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说:“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隐然说:光武还不如他。何以他不敢与高祖对敌,要北面归顺呢?石勒的智勇,虽是横绝一世,但遇着高祖,高祖就会说:“要斗智,我喊张良陈平来;要斗力,我喊黥布彭越来;讲筹款,我喊萧何来;讲用兵,我喊韩信来。”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敌得过,只好北面归顺了。
我国辛亥而后,谋如良平,勇如黥彭,筹款如萧何,用兵如韩信,可以说多得很,独缺乏一个汉高祖,所以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豁达大度,知人善任,汉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谓天下皆出己下,殷纣王所以亡国也。诸君如想担当国家大事,当于此等处,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汉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与他同时起事的,只有萧何曹参樊哙几个人,所有韩信、陈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张良也是韩王的人,项羽把韩王杀了,才重到刘邦方面,替韩王复仇,可以说:刘邦的开国元勋,都是项羽驱遣许多过来的。刘邦也不组织什么死党,只把敌人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为自己的死人,把患难相依的死党,变成冤冤不解的仇人,这是什么道理?请读者有以觉而语我!一般人都说:我国不知团结内部,应该仿效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那种团结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内部越是分崩离析。譬之箍桶,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一箍就紧。中国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紧,破裂越凶。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全是民族性的关系,要说明这个道理,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等随后再详说。刘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国民族性,适用刘邦这种厚黑,不适用墨索里尼和希特拉那种厚黑。厚黑经曰:“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刘邦大厚黑也,墨索里尼、希特拉小厚黑也。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箍桶法,与阿柴的捆箭法,是同一手笔,愿读者细细研究之。
崇祯皇帝,如果做州县官,倒是个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忧勤,落得自缢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县官的本事,全用不着。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学。老子一部道德经,纯是阐明厚黑原理,故后人说老子讲的是南面之术。崇祯不懂厚黑学,就南面做起皇帝来,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袁崇焕磔死西市,卢象升陷死沙场,而孔有德、祖大寿、尚可喜、洪承畴诸人,遂一齐跑到满洲,去当开国元勋,剩下一个孙承宗,不诛死,不当开国元勋,结果自缢而死。于是中国沦于异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谳,崇祯殃民误国,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缢,而遂予以恕辞也。史乘具在,事实具在,假令袁崇焕、孙承宗诸人,能竟其用,满洲能侵入中国吗?中国会受这种空前蹂躏吗?鄙人著厚黑经所为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孙权刘备斯可矣。”请问:有了曹操刘备这类人,他手下有袁崇焕孙承宗这类人,会诛死缢死吗?有孔有德、祖大寿这类人,会跑到敌人方面出死力吗?我奉劝读者诸君,少读洋八股,多读鄙人的厚黑学。
凡想干大事的人,不必读什么书,只要懂得厚黑学就行了。刘邦是不读书的人,因为深通厚黑学,把项羽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自己的死党,连项羽的叔父,都跑来当一个小小的功狗,真算得大本事。崇祯临朝,常常叹息无人可用,而满洲皇帝,只在明朝方面,得到几个降将,就把明朝的天下取了。本事之大,较之刘邦,有过之,无不及。最可怪者:洪承畴这类人,平日饱读诗书,高谈忠孝,身负天下重望,忽焉死心塌地,归顺满清,身统大兵,诛锄故主,孔圣人的学说,不知何处去了?洪承畴干这类事不足奇,满洲皇帝,能使洪承畴这样干,真乃大奇。难道满洲皇帝,读有若干书,研究有什么学理?无非天纵聪明,深通厚黑学而已。这种天纵聪明,人人都有,不过从前为理学家的学说所误,近今为洋八股所误。诸君倘能俯听鄙言,把这两种蒙蔽物扫荡了,厚黑的本体,自然出现,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区区日本,何足道哉!洪承畴、孔有德诸人的能力,在明朝发展不出来,在满洲能够尽量发展,此等处,最耐寻思。中国有了四万万五千万人,为什么能力发展不出来,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我有个比方:诸君是学过物理学的人,凡是铁条,都有磁力,通常的铁条,发不出磁力,是由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之故。只要拿磁石一块,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南北极分子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来。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对外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彼此冲突,能力相消,才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答:只要研究厚黑学。鄙人曾经说过:“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四万万五千万枝箭,同齐向外国射去,此大厚黑也,在四万万五千万人中,寻人来射,此小厚黑也。只要懂得大厚黑,内部分子,自然排顺。
世间的裁缝木匠,都要拜人为师,学习三年,才能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我想:在政界做事,总比当裁缝木匠,要难得多,乃今日的人,黄脚黄手,跳上政治舞台,当首领的不研究首领术,当知事的,不研究知事术,等于未投师学习,即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此所以辛亥而后,我国政治,闹得一塌糊涂也。他们在政治上的措施,绝像我辈八股先生进场,在洋八股上,东抄写点,西抄写点,凑集成一种规章,勒令全国实行,行之不通,则大骂道:“这种办法,东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独于中国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这种说法,等于说:“此种衣服,东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独于你家孩子穿不得,这是你家的孩子,身体长得不合式,怪不得我缝衣的人。”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自清末变法以来,即托命此种人之手,天乎!冤哉!天乎!冤哉!然则救之之道奈何?曰:只有研究厚黑学。
周秦诸子,彻始彻终,是研究厚黑学,诸君有志斯学,单读鄙人所著之书,只等于读孔子之论语,还不够,必须遍读周秦诸子,等于儒者之遍读六经。如以为周秦诸子太多了,不能遍读,只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也可窥见全豹。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老子在周秦诸子中,犹如昆仑一般,万山从此发脉,周秦时代学术,可说无一不渊源于老子。韩非则如东海一般,为万川汇流处。他是周秦诸子最末一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韩非于各派学说,俱研究过了,然后特著一书,可说是集周秦时代政治学说之大成,也即是集厚黑学之大成。刑名出于道德,道家法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以老庄申韩,同列一传。
当首领的人,要有首领术。韩非曰:“执术而御之,身座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疲,犹未有益。”崇祯皇帝,不懂首领术,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当皇帝的本事,全在驾驭人才。崇祯皇帝,没有驾驭法,许多奇才异能之士,发展不出来,虽有良马,无所展足。满洲皇帝,有驾驭法,劣马见了道子,也会跑,所以孔有德等有一般降将,能当开国元勋。洪承畴诸人,平日高谈忠孝,不得不反戈相向,诛锄故主。
韩非举得有个例证:“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善事简主,几至于霸。”从这场公案看来,当首领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组织什么秘密党,只要懂得首领术,任何人,都可指挥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学生,都会反戈相向。所以当首领的人,如果说:“某人是坏人,用他出来,一定会捣我的乱。”这种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学,够不上当首领,以视赵简主,真是相隔霄壤。一般人都说三国时人才很盛,何以三国时人才会很盛呢?这是由于曹操刘备孙权三人,都善于用人之故,何以三人都善于用人呢?这是由于三人都是厚黑界先知先觉之故。
许邵批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操听了大喜。东汉之末,明明是乱世,明明说曹操是奸雄,何以操听了,会大喜呢?因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阳虎一流人物,许邵这两句话,即是阳虎所说的:“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直不管从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听了大喜。
曹操懂得:“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所以他执了政,崇奖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真是得了赵简主的秘诀。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之玉,而钓渭滨者乎?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坏人也用,执术而御之,各种人之能力,俱发展出来,操之称雄一世也宜哉。
一般人都说:“中国闹得这样糟,是由于坏人太多了。”说这话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学。中国地方如此之广,用人如此之多,哪里去寻许多好人来用?只要懂得厚黑学,执术而御之,坏人都会变成好人,韩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圆之木,千世无输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括之道用也。虽不待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韩非所说括之道,即是首领术。他说道:“贞信之士,数不盈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这真是通达治体之言。韩非所处,是战国时代,国小地狭,故曰:“官以百数”,今之中国,官以千万数,哪里去寻许多贞信之士?且首领一人,何能鉴别千万官之贤否?所以必须研究厚黑学,懂得首领术,只要善于驾驭,坏人都会变成好人,如果不善驾驭,奸人也会变坏人。一部廿五史,例证很多,诸君自去搜寻,我只提出原则就是了。至于首领术,韩非书中,有具体的说明,有志用世者,断断不可不熟读此书,兹不详引。
厚黑学,极似佛门的禅学,在古代不立语言文字,以心传心,全在自悟,到了黄石老人,传授张子房,子房传授汉高祖,才略见授受痕迹。子房屡被老人怒斥,绝似禅门棒喝法。老人半夜三更传授,绝似五祖传授六祖衣钵。禅宗到了六祖,著一部坛经,公开讲说,其学遂风行一世。厚黑学到了鄙人,著一部厚黑经,公开讲说,吾道之风行天下,不卜可知。故黄石老人者,厚黑学中之达摩也,鄙人不过等于六祖罢了。一般人推我为教主,实在不敢当。
张良面皮之厚,是天生的,黑字是加了学力的。良初遇老人,即跪而进履,其厚业已无以复加,老人犹恐其未醇也,屡次怒斥以验之,知其可以深造了,才进之以黑,授以太公兵法,据史迁齐世家所说:太公兵法全是阴谋奇计,尽厚学精髓也。厚黑学是度功秘诀,为人主都断不可少。张良经老人指点,别有会心,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
汉高祖的资质,恰与张良相反,心子之黑,是天生的,厚字是加了学力的。史称:“良以太公兵法,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这即是厚字天生的明证。韩信求封齐王,汉高不能忍耐,全靠张良从旁纠正,这即是厚字加了学力的明证。我把厚黑哲理,随时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等于开办函授学校,无奈诲者谆谆,听者藐藐,这也怪不得诸君,是由于这门学问太精深了,必须刘邦这种天授的聪明,才能领悟。我也不能说诸君鲁钝,只怪鄙人教授不得其法。战国策士,于立谈之顷,即取卿相之荣,无论何种道理,一说出来,任是如何愚鲁之主,都能领悟。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当时的策士,如苏秦这类人,都是闭门研究,下过一番苦功,把一切事理,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出而游说,看人主之意如何,他就用何种方式,人主之心,万变不同,他们的方式,也万变不同,但有一个秘诀:“理论尽管讲得深,言辞却极浅显。”也不引用隐僻的书籍,只就当时列国事实,言下指点,甚至引用一个笑话,或闾里琐事,如“邻妇乞火”,“慈母投抒”之类,听着顿然了悟。所以鄙人讲厚黑学,也用这种方式,把原则寻出了,遍考诸子百家,一部廿四史,与夫近今中外事实,一一都通得过了,然后就人人所知的三国时几个人物,和楚汉事迹,随意指点,使读者言下顿悟。但我所谈三国人物,纯取材于陈寿三国志,其演义上捏造的事实,概屏弃不录。我指示学者应读的书也只有老子和韩非子两种,不敢繁征博引,致读者望洋兴叹,此乃鄙人觉世牖民的苦心,读者谅之。
友人江子愚,咏李特读台诗云:“英雄割据谈何易,李特当年尚读书。”刘先帝读的是什么书?我们看他临终后劝后主那篇文字,即可知道。孙权读的是什么书?看他告诉吕蒙那席话,即可知道。独于史称曹操手不舍书,孙权称操老而好学,究竟曹操读些什么书,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曾注孙子,孙子是太公兵法一类书,专言阴谋奇计,故厚黑学为曹操特长。观他所下的令,寻觅不仁不孝之人,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绝似韩非子之主张,可知他对于韩非子是有研究的。建安十五年令文中,“被褐怀玉”四字,出诸老子,可知他曾研究老子。“钓于渭滨”四字,指太公而言,太公是后世阴谋之祖。“盗嫂受金”四字,指史记上之陈平而言,陈平是著名的阴谋家。老子言厚黑之体,太公,孙子,韩非,和史记,言厚黑之用,曹操研究这类书,体用具备,所以成为三国时第一个英雄。
陆放翁游诸葛武侯读书台诗,末四句云:“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尽有余,世上俗儒宁办此,高堂当日读何书?”诸葛武侯,干的事,非俗儒所能干,当然他读的书,也非俗儒所能读。放翁既发出这个问题,我可代他答覆道:武侯所读的,是古代几部厚黑学教科书。他自比管乐,当然读过管子和战国策。他手写申韩以教后主,当然研究过法家之书。他说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语出淮南子,带有点黄老气味。凡此诸书,皆程朱大儒之所谓异端邪说也。孔明读了这些书,乃成了一个王佐之才,真是怪事,宋儒所推崇者,是周公孔子的书,王莽读了一肚皮,篡夺汉室,做了十八年天子,刘歆读了一肚皮,辅佐王莽,当国师,我们可把放翁的诗,改了道:“世上俗儒曾悟否!莽歆当日读何书?”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民国前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一夜卧在监督室内,忽然想到曹操刘备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所谓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于是上下古今想去,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贯之,是夕终夜不寐,心中愉快情形,大有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光景。从此逢人讲说,民国元年,才登之成都公论日报,今为民国二十九年,则是鄙人宣传厚黑学已三十一年了。释迦说法四十九年,鄙人说法仅三十一年,厚黑学较佛学更为高深,打算再说法十九年,共成五十年,比释迦多一年,然而鄙人今年,已六十有二矣,即使活到你们孔夫子的年龄七十三岁,此后也只有十一年了。孔子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鄙人则曰:“假我数年,五十以说法,可以无愧释迦矣。”袁子才与程国园书云:“衰年心事,类替人持钱之客,腊残岁幕,汲汲愿景,终日辜榷簿称,为交代后人计甚殷,岂不知假我数年,未必不再有进境,然未知主人留客否也。”此数语直道尽鄙人心事。我频年在外,去岁由成都回到自流井家中,有类孔子自衙反鲁,自己也想休息,惟念世间的教主,无一个不是强聒不舍,死而后已,鄙人年方六十有二,何敢倦勤,因此奋笔写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每闻空袭警报,不啻暮鼓晨钟,发我深省。警钟当当不已我的笔则泊泊不休。我这“迂老随笔”,算是对于后人办的交代,等于释迦将入涅经。一旦半空中飞来一个炸弹,四肢百骸,飞灰而散,屺不快栽!岂不与耶苏之上十字架,同一光荣哉!
教主二字,我本来不敢当,不过一般人既这样称呼,我也只好应之,盖不如此则道不尊,信箸必不众。我自家估计,我之地位,不过等于唐朝的白居易罢了,我的厚黑学,只等于他的长恨歌。旧唐书载居易致元稹书云:“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某君对我言:一日在成都牛市口茶馆内,见有二人,因卖猪吵闹,一人拍案曰:“你要讲厚黑学吗?我是李教主的信徒,亲自读过他的书,你倒不行。”这是我与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书又云:“过汉南日,遇主人集众娱宾,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往年四川省督两署某某诸君,在成都花会场中,共同宴客,坐了几餐桌,我一到,有一人呼曰:“厚黑先生来了”,众人都站起来看,这也是我与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又云:“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每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有唐君者,对我言:“前在南京,即闻人谈厚黑学,入川在轮船上,复闻人言及,在万县偶购报阅之,亦有谈厚黑学者,成渝两地,朋辈聚谈,复时时闻厚黑学三字。”鄙人曾闻某教习言:“我改国文,曾见学生用厚黑学字样。”又有学生对我说:校中历史教员,每每说:“这位古人的厚黑学,真讲得好。”或说:“可惜他不讲厚黑学。”又峨眉山九老洞和尚“释圣哲”,曾寄信来,问我要厚黑学,我的孙子“长翊”,游青城山,见天师洞道人“易心莹”,也在看我的书。许多男女学生,见着我即请我讲厚黑学。这些地方,我都与白居易相同。寄元稹又云:“仆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阅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奕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名落众耳。”这点我也与居易相同。元稹为居易集序曰:“予当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为微之也。”往年我在重庆长亭,独坐啜茗,至暮,步月而归,前有二人,一人曰:“我生平失败,就由于不讲李宗吾的厚黑学,叫我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出来。”我急越几步,与之擦身而过,望二人一眼,二人也望我一眼,彼此不相识,这更是我与白居易相同的地方。
我不惟这些地方,与白居易相同,还更有相同的。寄元稹又云:“古人云:‘名当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己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常,理固然也。”鄙人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子真言”,得我余绪者,无不腾达而去,而自己则不惟知事局长,不曾做得一任,就连区长区员,都未委充一次,读居易之书,恍悟彼苍之位置我者,别有所在,此“迂老随笔”所以不得不写,而他人呼我为教主,所以不得不应也。
白居易又云:“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辄咏歌之,歉稍稍进闻,以复吾生平之志,岂图志未就而谤己成,众口藉藉,以为非宜,权豪近贵者,相目而变色矣,执政柄者扼腕矣,握军要者切齿矣,号为沾誉,号为诋讦,号为谤讪,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这恰是鄙人著书立说,所收的效果。
居易又云:“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世韦苏州歌行……五言诗……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闲适者……宜人之不爱也。”鄙人作品,已刊行者凡七种:(一)厚黑学,(二)厚黑丛话,(三)考试制之商榷,(四)社会问题之商榷,(五)中国学术之趋势,(六)心理与力学,(七)制宪与抗日。庄生曰:“天下不可与庄语”,前两种不过开开玩笑,后五种盖认真讨论学理者,乃啧啧众口者,独在厚黑学,其认真讨论学理者,倒不为人重视,鄙人亦曰:“时之所重,仆之所轻。”凡此种种,都与白居易相同,所以就厚黑学言之,我有点像白居易。
扬雄死,人谓桓谭曰:“子尝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愿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扬雄在我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位置,而在当日,很为人轻视,其轻视的原因,已为桓谭揭出,桓谭所说的:“贱近贵远”,与居易所说的:“荣古陋今”,都是一般人的通性,此不独对于著作家为然,即对于功业家也是如此。许多勋业赫赫的人,自其朝夕左右人观之,了无异人处,西人谓:“童仆眼中无英雄。”所以校人笑子产曰:“孰谓子产智”,诸葛武侯小史,亦谓:“诸葛公未有过人处。”我所知道的,几个革命家,行事卓卓可传,然而也犯了“禄位容貌,不能动人”之病,我曾在《厚黑丛话》中,把他们的行事写了些,后又写了一篇《四川叙属旅省中校革命始末记》,在成都报纸发表,以备修四川革命史者之采择,然所写者,注重已死之人,而于生存者,则从略,这也是怪不得我,他自己不死,我又其奈之何?
有人向我说道:“某人訾议你,他把你全部作品读完,说你太自负了,目空一切,任何人说的都不对,惟有你的厚黑学才对。又说你:写了许多文字,根本上只得一个道理,翻来覆去尽说。”我说:某君太过誉了,释迦佛开口即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这是何等自负,释迦为人,慈祥到了极点,而痛斥外道,毫不客气,自鄙人视之,凡非厚黑学者,皆外道也,岂能同他谦虚?佛氏的主旨,只消几十个字,或几个字,一个字,即可括尽,而三藏十二部,讲之不尽,四十九年,说之不完,某君明明以教主推我,我何敢当。
大凡讲学,都要标一二字为主旨,老子讲无为,孔子讲仁义,杨子为我,墨子兼爱,程朱主诚敬,王阳明致良知,终身讲学,不离主旨,所以成为一家之言。譬如:起兵者,必须揭出一个旗帜,此军与彼军,才不相混,此鄙人所以提出厚黑二字为讲学之出发点也。
有人说道:“你种种说法,我早已见到,许多道理,业经有人说过,怎能说是你发明的?”我说道:军营之组织,士兵与军官之训练,此军与彼军何异,然而旗帜一张,即显然有别。李光弼入郭子仪军,号令一施,旌旗变色,郭家军即变成李家军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与夫二十四史,一经鄙人解释,无一非厚黑学教科书,犹之建屋,砖瓦木石无一非购自外面,一经建成此屋与彼屋,即迥然不同。姑举一例为证:孟子言性善,他举出的实证,(一)“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教其兄也。”(二)“今人乍见孺子,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算是孟子全部学说之立足点。鄙人讲厚黑学,也不别寻实证,即将孟子所举二事,逐一推勘,于是孟子学说的立足点,即变成鄙人学说之立足点,性善说的实证,即变成厚黑学的实证了。诸君试取拙著《心理与力学》,连同孟子本书,及程朱学说,合并读之,究竟哪个讲得通些?
我近日写了一篇《中国民族之特性》,友人读了,问我道:“你揭出厚黑二字,任何人的说法,你都斥为异端邪说,何以此篇文字,盛称孔老杨墨,岂非自相矛盾?”鄙人闻之,喟然叹曰:嗟乎!此李宗吾之所以成为教主也。他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请问:九十六外道,岂非众生?岂非胎卵湿化之一?释迦登台说法,痛斥外道,岂不自相矛盾?你去把释迦问明白了,再来同我讲。自佛氏眼光看之,胎卵湿化,皆涅中人,自鄙人眼光看之,孔老杨墨,皆吾道中人,人但知佛门广大,不知厚黑之门,更为广大。
鄙人虚生六十年,无益于世,所堪自慰者,自仓颉造字以来,传下一个厚字,一个黑字,一个学字,三字各个独立,我把他合成一个名词,这就是鄙人在学术界莫大之贡献。我当谓:发明家者,发明名词之谓也,革命者,革名词之谓也。清末以来,革命党抛却千千万万头颅,课其实效,不过把皇帝革成大总统,总督巡抚,革成督军省长,其他种种名词,改变一下,革命即算成功,实质则依然如故,发明家亦然,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古今艳称,然万有引力之为物,开辟以来即有之,牛顿未出以前,物理上一切一切,何当不合牛顿规律,牛顿功劳,不过创出万有引力这个名词罢了,并不是地心莫得吸力,牛顿强把吸力接进去的。面厚心黑,为人类固有之良知良能(玩拙著心理与力学甲乙丙诸图自知),并非世人不厚不黑,鄙人强以厚黑灌注之,所以我之功绩,也不过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牛顿得科学家之头衔,鄙人得教主之头衔,革命家得伟人之头衔,其内容如是如是。
革命是革名词,这种真理,民国元年,鄙人即发现了。辛亥革命,十月十八日,成都兵变,我即回家,其时自贡地方无主,设一个议事会,一切官吏,都由议事会选充,计有条教号令,由议事会颁发,处决囚犯,宣布死刑,朗声读曰:“奉议事会文曰……”成了个“议事会皇帝”。我家住自流井汇柴口附近,由汇柴口下去,有一个川主庙,每年正月,贴出木刻告白云:“奉宪设立牛痘局不取分文”。壬子年贴出木刻告白改为:“奉议事会设立牛痘局……”。又从前历书封面,刊有“钦天监钦遵御制数理精蕴制造时宪书”等字,壬子自流井历书则刊为“钦天监钦遵民国数理精蕴……”数理精蕴者,清朝康熙皇帝御制之书也,民国会有数理精蕴,岂非奇谈?鄙人于是恍然大悟曰:革命者,革名词之谓也。只须把木刻上的宪字挖下嵌入议事会三字,把御制二字挖下,嵌入民国二字,就成为民主共和国了。
更有一件奇事:辛亥之役,发难于保路同志会,其渠魁曰周鸿钧,来在自流井,自称都督。我有个朋友吴某,周委他为民政长,他即设立机关,悬出一牌曰:“奉都督周,委充自贡民政长,遵于某日几钟就职。”后来滇军入川,将周鸿钧捉住,听说民政长是本地人,即发交审讯,于是这位吴先生,将就职之牌取下,把上面那张字撕去,另贴一纸曰:“奉滇军支队长黄,发下周贼鸿钧一名,定于本日午后二钟审讯。”我闻之,不胜惊异:后来细细观察,无论川省也,全国也,种种改革,无非把木牌上面那张字撕去,另写一纸贴上罢了。我那位姓吴的朋友,真可谓先知先觉之发明家!
大凡言改革,只能改革表面,不能改革实质,政治舞台上的人,不可不深究此理,法国革命之初,新旧两党相争,混乱到了极点,拿破仑出来,两党帖然归服,这是什么道理呢?他采的方式,表面上是新党之主张,实质上仍不变,于是新党居其名,旧党得其实,他就乘间取得皇帝的地位了。他的方法,也像我那位朋友吴先生的方法,把木牌取下,另贴上一张纸,里面仍是先前的木牌。昔人谓:“世间哪得有古文,无非换字法,减字法而已。”譬如有人请你做寿序或墓志,你就信笔写出一篇文字,然后把文中俚俗字,换写为典雅字,再将闲冗长字尽量删去,就成了一篇简雅的古文。鄙人亦谓:世间哪得有革命,无非挖字法,嵌字法而已,川主庙奉宪设立牛痘局,只须把宪字挖下,嵌上议事会三字,御制数理精蕴,只须把御制二字挖下,嵌上民国二字,君主时代的东西,就一一变成民国的东西了。
挖字法,嵌字法者,革命秘诀也。鄙人这种秘决,应用著作上,得的结果,甚为良好。鄙人著厚黑学,后附厚黑经,著怕老婆的哲学,后附怕经,颇为一般人传诵,怕经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这是把孝字挖下,嵌上怕字。又曰:“妻子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畏。三谏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妻子怒不悦,面挞之流血,不敢疾怒,起敬起畏。”这是把父母二字挖下,嵌上妻子二字。近来许多人向我索厚黑学,业已售磬,无以应命,姑把厚黑经摘录两三段如下: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终散为万事,未复合为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之,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乎。”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右经一章,宗吾述古人不传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原本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厚黑备于已而不可离。次言存养厚黑之要,终言厚黑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以下各章,杂引宗吾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以上云云,皆挖字法,嵌字法也,怕经十二章,和厚黑经全部,都是如此,鄙人的文字,是革命式的文字。
革命是革名词,不革实质,已经成了一种公例。如果不懂这种例,革起实质来,立即要出乱子。试举例言之:川省雷波,马边,两处夷人,呼知事为统领,见着即下跪。民国有某知事者,对夷人说道:“而今是共和时代了,你们站起来不必下跪。”从此夷人无所谓畏惧,就反叛起来,只好用兵弹压,恢复元年下跪之制。命夷人呼知事为县长,此革名词也,夷人不生何种问题;命夷人不下跪,此革实质也,所以要出乱子。
世间许多事,都是名词变,实质不变。即如我李宗吾是个八股先生,此实质也,假如满时,有人举发说:李宗吾是革命党,上峰委员查办,查办员覆称:“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学术纯正,断不会革命。”到了民国,又有人举发,说:李宗吾反革命,上峰委员查办,查办员称:“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学术纯正,断不会反革命。”品行端方,学术纯正,实质全莫有变,在满清时不革命,在民国就会革命,岂非奇事?世上又有一种人,品行实在不端方,学术实在不纯正,在满清时,则为忠君爱国之正人君子,在民国则为三民主义之忠实信徒,岂不更奇?究其实无非表面之名词变,里面之实质不变罢了。读者诸君,只要悟得此理,包管你终身受用不尽。例如:你当了官史,有人冒犯了你,你捉他来,痛捶一顿,这本是专制时代的野蛮办法,而你口中却说道:“而今是民主时代了,你这种扰乱秩序的人,君主时代容得过,民主时代,断断容不过。”这无非把君主二字挖下,嵌入民主二字罢了;闻者必称赞你深谙法治,有民主时代的精神,所以鄙人谆谆忠告改革家曰:“你们只可改革名词,断断不可改革实质。”世间的积弊,要想骤然改革,真是不易,王壬秋日记(光绪八年壬午)有云:“寒食自五代而罢,宋犹取火,元则全废矣。元以后,凡言寒食,无言禁火者,独江苏尚作寒食,亦不禁火也。俗方禁火,虽有曹公石勒之力,不能止之,其后自罢,亦莫能复之,民欲大抵如此。道家治民,在无生事,条教号令,徒诒笑而长奸,饱治者莫能知此。”壬秋此言,确有至理,后之执政者,坐在办公室内,发一文告,欲将社会上风俗习惯,一举而改革之,卒之纠葛百出,流弊发生,盖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然则风俗习惯,卒无法改革乎?曰有法。其法奈何?曰:请读曾国藩“原才”那篇文字。
王壬秋说:“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真是不错,政界情形,我不熟悉,且把学界上我所亲历者言之:民国三年,我任省立第二中校校长,五年调充省视学,出来查学,走至某县,劝学所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局长),把各项表册,与我送来,中有全县初小校授课时间表,每周某钟授某学科,全县一律。我到乡间一查,全不是这一回事,不惟未授这类学课,连教科书一本俱无,完全是旧式私塾,我询问视学,据称:“这些表册,历来是翻出旧卷照填的,省视学收着表册就走,不意你先生认真要查。”我呈报省署,据实揭出,并云:“上以表册求,下以表册应,国家兴学,结果如斯,真可为太息痛哭者。”我说这话,真是少所见多所怪,后来视察所及,有外面悬一学校牌,里面有校具,无学生,问之邻人,则云半年前已无学生了,有连校具俱无,里面满堆杂草的,也就太息不得许多,痛哭不得许多了。惟有查到某县,全县小学,办得整齐划一,学生试卷,一律缴存劝学所。鄙人曾研究韩非之书,曾做循名核实的工作,就把学生试卷,携带到各校,按照试卷上考生姓名,喊他站起来,以试卷上的问题,向之发问,他茫不能答,命他写在黑板上,也不能写。我问道:“你既不能答,何以在试卷上曾如此写?”他说道:“这是先生写在黑板上,叫我们照填的。”我回头问教习,“为何要这样干?”他说:“县视学有了这种规定,我只好这样干。”足征王壬秋所说“一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真是不错。但这是廿几年以前的事情,而今想是没得了。
我再把先年的事说一件:世间办学堂,只有办一堂,办两堂,而某县初级小学堂,则有半堂之名称,询其原因,则由满清属行新政,以办学堂之多少,为知事之考成,某知事奉到上峰令文,即呈报我办了一百堂,大得上峰嘉奖,得了个卓异,升官而去。后任知事,询知前任升官原因,又呈报我添办了一百堂,又得了个卓异,升官而去。第三任知事又报添办了一百堂,又得了卓异,升官而去。该县是四川最贫瘠之县,民间的食物,以红苕为主,我到县住县立高小校,校内优待我,特别煮稀饭与我吃,校长邹某,对我说:全县俱高山,产红苕,水田很少,殷不熟,饿不死人,红苕无收成,立要饿死人。以如是贫瘠之县,骤办小学三百堂,哪得不邀上峰嘉赏。县中规定:某处出钱六十串为一堂,力不足者出十五串为半堂,其所谓三百堂者,许多皆是有其名无其堂,此真所谓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者。我据实呈报上去,不料省署将现任知事视学,各记大过一次,知事何某,具呈抗辩,并云:“李省视学,天性刻薄,在省立第二中校任内,侵吞学款,扣发薪金,教职员无不含恨。”省署批云:“该知事有监督学务之实,县中学务,穷败如斯,仅记大过一次,已属从宽,尚敢哓哓抗辩,实为不明大体,惟称李省视学在省立第二中校任内,侵吞学款,无论虚实均应彻究,着于文到三日内,将李省视学,侵吞实据,具报来署,以凭核办,但不得以得诸传闻为辞。”该知事至今尚未呈覆,鄙人侵吞学款之噩案也就无形打消了。我就当省视学多年,凡呈控我的,出通咨攻击我的,第一罪案,就是讲厚黑学;甚至我的大儿子当校长,当教育局长,攻击他的,也说他的父亲讲厚黑学,家学渊源。而该知事,独别出花样,说我侵吞学款,故备记之。
从光绪维新以来,无一非贻笑而长奸,其所谓新政者,盖表册式之新政也。我查学到灌县。知事李某,阆中人也,我同他谈及表册式之新政,他说道:“你的话不错,我每奉到上峰表式,叫我填写,把我为难极了,真可谓‘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他又说:“当知事也不难,衙门中须聘一位老夫子,专门对付上峰,上峰令文一到,就关着门照他指标的办法,详详细细的撰一公文,说我已经如何如何的办,实际上随便敷衍一下,一定大得上峰嘉赏。满清末年,办统计,我替某知事帮忙,关着门造出统计册若干本,我想核阅的人,不过将头几本抽来看一下,再将最末几本抽来看一下,有时或在中间抽来看,我于这三处用心填写,任他如何钩稽,决无错误,其余命缮写的人任意填写,呈报上去大得上峰嘉赏,把我的办法,通令他省仿办。”李知事这席谈话,真把“条教号令,贻笑长奸”的现象刻画尽致了。“条教号令,贻笑长奸”之罪过,要归诸知事局长校长,则又冤枉了。满清末年,学堂中,有所谓式一览表者,我宣统二年,当富顺中学堂监督,暑假时,照式填送到学所,就回自井家中休息,忽接到学所文职员廖秋华来信,叫我迅速入城,我不知何事,奔赴县城,秋华对我说:“你这一览表,完全要不得,须另行填写,籍贯一项,至多只能支银八两,你支了四十余两,其他……你须一一改填。”我说:“实际上是支此数,如你所说,岂非作伪?”廖说:“你不管,只须这样填就是了。杂费多支了,移入他项,去岁劝学所填报上去,提学使司以为不合规定,呈报到部,一定被驳,一一改了,临时雇许多人,代为填写,将所改者,发交各县,叫以后照样填写。”此真所谓“贻笑而长奸”者,呜呼噫嘻,是谁之过欤!
民国七年,我由省视学,调充省长公署教育科副科长,兼第二科主任科员,专管中小学事项。科员胡先生,核阅表册,异常认真,凡不合者,改了发下另填,例如:学生入校迟了,他就批道:“应填写某月某日入校,所缺学课,于假期中补足。”你想:假期中谁能补课,明知其不能补,而必如此批者,所以敷面子也。因为入校日期,不合规定,呈报到部,必被驳,不能毕业,故不得不这样办。省立各校,呈报决算表,照章须粘呈收据,实际上除教职员是亲自签名盖章外,其他收据,俱是由庶务员刊刻许多商号及私人姓名图章,盖印粘报。我当副科长,见各科员,看表册很认真,我说:“你们干的,全是笨事,我在外面,已经实际考察,何当是这一回事,诸君之工作,等于洗煤炭。煤炭之为物,沾些灰尘泥垢,还是能够燃烧,诸君偏要跳下河,洗得漂漂亮亮来烧,劳则劳矣,未免太冤枉了。”
洗煤炭者,小职员之工作也,上级长官则不然,他坐在办公室内,凭他脑中幻想,发出一种文告,不问民间办得到,办不到,勒令实行,违者严行惩处,课其终效,恰是王壬秋所言:“贻笑而长奸”。此等办法,无以名之,名之曰:“医驼背”:患驼背者,请医生医之,医生命他卧在碾盘中,以碾子碾之,驼背果然伸了,而人则死矣。故清末变法以来,我国新政,可两言蔽之:“上级长官是医驼背,下级职员是洗煤炭”,诸君思之,然乎否乎?医驼背者,洗煤炭者,汇而为一,则为表册式之新政。
有某县长者,厚黑学之忠实信徒也,民国初年,即任县长,直到现在,还是卓著循声,他对我说道:“当局征工修路,我呈报道:‘人民服役,当然不要工钱’,而口食则不可不给,拟向绅粮筹垫,以后设法偿还。经上峰允许,我们把县中绅粮捉来,勒令出款,表面是征工修路,我办的是雇工修路,款项则由我从绅粮勒出来的,我在电话上把团保叫来说道:‘当局限我公路若干日完成?我限你等于某日完成。’各团保说:‘某日何能完成?请县长指示办法。’我说道:‘胡说!上峰没有办法给我,我能有办法给你吗?届期不能完成,上峰砍我之头,我先砍汝等之头。’我把电话打了,朝日在衙门内打麻将,命听差的,不时在电话上,把团保叫来,说道:’我是县长,你们的公路,修得如何,谨防砍你之头。’”此君如果当上级长官,一定是医驼背的好手。
王壬秋曰:“道家治民,在无生事。”闻者必谓:方今竞争剧烈,这种办法用不着。是大不然,请问今之时局,与我国春秋战国何异?春秋时第一个大政治家,一是管仲,管仲之书,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战国策士,以苏秦为第一,而苏秦所揣摹者,是太公阴符,太公之书,汉书艺文志,也列入道家。太史公曰:“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道家之作用,何尝如俗人所说。呜呼休矣!诸君研究洋八股之余,何妨研究一下中国八股。管仲学术,出于道家,而其措施,如官山煮海,作内政,寄军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何一非惊人事业,盖道家所谓无为者,乃顺自然之趋势而为之,而我无容心于其间之谓也,非一切事放下不干之谓也。王弼注老子,最能发明此旨。道家出于史官,从历史上寻出人事变化之轨道,顺而行之,并不造端生事,故管仲手段,得力在一个“因”字,官山煮海者,因民之利而利之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因时势所趋,顺而行之者也。故史称管仲“下令如流水之原,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鸣呼!此其意惟书呆子王壬秋一类人能知之,业洋八股者不知也。
难者曰:“管仲官山煮海,作内政,寄军令,岂无条教号令乎?”应之曰:管仲之条教号令,盖顺民心而为之者也,民有所欲,亦有所否,而无如民有此心,不能自遂,且人数众多,散漫而无所统一,彼管仲者,高居民上,综合众人之意,制为条教号令,布而行之,此所以下令如流水之原,举国皆乐而趋之者也。旁观者,但见其事业惊天动地,而不知其未尝造端生事,此即老子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者也。太史公曰:“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北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连下三个因字,具见手段,我本想就此三事,推论管仲之妙用,但恐词费,阅者讨厌。诸君中有好事者,不妨把三事之原委,熟考之而深思之。然则治国之道,究当如何?我可作一结语曰:本道家不生事之宗旨,熟察民心所欲者,所否者,制为条教号令,再用法家循名核实之法以考察之,黄老申韩,合而为一,夫然后上级长官,不会闹医驼背之笑话,下级职员,不会闹洗煤炭之笑话。王壬秋复生,谅以鄙言为然。
嬴秦苛虐,民不聊生,汉初则治之以黄老;刘璋暗弱,刑政废弛,孔明则治之以申韩。俱是收了大效的。我国鼎革以来,嬴秦之病,是害得有的,刘璋之病,也是害得有的。我主张:黄老申韩,同时并用,以申韩之术,治骄兵悍将,以黄老之术,治老百姓,而正人心,厚风俗,孔孟之术,更不可少。此三者原可并行不悖,乃辛亥而后,执政者以黄老之术待骄兵悍将,以申韩之术待老百姓,至于孔孟之书,更不知其为何物,此国家之所以纷纷扰扰大乱不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