闲的意思,分两种:一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二指时间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着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贡”字是借用四川的俗语,其意义等于钻营的“钻”字,他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求官要钻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当取出钻子新开一孔。“冲”即普通所谓“吹牛”,冲的功夫有两种:一是口头上,二是文字上。口头上又分普通场所,及上峰的面前两种;文字上又分报章杂志,及说帖条陈两种。“捧”就是捧场的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人物。“恐”是恐吓,如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这就少了恐字的功夫。凡是当轴诸公,都有软处,只要寻着他的要害,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吓,立刻把官儿送来。最要紧的用恐字要有分寸,如用过度了,大人们老羞成怒,作起对来,岂不与求官的宗旨大相违背吗?“送”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两种:大送,把银钱钞票一包一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腿及请吃馆子之类。所送的人分两种:一是操用舍之权的人,一是其人虽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他说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道: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好多次(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种关系(这是贡字的效用);其人很有点才具(这是冲字的效用);对于我很好(这是送字的效用);但此人有点坏脾气,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这里,回头看见桌上黑压压的,或者白亮亮的,堆了一大堆(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谓功行圆满了。于是走马上任,又要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所谓“做官六字真言”,是“空”、“恭”、“绷”、“凶”、“聋”、“弄”。他说明此“空”字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很难细说,多阅各机关的公事文件,就可恍然大悟;二是办事上:随便办什么事情,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了,绝不会把自己牵挂着。“恭”就是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是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是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等而言。“绷”是恭字的反面,普通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是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是言谈上,俨然腹有经论,盘盘大才。实在说来,恭字对饭碗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绷字对非饭碗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属和老百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凶”是凶狠,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但有一层应当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道德仁义。“聋”就是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是聋字中包含有瞎字的意义,文字上的诋骂;也要闭着眼睛不看。“弄”即弄钱之弄,常言道,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的十一个字,都是为了这个字而设的。弄字与求官之送字是对照的,有了送,自然就有弄。

所谓办事二妙法者,一是锯箭法,一是补锅法。有人中了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干锯下,即索谢礼。问他为什么不把箭头取出呢?他说:“那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现在各机关的大办事家,多半采用这种法子。例如批呈词:“据呈某某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长,查明严办。”“不合已极”四字,是锯箭干;“该县长”是内科;抑或“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又是内科。再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情,我说:“这件事情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字,是锯箭干,“以后”就是内科。这便是所谓办事上的锯箭法。有人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乘主人不见的时候,用铁锤把裂痕敲长了,就说这锅破得太厉害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讨价自然更大。及至把锅补好,主人与锅匠,皆大喜欢而散。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举兵征讨,就是用的补锅法。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了来医。”这是变法诸公用的补锅法;在前清的宦场中,大概是用锯箭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者互用。

他把厚黑学讲完了,特别告诉读者一个秘诀道:大凡行使厚黑之时,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层道德仁义,不能赤裸裸的表现出来。凡是我的学生,定要懂得这个法子。假如有人问你:“认得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如此说,而心中则恭恭敬敬的,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位”。果然这样做,包管你干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为举世所钦仰。所以我每听见有人骂我,就非常高兴,说道:“吾道大行矣!”

他在末后附录的《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篇,是他对圣人发生了怀疑,想进而寻出他的破绽来。他以为三代以上有圣人,三代以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的怪事。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把他们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各学派的始祖,这其中的破绽就可寻出来了。于是他便一一加以研究分析,认为其中有很大的黑幕,然后他结论道: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没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没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箝制人民的行动,圣人箝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没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时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外国的达尔文、马克思诸人,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上,天下言论又折衷于达尔文、马克思诸人,成了变形的孔子,执行圣人的任务。我不知我国学者的思想,何以不能独立已至于此?如果达尔文、马克思诸人去了,学术界又会有变形的孔予出来,继承圣人之位。像这样下去,宇宙真理怎么研究得出来?我们须知,中国圣人可疑,外国圣人亦可疑。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达尔文、马克斯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磋商,不许孔子、达尔文、马克思诸人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达尔文、马克思诸人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以上便是那本《厚黑学》内容的大要。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所以才不惮烦琐的写在这里。而且这是我们两人后来结缘的起因,特别是我们两人后此争论的焦点,故不得不大书而特书。在那时,我个人的遭遇很惨,正在怨天尤人,对于诸多事都看不上,帝国主义侵略弱小民族,资本家压迫劳动者,做官的榨取老百姓,聪明人欺凌愚拙者,好人不得好报,恶人坐享安乐,……种种的事象,都使我愤恨,使我苦闷。忽然见到这揭穿人类史上大黑幕的著作,使我的愤恨苦闷,得以发泄舒畅,自然对于著者不禁生同声相应之感。接着我又购得他的其他著作数种,拿来研究。其一,为《中国学术之趋势》,其二,为《考试制度之商榷》,其三,为《心理与力学》。我费了数昼夜之力,把三书又统统读完了。《中国学术之趋势》一书,是以老子学派思想统贯百家的,他很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且时时有新材料的发现,尚为国内学者所未注意到的。例如二程的思想,不惟源出河南,而亦受当时蜀文化的影响很重,便是一例。不过这书在我看来,太主观,太单调,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著述。《考试制之商榷》一书,则对于教育上的贡献极大。他是因力主考试,充主考委员,几乎被学生打死的;但他坚持他的主张,不稍改变,终于使四川的会考制,比中央所颁布的早过十年。他所主张的会考制有两种意义:一因各校内容腐败,学生的成绩不好,非借严厉的考试以救其弊不可;二因现行学制,过于拘束,贫苦有志的青年,往往不得入学,非予以彻底解放不可。所谓彻底解放,即是允许私塾学生,自修学生,与学校肄业期满的学生,均可参加各级学程的毕业考试,而取得同样的资格。书中的理论及办法,都经煞费苦心,为今后教育上最值得重视的意见。《心理与力学》一书,可说是一部杰作。据著者自序中说:“我这《心理与力学》一书,开始于民国九年,今为二十七年,历时十八载,而此书渊源于《厚黑学》,我研究《厚黑学》,始于前清末年,可以说此书之成,经过三十余年之久。记得,唐朝贾岛做了两句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己用笔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我今日发表此书,真有他这种感想。”可见他对于此书是十分自负的。全书共分十章,归纳起来,约得六部分:(一)人性论,(二)心理运动的轨迹,(三)世界进化的轨迹,(四)达尔文克鲁泡特金学说的修正,(五)我国古哲学说含有力学原理,(六)经济政治外交应采合力主义。他的唯一公例,即是:心理变化,循力学规律而行。全书各章所论,均为证成此公例而发,意在打通科学与玄学的障壁,也可以说应用此公例,一切上天下地人事物理的种种现象,都可借以说明的。有一位川大物理学教授江超西先生,为此书作序,竟许为世界学术上的第三次大发明。序中有云: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谓地心有引力,能将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地球,因创出力学三例,是为学术上第一次大发明。爱因斯坦将牛顿之说扩大之,谓有形无体之光线,亦受吸引,天空中众星球能将直线进行之光线,吸引之成为弯曲形状,因创出相对论,是为学术上第二次大发明。先生将爱因斯坦之说再扩大之,谓人心亦有引力,能将耳闻目睹无形无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心,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故牛顿三例,爱因斯坦相对论,均适用于心理学,因创一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规律而行。可谓学术上第三次大发明。

我看了这三种书以后,又觉得他是对于教育、学术及哲理很下过苦心的人;尤其是《心理与力学》一书,可称为近几十年来国内思想界仅有之作。他既有此成就,又何必天天在报纸上大倡其厚黑之学,而且自称是“厚黑教主”,反予恶人以厚黑的伎俩,以作弄于人间呢?就按他自己说厚黑学是心理与力学的渊源吧,但是后者的价值已比前者不知高过若干倍,它可以说已从黑暗的地狱界,超人光明之域了,更何必依恋其骸骨而不忍放弃呢?当时,我从他几种著作的字里行间,已约略窥见他的为人了,他是既不厚,又不黑,甚且还是具有一副菩萨心肠的人。只因他抱负甚大,而不得发展,他又不肯厚着脸皮,黑着心肠,在厚黑的场合中,与面厚心黑的人勾心斗角;于是他愤而揭穿此千古的黑幕,好比燃犀照鼎,使宇内的魑魅魍魉鬼态毕现,教人有所警惕防范的意思。可是他似乎又怕遭人忌恨,所以就索性自称为“厚黑教主”,意谓“我就是头号坏蛋”,以作“献身说法”的故智,可见他在这方面不惜自我牺牲,未免用心良苦了。大概他采取这样的说教方式,其所得的结果必是负作用,除了自己落得一个“坏蛋头衔”,更替一般恶人“为虎添翼”外,不会有丝毫益处的。他后此提倡考试制,期望改革学制,想必是厚黑学碰壁之后,才又拿出他的正面主张——教育,借此来赎他的妄言之罪吧?他更进而研究中国学术,研究西洋许多哲人的学说,终于归宿于人类的“合力主义”,来为普遍受教育的人士指出一努力的方向吧?但他所倡的厚黑学,已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先人为主了,此后纵有真理的发明,人家也必以为还是“厚黑”的老调,总不肯别具双眼精心去追究的。况且他的几种著作中,每每好提到他的厚黑学,好像非此不足以“开宗明义”似的,于是他充满了真理的许多著作,厚黑学也成了眼中的微翳。似此,一面发现真理,一面又自行掩蔽起来,结果是徒劳无功的。所以我不能不替他惋惜,不能不为真理叫屈。本此一点动机,我便很冒昧的给这位厚黑教主写信了。

我的信是寄给成都华西日报社转递的,因为我不知道教主的住处,可是他的另一著作《厚黑丛话》是由《华西日报》连载的,所以只好如此办。哪知我的信发走之后,宛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在这期间,我又读他的《厚黑丛话》,见到其中有这样的一段说:“去年(二十四年)吴稚晖先生在重庆时,新闻记者友人毛畅熙君,约我同去会他,我说,我何必去会他呢?他读尽中外奇书,独没有读过《厚黑学》,他自称是大观园中的刘姥姥,此次由重庆,到成都,登峨嵋,游嘉定,大观园中的风景和人物,算是看过了,独于大观园外面,有一个最清白的石狮子,他却没有看见。欢迎吴先生,我也去了来,他的演说,我也听过,石狮子看见刘姥姥在大观园进进出出,刘姥姥独不知道有石狮子,我不去会他,特别与他留点憾事。”他既如此孤傲自负,像我这“不见经传”的无名下士,就更不值得教主挂齿了,因此我就把盼望他回信的念头完全打消。不料半年以后,忽然从自井流寄来一信,封面书“李宗吾缄”,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拆书一观,使我尤觉荣幸!原来他是从不与生人通信的,据他说这次与生人通信,是他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啊!他的信中说:我的信由《华西日报》转到后,看了非常高兴,但是不能破坏他的老信条,虽然把我的信一连读了几遍,仍是决定不复。可是每有朋友去访他,他便禁不住把我的信拿给他们看。他们看的结果,都是异口同声的说:“这样热情的来信,千万不可辜负人家的盛意,非答复不可!”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朋友的劝促,他说他有些禁持不住了,这是他迟至半年以后终于破例复我信的一段内幕。我当即报以长函,仍是很委婉的劝他不要再讲厚黑学,从此我们便书信往还,越来越勤,意见虽然不能一致,但很可以说是够得上较亲切的朋友了。我记得他第二次的来信,对我一面认为知己,一面仍是语带讥讽。那信中有云:

“得手教,有曾托蓉地友人及部中督学代为访问迄无消息闷损无已等语,读之不胜知己之感,大有《随园诗话》所谓:‘自笑长吟忘岁月,翻劳相访遍江湖’光景。其实足下来书,早已得到;所以迟迟不复者,则由弟生平不善书,不善作文言文,更不娴尺牍,绝少与生人通音问。惟遇相熟之友人,则提笔乱写,其字迹之潦草,等于作文之草稿,有时字句未写通,有错字别字,我也不管,只求把我的意思使读者了然就是了。因为惟恐读者不了然,有时语意重复,说了又说,我常说,李宗吾本来就不通,未必我把此信写通了,人家就说我通了吗?足下来信,字与文很漂亮,见了生愧,迟迟不敢回信,以来信示友人,友人屡谓我此种盛意不可不复,所以才勉强写了一信;及得复书,情殷语挚,谨把先生作为我平日相熟友人一般,通信随意乱写,请恕我潦草之罪,读毕即焚去,幸勿示他人,致成笑柄。”云云。

至于说到《厚黑学》的话,他最初还很客气的说:“此中实有深意,有缘拜谒,当详言之。”以后他大概嫌我“强聒不舍”,未免讨厌;而且我还拜托自流井蜀光中学的一位教员孙柏蔚君,接二连三的去访问他,也是劝他不讲厚黑学,他必以为更是“岂有此理”了;于是突然来了这封嬉笑怒骂的信:

“手教读悉,昨日孙君复来舍畅谈,极感相爱之殷,当托孙君代达鄙意,然恐其语焉不详,故复敬上此函。先生劝我不必再谈厚黑,此为不可能之事。劝我不谈厚黑,等于劝孔孟不谈仁义,劝韩非不谈法术,劝程朱不谈诚敬,劝王阳明不谈致良知,试问能乎不能?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于成都《公论日报》,当时本用一笔名‘独尊’(取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意),然而读者无不知其为我,于是‘李宗吾是厚黑先生’之语,随处可闻。当时颇为一般人所注视,每举一事,辄恐李某揭穿之,何尝不‘到处都阻碍’(我去信中语)?而我则与之淡然相忘。迄今二十余年,人尽知李宗吾黔驴无技,亦与我淡然相忘。今若舍去厚黑不讲,岂非作贼心虚,故示人疑乎?欲求‘到处不阻碍’,反成了‘到处皆阻碍’,故不如赤裸裸地说道,‘我是厚黑先生’,知我罪我,任之而已。道之行与不行,亦任之而已。鄙人行年六十有二,老夫耄矣,无能为矣。孔子到了这样年龄,也只有退而写作,而犹欲有所建白,亦可谓不安分之至矣。来教云:‘此时环境需先要打通,否则到处都有阻碍。’打通于我何益?阻碍于我何损?足下以此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亦惟心领盛意不敢奉行耳。古人云‘作德心逸日休,作为心劳拙,如足下云云,岂不成为‘作德心劳日拙’乎?然爱我至此,则终身感激无已!

“再有忠告者,足下年方壮盛,前途正远,幸勿常常齿及贱名;否则见者皆谓张某是李宗吾一流人,则终身事业付诸东流矣。‘此时环境需要先打通,否则到处都有阻碍。’足下良箴,谨以还赠。打通之法为何?曰:逢人便骂李宗吾是坏人而已。果能循此行之,包管足下随处皆不阻碍。足下左右,有所谓‘下士’、‘下下士’,以吾之慧眼观之,皆‘上士’也,皆‘上上士,也,足下何迷而不悟乎?即退一步言之,彼等皆为不识太行山之人,然而吾道之传,正在此辈。孔子门下,岂非有所谓‘参也鲁’乎?卒之,一贯之传,厥为曾子,而聪明善悟之子贡不与焉。足下盖吾道中闻一知二之子贡也,而鄙薄‘下士’、‘下下士’,以为不识太行山,吁,足下误矣!将来鄙人衣钵之传,决不在足下,当于‘下士’及‘下下士’中求之。此是足下自绝于吾道,吾固无容心于其间也。

“总之,足下所走者是孔子途径,鄙人则是释迦、耶稣行为。来书所谓某先生某先生者,亦犹论语上所谓鲁哀公、季康子诸人也。孔子不幸而遇鲁哀公、季康子,足下幸而遇某某两先生,孔子有知,当亦羡煞!鄙人悼叹苦海中人沉沦不返,教之以‘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锯箭法’,‘补锅法’,使一切众生,同登极乐国,同升天堂,此释迦、耶稣之用心也。嗟乎默生,道不同不相为谋,亦惟有‘还君明珠双泪垂’。

“昨日孙君详谈足下身世,以不肖之判断,足下决不可入政途,还是从事著述研究学问好了。宋之王荆公是一个学者,一入政界,卒无成绩可言;今之梁任公,著新民丛报时,是何等声光,一当总长,成绩簧在?我与足下有同病,愿深思之!深思之!八股先生有言曰:‘一卷可传,夭札亦神明之寿。’默生,默生,盍归乎来!

“足下同尊夫人轮流抄录鄙人著作,心感之余,无以为报,谨将旧作之怕老婆的哲学一文,随函附呈,足下可庄录一通,敬献尊夫人妆次,较之刺血写般若经献之我佛如来,功德万万倍也。好,不写了。鄙人一面写,一面吃酒,现已醉了,改日再谈。”

当我读着这封信时,心中不禁勃勃跳动,觉得此老真不容易对付。我越是劝他不讲厚黑学,他越是坚持非讲厚黑不可,并且竟以释迦、耶稣自比,更俨然以教主的面目出现了。我以极诚恳的善意劝他,他反视为不入耳之言,并且以嘲笑的口吻来反击我,这当是他惯用的厚黑伎俩了。可是他又一本正经的劝我决不可入政途,当从事研究学问,而又自承是与我同病,望我深思而又深思。他是正话反说呢?还是反话正说呢?真叫人一时捉摸不定!他说他倡厚黑学,“此中实有深意”,也或许是有深意吧?反正我既已认定他以为我那时探究的对象,他纵然向我提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是不肯放过他的。因为我自幼就具着一副强烈的好奇心,我曾为观察一种昆虫的全部生活,竟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何况是为彻底认识一位创教立宗的堂堂教主呢?昕以我不独用抛砖引玉的方法,想从他大量的回信中,去探究他的为人;同时,我又托那位孙君前去访问他,希望对他有一种亲切的观察和意见的交换;除此以外,我又请他写一自传,纵不为他人作打算,亦当为其厚黑之徒有昕法式。总而言之,我不管他对我如何,我却必欲一探其底蕴。

如今先说说孙君访问的情形吧。二十九年三月,孙君接到我的请托信后,即照我所开列的地址,汇柴口小竹湾前往访教主,但小竹湾的地名,汇柴口的居民是无人知道的,于是怅惘而返。同时,我也函知教主,说将有蜀光教员孙君前去拜访,并代我致意。结果,还是教主往访孙君,他们二人才得以会晤了。孙君首先问他:“小竹湾何以无人知道呢?”他说:“这是我为自己住处新起的名,他人当然不会知道,若问李宗吾吗,也只有一茶馆一油房可以知道我。”孙君说:“这不像拿撒勒人不知道耶稣吗?”他笑着点点头,不禁又大笑起来。当时孙君所得的印象,其人为瘦削的中等身材,鬓发已颁白了;但满面红光,极为健谈,而且每一谈吐,诙谐百出,又迹近玩世;态度平易近人,似得老子和光同尘之旨。孙君称道他颇似苏东坡,他说:“我生性如此,像程伊川的岸然道貌,我是办不到的。”是日,略谈而别。

数日后,孙君到他家中,打算完成我付托他的使命。见到教主的宅院不大,面出临溪,颇为幽雅,绝无市井的气氛。落座以后,二人便对谈起来:

孙君问:“先生能否暂将厚黑学收起不讲,专在文化学术方面多加发挥与著述,以飨国人?”教主说:“这是办不到的!十年以来,已有很多朋友劝我不必再谈厚黑,拿来应用就是了。殊不知厚黑学是‘说得做不得的’,我既不能应用,就不能不讲;不讲,心中反而难受。若想劝我不讲‘厚黑’,无异于劝公孙龙不讲‘白马非马’,这是万万办不到的。我本着‘说得做不得,的信条,尽量发挥厚黑哲理来创教立说,试问这样无冕王,我独尊,又谁能比得我的优游自豪呢?且古今真理,只有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孔孟的仁义,老子的道德,墨子的兼爱,杨子的为我,申韩的法术,施龙的形名,佛耶的慈悲博爱,和李宗吾的厚黑,均是一个真理,不过说法不同罢了。若是各有发明,各立一说,不相假借,便是各有千秋。这样,比起及身得志的人,我觉得尤胜一筹,又何必用世呢?贵友张默生君屡次来信劝我不讲厚黑,怕我前途有阻碍:我想当年耶稣基督尚肯以身殉教,区区阻碍又何足以使教主不谈厚黑呢?默生此举可谓‘作德心劳日拙’!可是默生一向是研究那种学问的?”

孙君说:“我知道他一向研究先秦诸子,尤好庄子;此外研究的方面很多,近十余年来,据说他在研究‘态学’,他也是个怪人。”

教主说:“庄子一是非,齐物论,只是憧憬神人至人,想入非非,绝不是厚黑道中人物。且默生研究的态学,‘态’为心理的表面象征,还未入到心理深处:我的厚黑学是建筑在心理学上,‘心理变化,又循力学公例而进行’,默生尚未及此,所以也不是厚黑道中的人物。况且默生大大的为李宗吾捧场,斥骂李宗吾者为‘下士’‘下下士’,为不识太行山,所见正是反面,是吾道中的大忌。盖大骂李宗吾者,才是真正厚黑信徒,以是更知默生之不厚不黑了。既是不厚不黑,就决不宜涉足政途,还是我行我素,努力研冤学问好了。若必欲一问世者,除非有武王其人,以默生为周公,以柏蔚为召公,则李宗吾亦将不辞老而一为姜太公;可惜无其人非其世了!惟其如此,何如畅谈厚黑哲理,以备传诸其人之为得计呢?至于目前的抗建大业,已有中枢当代名公巨卿,一肩承当起来了;吾辈亦只好学虬髯客之避李世民,纵不能于海外另创扶余,亦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已。”

孙君说:“默生来信,称道先生满腹经论,是当代的一位诸葛孔明呢,先生自忖以为如何?”教主笑着答道:“孔明何足道哉!他的名士气太重了!单即用兵而论,他犹不及先帝,先帝不过借他来慑服头脑简单的关张赵黄诸人罢了,实则他尚被先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不然,伐吴之役,先帝何以不使孔明而自将呢?且孔明用马谡守街亭,实为失着(当用魏延);军败而斩马谡,尤为大失着。蜀之穷蹙以亡,斩马谡时,已肇其因了。孔明无能为如此,何足道哉!”

孙君问:“先生看,古今来谁是可取法的呢?”

教主说:“我不是说愿一作姜太公的话吗?实则千古可取法者,惟此一人。太公年至八十,尚能佐周克商,已是亘古奇迹。厥后苏秦诵其阴符,而合六国;张良用其兵法,而灭秦楚。试问:厚黑远祖,舍太公还有何人呢?鄙人实是他百代的徒孙,想挟发出这千古不传的秘诀,以光前裕后的。”

孙君问:“先生治学的门径,可以见告吗?”

教主说:“我平生治学,实得力于八股义法的‘截搭题’,那是很合乎辩证法的逻辑的。我的厚黑学及一切著作,都是从其中推衍而出的。”

孙君说:“先生莫非是说笑话罢?”

教主说:“不是笑话,我确是得的这一套八股法宝。如若不信,就请以后对于八股义法多下一些功夫好了。”

孙君对于他的话半信半疑,也未加深究。于是又问他道:“先生的著作,出版的,未出版的,一共有若干种?”

教主说:“出版的,有《厚黑学》、《厚黑丛话》、《宗吾臆谈》、《社会问题之商榷》、《考试制之商榷》、《制宪与抗日》、《中国学术之趋势》、《心理与力学》、《孔子办学记》、《吊打校长之奇案》、《孔告大战》、《怕老婆的哲学》十余种;现在正写的,及已写成尚未发表的,还有《中国民族特性之研究》、《政治经济之我见》、《叙属旅省中学革命始末记》、《性灵与磁电》、《迂老随笔》种种。谈正经道理的,有《社会问题之商榷》、《考试制之商榷》、《制完与抗日》、《中国学术之趋势》、《心理与力学》五书。其余的正经作品,因尚未问世,暂可不谈。惟《制宪与抗日》一书,去岁曾为黔鄂两省当局所取缔;我不知检查者,持何尺度?有何高见?《考试制之商榷》一书,前年亦遭取缔,幸经上书自剖,始得以大白。《中国学术之趋势》及《心理与力学》,均系研究初步,还不敢视为定论。至《厚黑诸种》、《孔子办学记》、《孔告大战》、《吊打校长之奇案》、《怕老婆的哲学》,都视为开玩笑性质,亦无不可。将来谈民族性,谈政治经济,谈性灵与磁电,又须费一番苦思。其实我已老了,还著作什么书呢?真可谓不知自量。”

孙君说:“先生这一段话,与谈厚黑的作风不同,是很正经的。这样,使想读先生著作的人,可以知道各书立言的态度,这是很有益的。我现在还要请问的,因受默生之托,不惜‘打了沙锅问到底’,先生已往的资历,及目前的身世境遇如何?”

教主答道:“我早年受教于富顺名八股家卢彖家先生之门,后入成都高等学堂习数理,曾加入同盟会。民国以来,充督署科长,全省官产清理处处长,擢为重庆海关监督未就。后长富顺县中,绵阳省中,再任省督学多年,曾出川考察各省教育。北伐后,入省府任编纂委员,去年始解职归家。我自幼生于穷家,经一生奋斗的结果,已小有积蓄,现有市宅一所,水田三处,牧租百石,生活尚称小康。生有二子,长子甚有能干,曾任富顺教育局长,及自贡中学校长;次子曾在成都工业专校读书。不幸两子均于近年中先后死去。现有老妻寡媳及三孙四孙女,请有塾师,就家中教读。这便是我的大概情形。”

以上是孙君和教主会见后来函的叙述,我把它撮录于此。他的信中还说,前年春,吴稚老曾寄他两函:一是批评厚黑学的,大意谓:“厚黑二字,人人心中有之,只是人人笔下不便写出。今经李先生道破,恐厚黑者,益将无忌惮,而厚黑牺牲品亦必加多矣。虽然,吾快吾意,亦管不了许多也。”另一函,是批评《心理与力学》的,大意谓:“李先生目光锐利,读书奇博,《心理与力学》实为最惊奇之发明,尤其前半部,真万古不灭之论。入后,则如通灵宝玉,只有玉之价值,不若清白石狮之古朴,未免曲说回护矣。”刘卢隐亦有七律赠他,可称精心之作,惜已不记其辞了。又说:教主藏书甚富,家中有书三大橱;但据他自己说,尚不及蓉寓所有的三分之一。又说,教主不吸烟,大约每饭必酒,两次谈话,均有酒气阵阵扑面而来。

到了这时,我对于厚黑教主,可说是认识到十之七八了。不过我还不满足,就再三函催他写自传,请他写得越详细越好,让他把全部生活一一的自供出来;但他回信不肯,只允许写一《迂老随笔》,权代自传,将来写出后,让我从他的字里行间去揣测他的为人好了。果然不久就将写成的《迂老随笔》寄来一批,所谓迂老者,乃是由他幼时两个绰号合并而成,“迂”是“迂夫子”,是他父亲送给他的;“老”是“老好人”,是同学送给他的,故合称“迂老”。并且自撰一联云:“皇考锡嘉名曰迂夫子,良友赠徽号为老好人。”他说年来与朋友写信,也自称“迂老”,生以为号,死以为谥,故此次所写文字,即题曰《迂老随笔》。最可笑的,他说学者可以写自传,教主则不能写自传,他在厚黑界中的地位,等于儒教的孔子,道教的老子;孔子有自传吗?老子有自传吗?倘若不知自重,妄自菲薄,随着世俗的学者也写起自传来,舍去教主不当,降而与学者同列,岂不为孔老窃笑吗?谁若再请他写自传,他先有一难题请你去做,就是必须按照八股义法写“枯窘题”的手法,为他补写一篇祝寿的文字。他说他是生于光绪己卯年正月十三日,民国二十八年满六十岁,他自己做了一篇征文启,切着正月十三日立论,此文正月十二日用不着,十四日用不着,其他各月生的更用不着,定要光绪己卯年正月十三日生的才用得着,而且那年正月十三日非产生一位教主不可,这就是所谓做“枯窘题”的手法。谁若按照这种限制替他作一篇征文,他即遵命详详细细的写一篇自传;如其不然,他只把那篇征文启公布出来就是了,自传是不能写的。他那篇妙文如下:

“鄙人今年(二十八年)已满六十岁了,即使此刻寿终正寝,抑或为日本飞机炸死,祭文上也要写享年六十有一上寿了,生期那一天,并无一人知道,过后我遍告众人,闻者都说与我补祝。我说:‘这也无须。’他们又说:‘教主六旬圣诞,是普天同庆的事,我们应该发出启事,征求诗文,歌颂功德。’我谓:‘这更勿劳费心,许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立的,万民伞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这个征文启事,不必烦劳亲友,等我自己干好了。’

“大凡征求寿文,例应铺叙本人道德文章功业,最要者,尤在写出其人特点,其他俱可从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为厚黑圣人,于儒释道三教之外特创一教,这可算真正的特点:然而其事为众人所共知,其学已家喻而户晓,并且许多人都已身体力行,这种特点,也无须赘述。兹所欲说者,不过表明鄙人所负责任之重大,此后不可不深自勉励而已。

“鄙人生于光绪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谓: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绪己卯年,是西历一八七九年,爱因斯坦生于是年三月十九日,比我要小点,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对论震动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学仅仅充满四川,我对于这位庚弟,未免有愧。此后只有把我发明的学问,努力宣传,才不虚生此世。

“正月十三日,历书上载明:是杨公忌日,诸事不宜。孔子生于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杨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际遇,与孔子相同,官运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称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杨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日为起点,以后每月退二日,如二月十一日,三月初九日……到了八月,忽然发生变例,以二十七日为起点,又每月退二日,如九月二十五日,十月二十三日……到了正月,又忽然发生变例,以十三日为起点。诸君试翻历书一看,即知鄙言不谬。大凡教主都是应运而生,孔子生日既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这是杨公在千年前早已注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为阴历八月二十七日,考据家颇有异词。改为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人更莫名其妙。千秋万岁后,我的信徒,饮水思源,当然与我建个厚黑庙,每年圣诞致祭,要查看阴阳历对照表,未免麻烦。好在本年(二十八年)正月十三日是阳历三月三日,兹由本教主钦定阳历三月三日,为厚黑教主圣诞。将来每年阴历重九日登高,阳历重三日入厚黑庙致祭,岂不很好?

“四川自汉朝文翁兴学而后,文化比诸齐鲁,历晋唐以迄有明,蜀学之盛,足与江浙诸省相埒。明季献贼躏蜀,杀戮之惨,亘古未有。秀杰之士,起而习武,蔚为风气。有清一代,名将辈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无一不有。嘉道时,全国提镇,川籍占十之七八。于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学则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张文襄建立尊经书院,延聘湘潭王壬秋先生来川讲学,及门弟子,井研廖季平,富顺宋芸子,名满天下;其他著作等身者,指不胜屈,朴学大兴,文风复盛。考湘绮楼日记,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经院聘书,次日鄙队即诞生,明日即立春,万象成新,这其间实见造物运用之妙。

“帝王之兴也,必先有为之驱除者;教主之兴也,亦必先有为之驱除者。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兴,已二千余年,例应退休,皇矣上帝,乃眷西顾,择定四川为新教主诞生之所,使东鲁圣人,西蜀圣人,遥遥对峙。无如川人尚武,已成风气,特先遣王壬秋入川,为之驱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书,而鄙人即嵩生岳降也。

“民国元年,共和肇造,为政治上开一新纪元。同时,鄙人的《厚黑学》,揭登《成都日报》,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故民国元年,亦可称厚黑元年,今为民国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纪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进化,可分三个时期:蚕丛鱼凫,开国茫然,勿庸深论,秦代通蜀而后,由汉司马相如,以至明杨慎,川人以文学相长,是为第一时期,此则文翁之功也。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见长,是为第二时期,此则张献忠之功也。民国以来,川人以厚黑学见长,是为第三时期,此则鄙人之功也。

“民元而后,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于是国中高瞻远瞩之士,大声疾呼曰:‘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你想,要想复兴民族,打倒日本,舍了这种学问,还有甚么法子?所以鄙人于所著《厚黑丛话》内,喊出‘厚黑救国’的口号,举出越王勾践为模范人物。其初也,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是之谓厚。其继也,沼吴之役,夫差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许,必置之死地而后已,是之谓黑。‘九·一八’以来,我国步步退让,是勾践事吴的方式。‘七七’事变而后全国抗战,是勾践沼吴的精神。我国当局,定下的国策,不期而与鄙人的学说暗合,这是很可庆幸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而今而后,当努力宣传,死而后已。鄙人对于社会,既有这种空前的贡献,社会人士,即该予以褒扬。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当兹教主六旬圣诞,应该作些诗文,歌功颂德。自鄙人的目光看来,举世非之与举世誉之,有同等的价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的遽伯玉,或走入异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对党,如楚狂沮溺、荷蒉、微生亩诸人,都可尽量的作些文字,无论为歌颂,为笑骂,鄙人都一一敬谨拜受。将来汇刊一册,题曰:《厚黑教主生荣录》。你们的孔子,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鄙人则只有生荣,并无死哀。千秋万岁后,厚黑学炳焉如皎日中天,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荣。中华民国万万岁!厚黑学万万岁!厚黑纪元二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李宗吾谨启。是日也,即我庚弟爱因斯坦六旬晋一之前一日也。”

我读了这篇妙文,我失望了,他已自据着坚固的壁垒,不许我向前进攻了。我既不能写八股文,自然就不能照题完卷;就休想得到他详细的自传;得不到他详细的自传,那就更不必奢望他全体现形了。再说,我为他一再去信,又请孙君就便访问他,无非是劝他不讲厚黑学;但如今看来,他已公然自上尊号,改历纪元,钦定诞辰,还说是宣传厚黑,死而后已,很显然的这个厚黑教主的宝座,他已认定坐稳了,我若劝他不讲厚黑,这不是有意想取消他的尊号吗?他那能让你乘隙攻入,再看他告诉孙君的话,和答复我的信,都把我们的劝告,当作“不入耳之言”,并且说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来,可见他是步步为营,时时设防的。现在他又若有意若无意的揭示出这种难题,他必料知后生小子不会做八股文,仅仅拿出这一点小手法,以后就不至再向老子开玩笑了。他确实料得不错,我为这事犯了大难,连复信都不知如何措词。我在反复思维:一方面惊叹他的老辣,使人无隙可乘;一方面惭愧自己的幼稚,太不度德量力;然而骑虎难下,又不容就此罢手。难道我要向他递降表称弟子吗?不,决不!这违犯我的初衷。将于复信中避免厚黑二字不谈吗?这又是默认失败,太不成话。我一连为这事想了几天几夜,总是在想出如何应付他的法子,以便就此下台。最后我想只有变更战略,作以退为进的攻势,或可以转败为胜。当时,我立定了几个要点:第一,承认他配充厚黑教主,因为他有背十字架的精神;第二,咬定他不厚不黑,而偏要讲厚黑的所以然;第三,根据他所提出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不再劝他不讲厚黑,让他去过厚黑之瘾好了。计划已定,我便复了他下面的一信:

教主:请你不要皱眉,这封信决不是劝你不讲厚黑的,你可放心看下去;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开首称你“教主”,就是来向你投降表称信徒的。不是,我决不相信你的厚黑学,我要永远反对下去,只是不再劝你罢了。来示云云,及孙君转达云云,并大著《迂老随笔》云云,全都拜读了,很痛快,也很不痛快。痛快的是你思想的犀利,文字的矫健;不痛快的是自己忘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古训,竟以“不入耳之言”烦渎教主。自传当然可以不作,因为我不会做八股,没有向教主交换的资格。我还不知道教主已有近三十年的天下了,怪不得不肯轻易舍弃你的宝座,而且还壁垒森严的戒备起来!这种庄严神圣的气象,也大有教主的作风!不止此也,凡教主都有担当天下人之罪恶的精神,都有为天下人背十字架的精神,都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这些条件,你全有,我相信。凡教主,必先自身无罪,然后才配为人赎罪,你也是如此,我更相信。当年的耶稣,按《圣经》上说,是道成肉身,是纤毫罪恶没有的,所以上帝特差遣他来为世人赎罪,结果竞被他要为他们赎罪的罪人钉了他的十字架。当他在十字架上一息尚存的时候,他还为钉他的人,为全世界的人祈祷说:“天父呀!求你饶恕了他们罢!因为他们不明白,让我自己担了他们的罪吧!”因着耶稣的最后祈求,得了上帝的允许,所以后来凡信仰耶稣自知忏悔的人,他的罪恶便与耶稣的肉身同死,而生命即与耶稣的灵魂永生。现在,教主你是充满了羞恶之心,所以不厚,充满了恻隐之心,所以不黑。必如此不厚不黑,才配讲厚黑,才配作厚黑教主,才能为厚黑之徒赎罪。我想你这样大讲厚黑,将来也难免被真正厚黑的人,说你妖言惑众,脸一横,心一狠,也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到那时,我相信你也必为钉你的人,为全世界的人祈祷说:“上帝呀!求你饶恕了他们罢!因为他们不明白。让我自己担当了他们的罪罢!”因着你的最后祈求,也必获得上帝的允许,凡以后信仰你的自知忏悔的人,他的厚黑便与你的肉身同死,而羞恶恻隐之心,也必与你的灵魂同存。教主,如果你是这样,你真伟大!也许我不明白,请你饶恕了我罢!以后再不敢于厚黑二字多言。敬祝教主万岁!阿们!

不料此信去后,竟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回信许我为生平第一知己,并引郑板桥的话说:“隔靴搔痒,赞亦可厌;入木三分,骂亦可感。”接着说:“川省之内,赞叹弟之厚黑学者多矣,此可厌也;足下屡戒我,不必讲厚黑,此可感也。茫茫宇宙,如足下者,有几人哉?是以每当无聊时,辄浊酒不壶,展读惠寄各信,等于汉书下酒,每读一过,辄叹息一番,足下诚弟生平第一知己也!”从此以后他便屡次来信,每作一书,动辄数千言,上下千古,及其个人种种情事,无所不谈,但不再向我谈厚黑称教主了。同时,更把他的一切著作,无论是出版的,未出版的,还有一书数种版本的,或某书初仅为短篇的文字,统统都陆续的挂号寄来,让我为他保存,好像把整个的李宗吾都交给我似的。我生平遇见的热情朋友,他也算是稀有的一位。他听见我父亲以七十六岁的老翁,还在沦陷区打游击战,便来信倍加颂扬;知道我有丧子之恸,就来信以现身说法劝慰我;我告及妻室怀有身孕,他立刻来信大讲其胎教;得知我患嗓子病,他便快函寄下特效白喉药方(其实我并不是患白喉);其他情意殷恳之处难以尽述。我自然也是殷勤相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我认为他的优点之处,无不尽量对朋友宣传。我认为他最有价值的几本著作,便大量的买来送人。如他的制宪与抗日,我认为与抗建大业,极有贡献,就送给我曾认识的军政要人;《考试制之商榷》,我认为与考试制度及教育上甚有参考的价值,就送给考试院及教育部诸公;《心理与力学》,我认为是思想界的一颗彗星,便送给研究科学和哲学,或有志融合玄学与科学的人。同时他寄来的《迂老随笔》,意趣横生,灵光闪闪,多是画龙点睛之笔;吊打校长之奇案,是四川军阀时代混乱局面中,教育上的重要文献,此案是他冒险前去查办的,居然是老残游记上老残假充“走访郎中”,到各处刺探官吏的良酷及人民的疾苦的作风,最足以见出他办事的本领。这两篇作品,我得了他的同意,首先为他送登上海宇宙风。继而有其他杂作,也陆续交该刊发表。后据该社来函说,他的那些作品,一时轰动了沪港及沿海各省。从此,四川的厚黑教主,一变而为有全国性的教主了。

他因过于相信我,就和我约定:他的近作发表出来,所有读者来函,一律由我收转,他已于稿后注明了。并且说:凡有读者来函,我可先行拆看,然后再转寄于他。此后,读者果然纷纷来信了。信的封面除他的真姓名外,有写“李厚黑”的,有写“李教主”的,有写“厚黑教主”的,有写“李迂老”的,等等不一,自然都是由我收转。当时一般朋友都替我捏着一把汗:这样不三不四的名字,若是被政府的查信员注意了,说不定会猜测我是有什么密秘结社,或是在组织什么邪教,岂不是要受连累吗?即便没有这种可虑,而《厚黑学》、《厚黑丛话》各书,政府早已再三禁止,如今厚黑教主的信件全由我转,总不会不受坏的影响吧。这是朋友们替我担心的意思,但我既受知己之托,纵有小小麻烦或不名誉的事,也是在所不辞的。至于读者来信的内容,有对著者五体投地钦佩的,有对他的学说反对的,有对他的学说若信若疑的,也有对著者本人泼口大骂的,并且有时还骂到我,这些都可以反映社会人士的形形色色,我看了好不有趣。更有直接给我写信,内中装有法币,愿购买教主的一切著作,一连“尊师长”“尊师短”的称道,这显然是把我认成厚黑教主的首座弟子了。遇到这种来信,我照例是挂号将款退回,说明我住在乡间,不便为他代购;但必须告知他寄售的书局,并为其重要各书作一介绍,至于为教主收转的信,态度正当的来信,无论是赞成他,是反对他,我都一律照转;只有泼口大骂的,如信中开首称他“吾儿见字”,骂他“混蛋”、“王八蛋”,定他的罪名“应枪毙”、“该活埋”,这样的来信,让老人看见了,似乎心理上太不卫生,我就擅自把信撕毁了。

我因为常常代他收到无礼辱骂的信,很感不快;他平生又未必欠下人家的骂债,何必自取污辱呢?加以这时我和他已可说是“交称莫逆”了,于是又很委婉的劝告他一次。这一次可把他的老底揭穿了,请看他的回信吧:

“弟行年六十二矣,自恨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所著各书,最致力者,惟《心理与力学》;而一般人所赞赏者,乃在《厚黑学》。此诚如白居易致元稹书所云:“仆得意者,《秦中吟》及诸闲适之作,而世人乃盛称长恨歌等诗,世之所重,仆之所轻。”(自注:原文忘记,大意如此。)足下屡劝我不必讲厚黑学,弟何尝不知?此等打穿后壁之话,不可形诸笔墨;而弟顾常常言之者,亦自有故。学术界与政治界无异,政治界中先踞有地盘者,后来之人虽学识才能超出其上,亦无从取而代之。学术界中古之孔孟程朱诸人无论矣,今之梁启超、章太炎等辈,亦取有相当地位;我辈无名小卒,敢与之抗衡哉?虽有发明,谁能注意?民国元年,弟发表《厚黑学》,颇为人所称说,故常常讲之,欲引起读者注意,因而读我《心理与力学》之书耳。盖厚黑学者,固弟已踞之地盘也。由嬉笑怒骂之文章,进而讨论性善性恶之大问题,亦犹刘邦据蜀汉之地,而进窥中原也。我国言性者共五家:(一)性善说,(二)性恶说,(三)性无善无不善说,(四)性善恶混说,(五)性有三品说。使弟之说法果有研究之价值,则言性者于五家之外,尚有一说,成为六家,则弟之生为不虚矣。区区之愿,实在于此。足下为我知己,故敢剖臆言之。唐时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而蜀人陈子昂则诗起八代之衰。子昂久居长安,碌碌无所知名,有胡贾者卖琴于市,索价万缗,市人相顾不敢议价,子昂见之,立呼家人如价畀之。观者惊问之,子昂曰:“明日来某处,当为诸君一奏之。”明日众人齐集,子昂携琴出曰:“蜀人陈子昂有诗百轴,琴小技耳,曷足为重!”举琴碎之,以诗卷遍赠来者,子昂之名,即日满都下。弟之常谈厚黑学,亦犹子昂之碎琴耳。左思作《三都赋》,必求皇甫谧作序而名乃彰;《厚黑学》既为时人所称道,弟时时讲之,等于为《心理与力学》作序耳。弟既不愿请求名人,替我揄扬,无宁大讲厚黑,于千万人笑我骂我之中,得一真知己。足下之殷殷然下交于弟者,亦由读我之《厚黑学》,因而偏读我之著作也。足下劝我不讲厚黑而卒不奉教者,盖私衷贪得无厌,欲于张默生之外,再得一张默生耳。足下思之,然乎否乎?甚望足下将《心理与力学》切实批评,将来再版时,当将赞成者反对者附刊于后,借供讨论。盖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当合全世界之人而钻研之,非一人之力所能胜也。愈钻研真理愈出,所言当耶,不足为荣;所言非耶,不足为辱。弟于心理学中另创一说,等于荒山中另辟一路。倘此路可通,则开路者诚有功;使其不可通,即于此立一碑示:此路不通,俾后来者不误入斯径,则亦来尝无功。弟殷殷然欲与当世学者讨论者,意盖在此。足下爱我实深,出居无事,聊复握管伸纸,补述前此诸函未尽之意,俾知劝我讲厚黑学者,与夫戒我讲厚黑学者,俱未悉弟之隐衷耳。”他既如此将后壁自己打穿,而其研究学问的观点又如此正确,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此后,我便专心研究佛学及攻读另一大思想家熊十力先生的一切著作,间或写写异行传一类的文字;而他呢,则继续研究中国民族特性的问题,及着手写作《性灵与磁电》这样怪题目的文章,后者原为《佛老与磁电》,经我们函商的结果,才将“佛老”易作“性灵”,这是他《心理与力学》的更进一步的探讨,也可以说是他思想发展的极致,此处不暇细说。我们虽然还是不断通信,但所讨论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对于《厚黑学》彼此再无所争执了。

又有一种令人喜出望外的事,就是他突然寄给我一篇长约二万五千字的《宗吾自述》,把他一生的大事,可说是都述到了,这不能不说是教主自行降格也写了自传吧。这事,我本事早已绝望的,因为我不会做八股,没有交换的资格;然而他竞无条件的赐予了,那能不为之狂喜呢?这是我将来为他写一部十万字的《厚黑教主传》的良好依据。好!我决心如此报答他,来纪念此一代的巨人!

不久,又有一可喜的消息到来;三十年十月中旬,我接到他的来信,说他明春要来青木关访我,需要畅谈若干日,和我商量他的一切著作,以便大加修改。这样,我更有幸亲聆教主音容的福气了。那封信的措词,也和惟我独尊的教主,迥乎不同。略云:

“弟郁居无聊,甚欲出游,而棘地荆天,真有蹙蹙靡骋之感!明春,无论如何,决当出游。届时,当到青木关一访,畅谈若干日,将拙作一一就正,俾便大加修改,请足下便中代我觅一下榻之地。其地,第一以民房为最佳(只一斗室、能容一床一桌即足),即草房亦可,半间屋亦可,弟固农家子,能过简单生活者。其次则商店(仅容一榻已足);再不然,即住旅馆,如无旅馆,即茅草店亦可。其要件有二:(一)就近有防空洞,(二)就近有饭馆。还有三事:第一,不住友人家;第二,不住机关;第三,不受友人招待,如有扫榻相迎者,弟即将仿孔老先生办法,不脱冕而行矣。”

这封信,可以充分表现他狷介的操守,不知泼口大骂他的人,对此又作何感想?我当即回他一信,说是完全遵命,青木关地方虽小,但一切的吃住问题,总还比他所希望的略高一等,请他尽管放心来好了。此信去后,想不到他明春出游的计划,竟而提前了好几月。

记得就在这年的十二月初旬,天还落着濛濛的细雨,我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操着苍老的四川土音说:“厚黑教主来看张默生!”接着即叩起门来。我心一动,就低声对余妻说:“莫非真是厚黑教主来了吗?”急忙把口中的饭吐出来,前去为他开门,一眼望见一位身材高大的老翁,身边还有一位二十左右面现清癯的青年,问询之下,果然是“厚黑教主”,那位青年是他的长孙长翊君。我在狂喜之际,巴不得把他抱起来。肃之入座后,我一面和他谈着,一面观察他的像貌,觉得前此孙君来函说他是中等身材,是完全不对的。他可以说是一位彪形大汉,两鬓斑白,胡须疏落有致,脸为长方形,颧骨颇高,鼻子特长特高而略向里曲,但尚未至鹰鼻的程度,眉目清秀,眼神常常若有深思。统而言之,是一位具有政治家风范的人物,怪不得他要想一作姜太公!但他当时的神情,显然无匡济之志了。大凡古今来有志未遂,退而讲学或著述的人,理应也表现他那种气度。可是教主般的所谓“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庄严,他却没有,因为他太谦恭太虚心了,这和我未见他时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我当时极力称赞他的几种著作,他说:“我的那些著作,不过是瞎说罢了,内中所谈的道理,大半是如东坡所谓‘想当然耳’的。我读书太少,而且读书又是‘不求甚解’的,不能把我假想出的道理加以证明,所以我此次出游,是希望多拜识几位当代的学者,向他们虚心领教的。”我忽然向他说:“可是先生的厚黑学,我还是依然反对呀!”他掀须微笑说:“我讲我的,你反对你的,昔日庄周和惠施,不是见面就‘抬杆子’吗?但是又何碍于他们的知己之感呢?我与足下,正愿如此。”其时,我们的饭菜还摆在桌面上,我便指着向他说:“这饭可不是特为先生预备的吧,你可不要不脱冕而行。一连几天落雨,也用不着为你洗尘,不过家中正有一点薄酒,天气又如此寒冷,算是为你压压风罢。孙君来函,说你每饭必酒,是吗?”他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酒是要得的,饭却不须吃,你们吃饭,我吃酒好了。”于是我们就又吃起来,他尽自一杯一杯的细细而饮,一面说着笑话,可知他是富于幽默感的;但是他的酒量并不大,据他说每次也只是四五两的样子,醉得一塌糊涂的事,他从来未曾有过。这是第一次会见的情形。

他们祖孙二人在青木关的旅馆中住了几天,我天天到旅馆中和教主攀谈,由彼此的身世,谈到一切的问题,并商定他的新旧著作,何者宜再版,何者可缓印,我再次劝他不讲厚黑,他仍是恋恋不忍弃舍。最后接受了我的劝告,许着写一篇他的思想统系,才把厚黑的气氛冲淡了。我记得还有两件趣事:他白天和我谈话,夜间就开始写《锸随漫话》,预备送到重庆报上发表。这“锸随”二字,是取刘伶《以锸自随》,何处醉死何处埋的故事,以自解嘲。他先把写成的拿给我看,我看了几段,仍是《厚黑丛话》之类,还是“厚黑长”“厚黑短”的大谈其厚黑。他把第一段作为序言,首先提到此次出游,是特为来访我的。我遂即提出抗议道:“你这篇东西,还是谈厚黑,既是谈厚黑,就不要把我的姓名写入,想把我的姓名写入,就不要谈厚黑,究竟何去何从?”他略加考虑说:“那我就牺牲足下的姓名,保留我的厚黑吧。”一面说着,一面提笔把我的姓名勾去了。再则他决定到重庆重印他的几本著作,请我为他各写一篇序文。我说:“你的著作中,只要没有厚黑二字连用,是你那般解释的,我就为你各写一篇序文,否则我是恕不奉命的。”检查的结果,是他失败,我的序文自然未写。

当时,我在复旦大学兼课,每星期须到北碚授课三天。我因为和他谈得高兴,打算那一周写信到校请假,他不许我这样做,他说:“我陪你到北碚去,我开好旅馆候着你,你每日上完课就回到旅馆来谈,三天以后,我再陪你回来。这样,两不误事。”我当即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种建议,于是他们祖孙二人就陪我到北碚来了。自然我也乘此机会,为他介绍认识北碚的诸多友人,也让诸多友人认识这位厚黑教主。我又对他说:“北温泉乳花洞门前,有一棵黄桷树根,虬结盘屈,蜿蜒如龙,很像你思想的恢诡谲怪,你可前去观赏一下,与它订交吧。”他自然是乘兴而去,于温泉公园也不过匆匆巡视一周:惟独到了乳花洞前,他舍不得走了,坐在一块石头上,眼望着那盘黄桷树根,足足欣赏一二小时,不禁欷嘘咏叹,大概是相契于无言之地了。我又对他说:“我入川时,经过三峡,见两岸突兀峥嵘,直逼霄汉,又像你思想的不可一世;但不知你当年出川时,曾否以此自许?”他笑了,他笑着说:“足下未免太好‘索隐行怪’了!”

我们彼此恋恋不舍的来往于青、碚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谈必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必罄其所有而后快。我生平有三次快谈:一次是我亡命朝鲜,化名“赵虚若”,因慕音韵大家魏建功之名,冒冒然以同国籍的资格,去拜访他,自某晚八时直谈到次晨八时,整整十二小时,是一快谈;一次是我在北碚,友人邹湘乔自青木关来访,自某日早十时直谈到次日早十时,整整二十四小时,是一快谈;再一次,就是我与厚黑教主的快谈,断断续续,接接连连,在七八日之中,几乎一生想说的话,彼此都倾囊而出了,是为快谈中之尤快者。我年来丧子之恸,及愁云惨雾的生活,已被这次快谈,扫荡得干干净净了。我那能不永远纪念这位名为“厚黑教主”,而实则是大观园外的“干净石狮子”呢?我从他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轻易不推许人,自然择友也是十分慎重的;可是他似乎有两位最心服的亡友,往往是一再谈及,赞不绝口。一位是革命家张列五,辛亥光复后,被推为四川的第一任都督,后充总统府顾问,被袁世凯所杀。他说,此人赤胆忠心,有作有为,如他在世时,四川决不会闹得二十年来的乌烟瘴气。一位是理学家兼革命家廖绪初,辛亥光复后,被任命为审计院院长(当时四川省政组织中有此官职),后见国是日非,郁郁以死。他说,此人做事,公正严明,道德之高,每使敌党赞叹不已,如他得掌政时,决不许有贪官污吏的存在。他当时谈及,犹在叹惜不已,几欲泪堕,并再三托我为他这两位亡友作传,以厉薄俗。我还记得当重庆遭敌机狂炸时,他有数次来信都说:“张列五的衣冠冢在浮图关,此时想必成为焦土了!”他慎重择人如此,敦笃友谊如此,谁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呢?如果出自他手,那必是伤心透了,聊且以冷笑代呜咽吧!

我们于青木关分手以后,他祖孙二人便到重庆去了,他先住新蜀报馆,后住国民公报社,中间亦曾移住他处,在渝约有年余的时光,照料翻印他的几种著作——《厚黑学》,《中国学术之趋势》和《心理与力学》。《厚黑学》附加《我的思想统系》一文;《心理与力学》附加《性灵与磁电》一章。这时,他和吴稚晖先生会面了,刘姥姥终于看见了石狮子,不会再有遗憾吧。实则刘姥姥是很可能看见石狮子的,因为她毕竟不是大观园的人物,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从以上三书,都经吴老为他亲题封面,看来,刘姥姥和石狮子已在深深的相默契了。此外他还得交一位至好的朋友杨亚仙君,他印书的费用,多是杨君慨然相助的。杨君又因他的介绍,曾专来北碚访我,我也因此得交杨君这位好友。杨君原系军人,曾数度坐牢,曾作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只因屡受相与共事的人暗中嫉害,才认识了真正的厚黑之徒,忽然得到厚黑教主的经典,相为印证,于是满腹牢骚涣然冰释了,从此他想努力于社会事业的创建,他也是厚黑教主的知己之一。

三十二年春,教主应北碚管理局局长卢子英先生之邀,再来北碚,我们别后又得相遇,自然是大快于心!但是年余不见,他的精神顿见衰老,我在暗中替他担心。他天天到我家来谈,每次吃饭,除饮几杯酒外,几乎是饭粒不进。我问他:“食量这样少,怎么可以呢?”他说:“我数月以来,经常是如此的,不要紧。”但他具有那样高大的体躯,食量尚不及三岁的小儿,他又无时无刻不在运用思想,往往正与他谈话的时候,他又不知思索着什么道理了。我一再的暗中观察他,认为他有回家静养的必要,终于被我劝告回家了。记得临分手时,我对他说:“我将站在志不同道不合的立场上,为你这位不厚不黑的厚黑教主作一部十万余言的大传,来报答教主不远千里而来的枉顾!”他很感动地说:“这样,我可以死矣!”我当时不禁为之泪下,遂黯然而别。

一月以后,接得他三月十二日来书,说他别后返渝,由渝至蓉,今已安抵自流井了。五月四日来书,托我为他设法推销著作,未及他事。五月十四日又来书,有云:“弟近日无所事事,食量已较前增加矣。”此后,便再不来信;去信,亦不得复。后接其长孙长翊来函,说他的祖父已得“中风不语”症,终日昏迷不省人事,朋友来信,只得由他择要作复。闻听之下,百感交集!直至九月三十日,报载自流井电:“厚黑教主李宗吾已于九月二十八日逝世矣。”观此噩耗,震惊不容自已!天丧我良朋,呜呼痛哉!昔庄周过惠施之墓而叹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我亦不禁有此同感!乃先执笔写此一段因缘。继此文,而状其一生行事及其学术思想者,曰:《厚黑教主传》。 jXuMDN71u5zciHQt/vj3DGl2sfh1n3flWGSRQkmAX/QlyKkh8r+qTPT9sk6ZD7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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