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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厚黑教主自传

我自发明厚黑学以来,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许多人都教我写一篇《自传》,而我却不敢,何也?传者传也,谓其传诸当世,传诸后世也。传不传,听诸他人,而自己岂能认为可传?你们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传人,而自己却述而不作。所以鄙人只写《自述》,而不写《自传》。众人既殷殷问我,我只得据实详述,即或人不问我,我也要絮絮叨叨,向他陈述,是之谓自述。

张君默生,屡与我通信,至今尚未识面,他叫我写《自传》,情词殷挚,我因写《迂老随笔》把我之身世,夹杂写于其中,已经写了许多,寄交上海宇宙风登载。现在变更计划,关于我之身世者,写为《迂老自述》,关于厚黑学哲理者,写入《迂老随笔》。我之事迹,已见之《迂老随笔》及《厚黑丛话》者,此处则从略。

我生在偏僻地方,幼年受的教育,极不完全,为学不得门径,东撞西撞,空劳心力的地方,很多很多,而精神上颇受我父的影响,所以我之奇怪思想,渊源于师友者少,渊源于我父者多。

我李氏系火德公之后,由福建汀州府,上杭县,迁广东嘉应州长乐县(现在长乐县改名五华县,嘉应直隶州,改名梅县),时则南宋建炎二年也。广东一世祖敏公,二世祖上达公……十五世润唐公,于雍正三年乙己,挚家入蜀,住隆昌县萧家桥,时年六十一矣,是为入蜀始祖,公为儒医,卒时年八十二,葬萧家桥,后迁葬自流井文武庙后之柳沟坝。

二世祖景华公,与其兄景荣,其弟景秀三人,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迁居自流井,汇柴口,一对山,地名糖房湾。帮我现在住家仍在汇柴口附近。景华公死葬贡井清水塘。相传公在贡井杨家教书,于东家业内觅得此地,东家即送于他。公自谓此地必发达,坟坝极宽,留供后人建筑,坟坝现为马路占去,余地仍不小。

三世祖正芸公,也以教书为业。生五子,第二子和第四子是秀才,长子和第五子之子,也是秀才。第三子名煊,字文成,是我高祖,一直传到我,才得了一个秀才,满清皇帝,赏我一名举人,较之他房,实有逊色。煊公子孙繁衍,五世同堂,分家时,一百零二人,在汇柴口这种偏僻地方,也算一时之盛,因为只知读书之故,家产一分再分,遂日趋贫困。

煊公子永枋,为我曾祖,广东同乡人,在自井修一庙,曰南华宫,举永枋公为总首监修,公之弟永材,以善书名,庙成,碑文匾对,多出其手,光绪中,毁于火,遗迹无存,先人著作,除族谱上,有时文几首外,其他一无所有。距汇柴口数里,有一小溪,曰会溪桥,碑上序文,及会溪桥三大字,为永材公所书,书法赵松云,见者皆称佳妙,所可考者,惟此而已。自井世家,以豆芽湾陈家为第一,进士翰林,蝉联不绝,我家先人,多在其家教书,而以永材公教得最久。我父幼年,曾从永材公读。

自井号称王李两大姓,有双牌坊李家,三多寨李家……吾宗则为一对山李家,而以双牌坊,三多寨两家为最盛。民国元年,族弟静修,在商场突飞猛进,大家都惊了,说道:“这个李静修,是从哪里来的?”陈学渊说道:“这是一对山李家,当其发达时,还在我们豆芽坝陈家之前。”二十八年,我从成都归家,重修族谱,先人远事,一无所知,欲就学渊访之,不料已死,询之陈举才,云:但闻有李永材之名,他事则不知。记得幼年时,清明节,随父亲到柳沟坎扫墓,陈星三率其子侄,衣冠济济,也来扫墓,其墓在润唐公之下。我辈围观之,星三指谓其子侄曰:“此某某老师之祖坟也。”旋问族中长辈曰:“某老师是你何人?某老师是你何人!其后嗣如何?”长辈一一答之,大约是星三及其先辈受益最深之师,才殷殷若是。今已多年,对答之语,全不记忆,其所谓某老师者,除永材公外,不知尚有何人,先人遗事湮没,可胜叹哉!

永枋公在汇柴口染房,族亲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将及店门,必庄摄其容乃敢过,公见之,亦惟温语慰问,从未以疾言厉色相加人。公最善排难解纷,我父述其遗事颇多。年七十,易簧时,命家人捧水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之,乃凭几而卒。我父为永枋公之孙,幼年在染房内学生意,夜间,永枋公辄谈先人逸事及遗训。我父常常学以教我,我读书能稍知奋勉,立身行己,尚无大过者,皆从此种训话而来。我父尝曰:“教子婴孩,教妇初来。”又曰:“教子者,以身教,不以言教。”诚名言也。

我家族谱字辈,是“唐景正文永,山高世泽长。”“文”字辈皆单名火旁,而以“文”字作号名。我是“世”字辈。我祖父乐山公,务农,种小菜卖。暇时则贩油烛,或草鞋,沿街卖之。公身魁梧,性朴质,上街担粪,人与说话,立而谈,担在肩上,不放下,黠者故与久谈,则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公夜膳后即睡,家人就寝时即起,不复睡。熟睡时,百呼不醒,如呼盗至,则梦中惊起。公起整理明日应卖之菜,毕,则持一棍往守菜圃,其地在汇柴口,蒲家坝大路之侧,贼窃他人物经过,公见即奋逐之,贼畏甚,恒绕道避之。年终,割肉十斤,腌作新年之用。公自持刀修割边角,命祖母往摘萝卜作汤,嘱曰:“大者留以出售,小者留俟长成,须一窝双生,而又破裂不中售者。”祖母寻遍圃中,不得一枚。及汤熟,公自持瓢,盛入碗,复倾入锅中,祖母询之,则曰:我欲分给工人及家人,苦不能均也。数日即病卒,祖母割腌肉一方献灵前,见之即大泣,自言泪比肉多。我祖父以世家子,而穷困如是,勤苦如是,其死也,祖母深痛之,取所用扁担藏之,曰:“后世子孙如昌达,当裹以红绫,悬之正堂梁上。此物咸丰庚申年毁于贼。祖母姓曾,固高山寨(距一对山数里)富家女,其父以一对山李氏,为诗礼之家,故许字焉,归公后,挑水担粪,劳苦过贫家女,每归宁,见猫犬剩余之饭,辄思已家安得此剩饭而食之。”先父母屡述以诫不肖弟兄曰:“先人一食之艰,至于如此,后世子孙,毋忘也。”不肖今日,安居坐食,无所事事,愧负先人多矣!

乐山公生我父一人。父名高仁,字静安,先祖没后,即归家务农,偕我母工作,勤苦一如先祖。家渐裕,购买田地,满四十岁,得病,延余姓医生诊之。余与我家有瓜葛亲,握脉惊曰:“李老表,你怎么得下此病?此为劳瘁过度所致,赶急把家务放下,常如死了一般。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我父于是把家务全交我母,一事不管。我父生二女,长女未出阁死,次女年十余,专门侍疾,静养三年,病愈,六十九岁,乃卒。

父养病时,寻些三国演义,列国演义这类书来看,看毕无书,家有四书的讲书,也寻来看,我父胞叔韫山公学问很好,一日见父问曰:“你在家作些什么?”答曰:“看四书的讲书。”韫山公大奖之,我父很高兴,益加研究。我弟兄七人,我行六,三哥早卒,成立者六房,父命之曰:“六谦堂。”除我外,弟兄皆务农,惟七弟后来在汇柴口开机房,有点商性质。

我父生于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绪乙亥年八月,满四十。我生于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闭户读书时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读书。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苏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发愤读书时代所生的。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生出两位文豪;我父四十岁,发愤读书,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我父同苏老泉发愤读书,俱是乙亥年,我生于己卯,与子由同,事也巧合。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为文淡泊汪洋,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愤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归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发愤读书之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读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无名师指点,为学不得门径,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时,近邻有一业,欲卖于我父,索价甚昂,我父欲买之而苦其价之高,故意说无钱买,彼此勾心斗角,邻人声言,欲控之官,说我们当买不买,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只有由屋后绕道而行。卒之此业为我父所买,买时又生种种纠葛。我七弟生于辛己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邻人勾心斗角时代生的,世本为人,精干机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丧事俱他一手所办。尝对我说道:“我无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好在家中死几个人,有事办,不然这日子难得过。”此虽戏言,其性情已可概见,据此看来,古人所谓胎教,真是不错,请科学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识以来,即见我父有暇即看书,不甚作工,惟偶尔扯甘蔗叶,或种葫豆时盖灰,做这类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揣着叶芋竿,或火笼,夹着书,坐在田土旁,时而同工人谈天,时而看书,所以我也养成这种习惯,手中朝日拿着一本书。每夜我父在堂屋内,同家人聚谈,我尝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或倚神龛而看。我父也不问我看何书,也不喊我看,惟呼我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想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为一种嗜好。我看书是不择书的,无论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书小说,我都一例视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书之天性,假令有明师益友,指示门径,而家中又藏有书籍,我之成就,岂如今日?言念及此,惟浩叹而已。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垅一次,尝说:“田塍,土旁,某处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归来,尝问我:“工人做至何处?”我实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对之,他知我妄说也不斥责。

我虽生长农家,却未做工,只有放学归来,叫我牵牛喂水,抱草喂牛,种葫豆时,叫我停学在家,帮着丢葫豆,或时叫我牵牛赴邻近佃户家,碾米碾糠,我亦揣书而往。我考得秀才时,照例宴客,佃户王三友,当众笑我道:“而今当老爷了,(乡间见秀才即呼老爷)如果再拿着书,在牛屁股后而走,我们要不依的,老爷们都跟着牛屁股走,我们干什么?”但是我碾米碾糠时,还是揣书而往。

我父所看之书,只得三本:(一)圣论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抄),后附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甚工楷。(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夕,书以训子者,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亦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始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之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把他当作座右铭。我父光绪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此二书。

最奇者,我生平从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他读的圣论广训,及朱柏庐治家格言,是徐老师用朱笔圈断句,其他三书,俱是白本,我父未圈点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就连墨笔书的一圈圈,都未见过一个。我们弟兄六人,随时都有人在侧,无论写什么,他都喊儿子动笔,我看他吃饭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点发颤,大约是提笔写不起字。

我父常说: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读书》。我考试到叙府,买得此书,送在他面前,他也不看,还是喊我拿圣论广训和格言书来。揣其心理,大约是谓:只此二书已够了,其他皆是赘瘤。

我父常常说道:“你的书读窜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你读成‘书还书,我还我’去了。”我受过此种庭训,故无事时,即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因而著出《厚黑学》,与《心理与力学》等书,读者有说我熟透人情的,其实不然。我等于赵括谈兵,与人发生交涉,无不受其愚弄,依然是“书还书,我还我。”

我父又说:“书读那么多做甚?每一书中,自己觉得哪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记下,其余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终身所读之书,只得三本。而三本中,还有许多地方,绝未寓目。常听他曼声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圣论广训中语)“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生贫贱(刿心要览中语)‘应箕应尾,你两个……’(椒山遗嘱中语,应箕应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讲与我听,我当了秀才,还是要讲与我听,我听之津津有味。我此次归来,将刿心要览,寻出细读,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作事,处处与之违反,以致潦倒终身,后悔莫及。

我读书的方式,纯是取法我父,任何书我都跑马观花的看去,中间看,后面看,每页也未细看,读着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复咀嚼,将书抛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为:世间的道理,为我心中所固有,读书不过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间的书读不完,譬如:听说某家馆子菜好,我进去取菜牌子来,点几个菜来吃就是了,岂能按着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东大街、会府等处游玩,今日见一合意之物,把他买回来,明日见一合意之物,又把他买回来,久之则满室琳琅,样样皆合用,岂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购归?我这种说法,纯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书,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虚。

我在亲友家耍不惯,但只要有几本书,有一架床,我拿着书,卧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惯。其书不拘看过的,未看过的,或是曾经熟读的,我都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我一到他人室内,见桌上有书,即想翻来看,不过怕人讨厌,不好去翻罢了。但是我虽这样喜书,而家中储几书柜的书,成都有几书柜的书,许多都未下细看过,这是由于我读书是跑马观花,每本打开来,随便看一下就丢了,看了等于未看。

我幼年苦于无书可看,故喜欢购书,而购得来又不细看,徒呼负负,近年立誓不购书,而性之所近,见了就要买,买来又不看,将来只好把家中的书,及成都的书,搬来作个宗吾图书馆,供众人阅览好了。

亡弟之子泽新,对我说:“我见着书,心中就糊涂,一进生意场中,心中就开朗。”我的性情,恰与相反,提着家中事务,心中就厌烦,一打开书,心中就开朗。我请客开不起菜单子,而家中小孙儿,小孙女都开得起。赴人宴会归来,问我:吃些什么菜,我无论如何记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干,至今不知道,告诉我跟着就忘了。上街买物,分不出好歹,不敢还价,惟买书却买得来,而买笔又买不来。别人读我厚黑学,以为我这个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涂到了极点。到而今迂夫子的状态,还莫有脱,朋友往来,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音乐一门,我完全不懂,戏曲中,有所谓西皮二簧,我至今弄不清楚,我当省视学,学生唱歌按风琴与我听,我只好闭目微微点头,假充内行;名人字画,我分不出好歹,别人评得津津有味,我不敢开腔,不敢说好,怕人追问好处安在。我幼年订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远秀才,以善书名。我家接一位关老师,见着我的字说道:“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过门即死,我未在古府献丑。后来从刘建候先生读,他一日进我房中,见案上写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来一看,叹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么字还是这样?”我听了凄然泣下。我考课考试,阅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学”。雷铁崖常说我:“你那个手爪爪,硬该拿来宰?”我天性上,有这种大缺点,岂真古人所谓“予之齿者去其角,传之翼者两其足”耶。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与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即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的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此怪议论?”继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何以尽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推寻下去,方知圣人之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才把疑团打破,惜其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莫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于我父。

我父一日问我道:“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侧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入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释道:“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孺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莫得恻隐之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国九年我辞职归家,闭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畏死也,恻隐者,怕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细审之,此乃孺子将死,非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此乃人类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是,只是著书时,为使文简洁起见,未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恻隐之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迂谬百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源,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君默生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回会溪桥,罗大老师维桢,谢家坝谢老师文甫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未知是我父发明的,抑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尝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常向我弟兄称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即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至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带孝,点烛祀神毕,把棺材打开,大呼:“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道何事,跟着追去,彼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挡住!”问之才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往张家沱滚水,否则赴自井分县喊冤。我父问明所欠若干,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毕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之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于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道:“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之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放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说道:“么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无桀纣之暴,世兴等无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韫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下细看过,道理我也下细想过,所以么公被我问穷了。”

我父尝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韩魏公及唐翼修所云,系出“人生必读”书内,“刿心要览”中无之)故我父每日鸡鸣即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亦然。其时无有泽火,起来用火钟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药芋,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作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画定。父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盖实行此语也。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叫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做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起居饮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于米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言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必不得已留宿,这鸡鸣时之酒与火笼,早晨之蛋花,主人必须与之预备,即在韫山公家宿,韫山公也要准备。我祖母姓曾,是亲戚,父往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向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常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那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做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于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作得很坚实,见窗上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即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朝日读书,不理家务,犹幸有一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莫得,岂不饿死?”一连问了几问。后来我把握,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白,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于何征之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他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渊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渊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惟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冥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阴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得编修,宋得检讨。王之父名瑞堂,与我父同当仓酋,植青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书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讽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者: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入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之书,其高者,不过叫我读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等,提都未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之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朝日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既是跑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范围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干去。

八股文规律极严密,四书备旨,及味根录等书,虽是庸俗,而却字字推敲,细如藕丝牛毛。我思想上是受过这种训练的。朋辈中推我善做截搭题,凡是两不相关之事,我都可把他联合来成为一片。故我著书谈理,带得有八股义法。因此我在迂老随笔中,曾说:“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厚黑学,则出于八股之官。”

八股时代,有所谓考课,是用以津贴士子的,自井分县,有四季课,富顺县城,有月课,(自井离县九十里,专人下去,得题飞跑回井,把文作起,连夜送进城)自井文武庙鸿文书院,及贡井旭川书院,不时也有课,我读书,米是家中挑,靠考课得奖金,作零用及购书之费。文字非翻新立异,不能夺阅者之目,故每一题到手,我即另出一说,不遵朱注,也把众人应说之话不说,力求新异,兹举两个如后:

(一)有一次,月课题,“彼恶敢当我哉”,我即用曹操伐吴,孙权拔刀斫案,起兵拒之,那个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赵韩魏六国,其间我也买些战国策这类书来看,大旨言:“彼秦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秦恶敢当我。”“彼楚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楚恶敢当我。”“……彼魏恶敢当我。”

(二)又一次,月课题,“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作了两卷,(甲)第一卷说:此章书,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因为“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众人有怪孔子所对,不该那么直率的,有怪不该立即走的。于是孔子就举卫国二人为证,说道:“你们怪我不该那么对答,你看卫国的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若不直对,岂不为史鱼所笑?你们怪我不该立即就走,你看卫国的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若不走,岂不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为“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与“孝哉闵子骞”是一样的。聊斋上王玉斋一段,不是会说“孝哉即是人言”吗?因此我说“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门家法,与世俗不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为直,证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故孔子对于史鱼,深有不满,意若曰:“你们说:‘直哉史鱼’,他不过‘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罢了,真正的直,岂是这样吗?春秋之世,正可谓无道之世了,而孔子志在救民,栖栖不已,见蘧伯玉卷怀而退,也是深所不满,意若曰:“你们说:‘君子哉蘧伯玉’请问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可’乎哉!”重谈可字。朱注,明明说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我这种说法,显与朱注违背。

这三本卷子,都被取录,我未读过古注,不知昔人有无此种说法,即使有之,也是暗合。我凡考课,都取这种方式,八比文本是对偶,我喜欢作散行文,题目到手,每一本立一个意思,意思写完,即算完事。又另换一本。这个方法,又不费力,又易夺阅者之目。至于作策论,那更可由我乱说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经成了习惯,无有新异的文字,我是不喜欢写的。不过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论,今则改作经济、政治、外交等题目罢了。张君默生信来,称我为大思想家,误矣!误矣!

我与雷铁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同学,大家作文,都爱翻新立异,铁崖读书很苦,他家中本来命民心读书,命他在家作工,他常对我说:“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涌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压够了,看见民心挑行李进学堂,有如登仙。”他请求读书,经家中许可,免去作工,但一切费用,家中不能担任,因彼时其家实在无力担负二人读书之费,故铁崖攻课,每次至少都要作两本,而民心则可做不可做,使彼时无所谓月课,则铁崖将在家中作工修老矣。其留学日本,则系岳家出银五十两作路费,到日本纯以卖文为活。民心天资较铁崖为高,铁崖则用死功,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他:文笔笨拙,他说我:文笔轻浅,彼此两不相下。铁崖每日必写小楷日记,长或数百言,等于作一篇文章,无一日间断,及留学日本,把笨拙脱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则轻浅如故,且日超俚俗,铁崖死矣,使其见之,不知作何评语。庚子年应县试,我与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说道:“我们倒起身了,不知‘长案’起身莫有?”因为县试五场,府试四场,终场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为“长案”,到院试是一定入学的。第二名以下,则在不可知之数。哪知后来县试案首就是我,府试案首,就是民心,可见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铁崖县试终场第二,府试终场第七,到院试一齐入学,富顺应小试者,一千数百人,入学定额,廿四名。

我买部李善注昭明文选,点看了半年。县试头场题目,是“而不见舆薪,至舆薪之不见”。我作起文来,横顺都要成韵语,我也就全篇作韵语,不料榜发竟到第七,以后我循规蹈矩的做,终场竟得案首。后来富顺月课,有一次,题是“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我作了两卷,第一卷循规蹈矩的作,第二卷全篇作韵语,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用笔写的,后来第一卷拓落,第二卷反被取录。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见得我在八股时代,作文字,常常破坏藩篱,所以今日著书也破坏藩篱。是之谓:“厚黑出于八股之官。”

雷民心应县试,前几场本是前十名,第四场,出一题,“陈平论”,民心数陈平六大罪,六出奇计,每一计是一罪,在那个时代,应试童生,有不知陈平为何人者,民心能这样做,也算本事。哪知:县官看了,说道:“这个人如此刻薄,将来入了学,都是个包揽词讼的滥秀才。”把他丢在后十名,阅卷者,是叙府知府鉴来的,府试时回府阅卷,府官见了民心之卷,说道“此人文笔很好,如何列在后十名!”阅卷者说道:“他做陈平论,县官如何说,我争之不得。”县试之卷,照例应申送府,府官调来一阅,大加赞赏,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举废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发宫人,谈天宝遗梦,阅者得无穷笑耶?然使当日我辈不做这类翻案文字,养成一种能力,我今日也断不会成为教主。

光绪丙戌,我年八岁,从陈老师读,陈为我家佃户,是个堪舆先生,一直读了四年。庚寅年,从邓老师读,陈邓二师,除教背读外,一无所授。辛卯年,父接关海洲先生来家,教我们几弟兄,关是未进学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时米价言之,五十串能买十石米,我写此文时(民国三十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币八千数百元,故在彼时,亦算重聘。后来我当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应之,因入高等学堂肆业未果,彼时教师之待遇如是。

关师教法,比陈邓二师为好,读了两年,做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试帖诗能做四韵,关师教书,虽不脱村塾中陈旧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处,约有三点:(一)每日讲龙文鞭影典故四个,要紧处,即圈出熟读。(二)每日讲千家诗,及四书,命我把槐轩千家诗注解,四书备旨,用墨笔点,点毕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点千家诗注解,送他看,他夸道:“你居然点断了许多,错误者很少,你父亲得知,不知若何欢喜。”我听了愈加奋勉,因而养成看书点书之习惯。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师讲解,自家请父亲与我买部诗经备旨来点。(三)关师在我父友人罗大老师处,借一部凤洲纲鉴来看,我也拿来看。我生平最喜看史书,其发端即在于此。关师又在别处借一部三国演义,我也拿来看,反覆看了几次,所以我后来发明厚黑学以孙曹刘为证。但所举者,是陈寿三国志材料,非演义中材料。关师有一次出试帖诗题,题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韵,用有同云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说道:“‘彤云密布,瑞雪纷纷’(三国演义中语)是这个彤字。”我说道:“我用的是诗经‘上天同云,雨雪零零。’”他听了默然不语。壬辰年终,关师解馆,我因病父命辍读。

我六岁时,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吼病,遇冷即发,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老师读,读几天声即哑,医数日好多了,一读即哑,所以我父命我辍读养病。癸己年,父命四兄辍读务农,把五兄送在汇柴茂源井(现名复兴井),七弟在家,从一个姓侯的老师读,我此时总算发学了。但我在家,终日仍拿着一本书,一日,午饭后,大兄见我在看书,就对父说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送进学堂,与老五同住,床铺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学钱随便送点就是了。”彼时我家尚充裕,这种用费,我父也不满在乎,就把我送去。这算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兄不过无意中数语,而对于我的前途,关系很大,否则我将以农人修老矣。

刘老师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名已忘去,学生呼之为刘二公,是个童生。叔爷名刘应文,号升三,后改为焕章,是个秀才(后乙未年考得禀生),学生呼之为七老师。侄儿名刘彬仁,号建侯,也是秀才,学生呼之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笔,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写字,娴于词章,尝听见他在读“帝高阳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头放有手写蝇头小楷史记菁华录全部,论文高着眼孔。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建侯老师改,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文去改。背书则随便送在哪个老师面前都可。我本来是养病的,得了特许,听我自由,但我忘却了是养病,一样的用功,一样的作八股,作诗赋,但不背书而已,读书是默看,不出声。学堂大门,每扇贴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实,桑叶虽精解作丝,惟有牡丹大如斗,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建侯老师写的,我读了非常感动,而同学中华相如(号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颇有名)等,则呼我为老好人。

我在厚黑丛话中,曾说:“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说一下,我自觉小时候很醇谨,母亲织布纺线,我次之左右,母亲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说我:很像个女孩子。而父亲则说我小时(大的指一二岁言)非常的横,毫不依理,见则呼我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字加上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少金,父亲加上金旁,成为世铨。我在茂源井读书,请建侯老师,与我改号,他改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东巡抚李秉衡,为四川总督(后未到任),刘七老师对我说道:“你的号,与总督同名,可把他改了。”七老师也会算命,他说我命中少木,并不少金,我见登记上有“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之语,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后来才改为宗吾),七老师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声,改为世横,我不愿意,仍用世楷。余见厚黑丛话。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我自觉:在行为上,处处循规蹈矩,而作起文字来,却是横不依理,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篇文字,不说了。我著《考试制之商榷》,提出一种办法,政府颁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办法,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我著《社会问题之商榷》,创出一条公例,斯密士,和马克斯,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这有点像专制时代的帝王,颁出一条法令,凡遇违反法令者,都拿去斩杀一般。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岂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得无教主之地位,与人王相等耶?释迦一出世,即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我得无与之相类耶?故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署名曰:“独尊”。然则教主也,人王也,盖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某处有私馆,就把子弟送去读,时间大概是正月二十几,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东家,来议修金,名之曰:“议学”,议学之时,众东家你劝我,我劝你,把修金说定,开单子与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就算议定了。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我名下,我父声明这是送来养病时,随便写了几串,把单子送与老师看,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惟有李世铨读得,应该比李世源多出点。怎么才出这点。”我父也就写了十二串。老师这样重视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种鼓动。

我觉得教育子女,不在随时责斥,责斥多了,使他精神颓丧,不在随时劝勉,劝勉的话太多,成为老生常谈,听者反不注意。也不可过于夸奖,奖之太过,养成骄傲心。总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励,而此种鼓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乃能生效。建侯老师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如云华上林这个娃娃,李世源这个娃娃等等,对学生常出以嘲弄态度,独对于我无此种态度,不过呼我之名,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有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床上高声问道:“你哪些人还莫有睡?”众人举名以对。次日建侯老师说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刘二公人甚长厚,七老师性严重。建侯老师,对刘二公常常嘲弄之,对七老师则不敢,但不时也要说一二句趣话。有一次,宴会归来,建侯老师对七老师说道:“今天席上,每碗茶来,二公总是一筷子两块三块,独于端碗肉圆子来,二公用筷子,反一个圆子,夹成两半个,我心想:二公这下,怎么这样斯文了。哪知他把半个圆子,搭在一个盘圆子上面,夹起来,一口吃了。”我听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朴讷,现在口中和笔下,随便都是诙谐语,自然有种种关系,才造成这样的,建侯老师,也是造成之一。我作文章,很用心,得了题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往往起两三次稿,稿子改得稀滥。而今写报章杂志文字,却莫得那么费力了,读我文章的人,有说我天资高,其实是磨练出来的,天资并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笔,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给他腾去缴。次年,甲午,五兄辍读务农,七弟同我在茂源井再读一年。

甲午年,我住罗大老师家,把凤洲纲鉴借来看,同学王天衡见了,也买一部来看,建侯老师看见,责之曰:“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才准他看,此等书,须入了学,方能看,我若不说,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此话真是奇极了,于此可见当时风气。

王天衡的父亲,是井灶上的掌柜,甚喜欢读书,期望其子甚殷,训责很严。一往学堂里来,我等在天衡房中耍,他父亲见着很客气,我等要走,天衡悄悄说:“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骂。”及我等一转背,其父即骂道:“你个杂种……”天衡常对我说:“我宁去见一次官,不肯见我父亲。”后隔多年,我遇着天衡问道:“你们老太爷的脾气,好点莫有?”他说道:“也莫有什么,不过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后,照例要做一坛法事罢了。”后来天衡卒无所成。由此可见:我父对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与力学》,曾说:“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浑朴起来,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这是我从经验上得来的,然则父兄对于子弟,竟可不管吗?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随时都放在书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师率众学生,往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我一人在桥头上独步徘徊,回头见老师同众人望着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华上林,“老师笑我何事?”答曰:“老师说你很儒雅,将来一定会入学。”我当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听了不胜惊异。

晚上行三献礼,照例应讲书,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把闵子的事讲完,跟着说道:“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贾合传的文法,我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目注于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方法,众学生中,只有你才懂得。”此事我当日印象很深,老师形态,至今宛然在目,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种鼓励。

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选些周犊山,及《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与我读。一日,我对罗大老师道:“我在读江汉炳灵。”他说:“这些文章,小试时代,不可读,读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战。”于此又可见当时风气。我又说:“我现在买有部书经体注。自己翻看,惟有禹贡水道,真不好懂。”他说道:“你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过,可见也不孤陋。我订古姓女,未过门即死,罗大老师有意把他的女放与我,我五兄很赞成,说他家藏书很多,为此可多看些书,不知何故我父不愿意。罗大老师之弟罗二老师,号德明,学问比他更好,二老师吃鸦片烟,睡在烟盘子侧边,学生背四书五经,错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错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时考试,四书题,要遵朱注,童生进场,片纸不准夹带,只好读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读,夜间讲诗经,点一盏油灯,命学生照着书,他在暗处坐起讲,口诵朱注,说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学生看之,也莫有错,可见他是用过苦功的。壬辰年,我家关老师因病耽搁一个月,我父请罗二老师代教,我们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写一篇出来,熟读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其时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干八股,有若干试帖诗,而他弟兄二人,连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会着即谈书。

我在茂源井共读了两年,甲午年某月,学堂中忽纷传有鬼,某生某生,听见走得响,伙房也看见。建侯老师得知,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众人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前一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说:“这个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有一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七爷!’我口虽说无鬼,心中也很怕。”其时我正读凤洲纲鉴,心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坦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后来我出来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

(编者按:教主写至此处,即不食而升天,故本稿未完。) YCK3f79cN0qC9EzD/ncMon5VNwVtZY+8KVEmqs/ZohN3zA9WUqaA1BwurqbWGP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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