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仲武决心自杀,想咬下小指头来写血书。紧闭双眼,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下死劲一口咬下去。只痛得哎呀一声,连忙缩手,以为小指头必咬到口里了。一看哪曾咬断?只深深的印了两道齿痕,倒痛得那小指头只管乱动。呆呆的看了一会,打算再咬它一下,看是如何?又将小指头送到口里去。那小指头可是作怪,受了一次痛苦,知道进去不妙,抵死也不肯再挨牙齿十下。那牙齿也像和小指头打了商量似的,抵死也不肯咬下来。两下相持了一会,还是苏仲武自己见机,暗暗想道:既它们两下都与我作难,这血书多管是写不成了。
他心中这般一想,那小指头便乘势退了下来。苏仲武见它受了创,倒痛心不过,用右手替它揉了一会。举眼看见那包安知必林散,电光照得和白雪一般,一星星的发出光来,闪烁不定,心想:这发光的东西,难道就是毒质吗?我从来不曾吃过这东西,不知可难下口?且尝一点看。便用舌尖舔了一点,登时觉得便是毒药入了口一般,蹙紧双眉。咂了咂口,略略有点咸味,连忙向火炉里吐了一口涎,摇摇头道:“这不是自杀的东西!里面纵有毒质,必也含得不多,吃得不死不活倒是不好。报上死的那人一定是有病,服多了安知必林散,药不对证,算是中毒死的。我于今一点病也没有,服了这些下去,再加上几杯酒,死是靠不住,毛病是免不了要弄出来的。我于今出了毛病,才更是苦恼。她在医院里病着,老黄和圆子得去照应。倘若我也病下来,不教他们两人顾此失彼吗?天又下雪,路上往来都不容易。并且他们二人若是知道我这病的来由,不特要笑话我一定还要埋怨我。为我的事,已经害得他们两人劳神费力。因子更是从她进医院以来,一个多月没有好生睡一觉。我再弄出毛病来连累他们,于心实在也有些过不去。算了罢!且将这自杀的事放缓一步。我命不该死,就自杀也是枉然;若是该死的,今晚的小指头就咬下来了。一个小指头都咬不下,还说什么自杀?索性把这安知必林散倾了,免得老黄来看了疑心。老黄白天里对我说的话也不错,我家中几房共我一个,还不曾娶妻生子,又放着几十万财产。我一死不打紧,眼见得父母也都活不成。父母养育我一场,没有享我一点好处,还是这样的使他两老人家着急,如何要得?幸而没将小指头咬下来,有工夫给我后悔。若刚才一下竟咬了下来,必然一鼓作气,悲悲切切的把绝命书写好,一口将这安知必林散吃下去,再咕噜咕噜喝几杯酒,往被卧里一钻。大约是起初一阵难过,接连一阵腹痛,侥天之幸,从此大病一场。说不定三年五载精神还不得复原,而小指头已经是破了相。若不幸真像报纸上载的那人一样,那我就真做成一个万世罪人了。看起来,凡事都不可鲁莽。罢,罢!这东西留在这里不祥,你的颜色和雪差不多,请你和雪做一块儿去罢!”遂起身拿了那包安知必林散,推开窗户,往后面园里一倾。一阵冷风从窗隙里钻了进来,吹得苏仲武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将窗户关好,回身倒了一杯牛庄高粱酒,靠火炉坐着,闷闷的喝。喝得有些醉意,解衣睡觉。
且将这边放下。再说黄文汉离了苏仲武的家,想到中华第一楼去吃点酒菜。才走到中华第一楼门口,见迎面来了一乘马车,也在中华第一楼门口停了。黄文汉心想:这样雪天,他们富贵人为何不在家中安享,要坐马车跑到这里来吃东西?且等他们下车,看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只见马夫跳下来,将车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后生,穿着一件獭皮领袖的外套,先跳下车来,站在车门旁边。接连一个二十来岁的日本装女子举步下车,那俊俏男子连忙用手搀住。那女子也就大方,用手扶住男子的肩膊,从容下来。看那女子,衣服穿得十分漂亮,手上带一个钻戒。看她的态度,很像一个大家的闺女,通身看不出粗野的破绽来。容貌虽不十分美丽,却也很过得去。黄文汉倒很诧异,暗想:中国留学生能在日本娶这种女子,也算是很难得的了。那女子下车之后,又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男子,穿一身和服,披一件青呢斗篷。黄文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全,更吃了一惊。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张全也走过来握手。黄文汉问张全道:“这两位是谁?”张全笑道:“你也是来这里吃料理的吗?我们一块儿去吃,好慢慢的和你说话。”说时,用嘴对那俊俏男子努了努道:“他是我的同乡,姓周名正勋。”周正勋见黄文汉仪表很好,不知道是什么人。听见张全和他介绍,连忙脱下帽子,向黄文汉点头。黄文汉也脱帽答礼。张全笑道:“这门口不好说话,并且冷得紧,我们快上楼去罢!”说着,四人一同上楼。张全拣了个僻静的座位,周正勋邀黄文汉共吃。
黄文汉因想打听那女子的来历,便不虚让,同进房望那女子行了个礼。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一看,连忙还礼。黄文汉笑问周正勋道:“这位可是尊夫人?”周正勋笑了一笑道:“就算是这么回事罢!夫人不夫人的话,却是没有定。”黄文汉听了笑道:“然则教我怎么称呼哩?”张全道,“她名字叫荣子,你就称他荣子小姐罢!”黄文汉便点头用日本话笑向荣子道:“今日无意中得拜见荣子小姐,实在荣幸得很!”荣子抬了抬身谦逊道:“先生言重了,不敢当。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黄文汉拿出名片来,送到荣子面前。周正勋也走过来看,笑道:“原来就是黄文汉先生!时常听见张君说,仰慕得很。今日无意中遇了,我才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呢!”三人都客套了几句。四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黄文汉道:“荣子小姐吃得来中国料理吗?”荣子笑道:“吃惯了也很能吃。初吃的时候是觉着有些不合口的地方。于今吃了多次,比日本料理实是强多了,倒时常想吃。”黄文汉见荣子说话别有一种神情,揣摩不出她是种什么人家的女子。
若说是大家的小姐罢,周正勋一个中学生,怎能和她往来?并且这样下雪的天气,也难得她肯出来和人上馆子。小家女子又实在没有这种风味。难道也和圆子一样,式微之后吗?当下也不便盘问,独自一个人纳闷。周正勋送纸笔到黄文汉跟前,教黄文汉点菜。黄文汉忙起身让荣子点,荣子笑道:“我只知道吃,菜名目却一个也不知道。黄先生不用客气,随意点几样,我都能吃的。”张全也笑说道:“老黄你只管点罢,她点菜是不会的。”黄文汉便点了几样,周正勋、张全都点了,交下女拿去。须臾酒菜上来,四人都开怀畅饮。所谈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也不去记它。吃喝已毕,周正勋会了帐。黄文汉向他道扰,悄悄拉着张全到外面,问荣子的来历。张全道:“这人的来历很长,一时间也说不完,几时有工夫,仔细说给你听罢。”黄文汉便不做声。与周正勋、荣子作辞归家不提。周正勋扶荣子上马车,张全也跟着上去。马车行到牛噫表町,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首停了。荣子下车,与周正勋握手,叮咛后会,折身进铁栏杆门里去了。
著书的人写到这里,看书的人大约没有不知道这荣子,就是鸟居正一子爵的小姐了。只是周正勋不是为这小姐曾闹过很大风潮的吗?为什么到于今又合拢起来了呢?这其间有许多的原故。周正勋也算是入了活地狱,下了死工夫,才能够有今日的成绩。慢慢地写了出来,也是一桩风流趣事,并且是《留东外史》中不可遗漏的一桩事。
前回第三十一章书中,不是说周正勋复了同文学院的学籍之后,因不服这小姐的气,特意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的民兴馆住着,好专意图报复这小姐的吗?周正勋自那日和张全谈过了郑绍畋的事,后来按着上下课的时间,在停车场又探望了半个月,尚不曾见这小姐的影子。心想:难道她便因这事废学吗?日本的绅士人家把这学堂看得很要紧,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中途辍学的。又想了一想,忽然喜笑道:“是了,她住在表町,到高田丰川町上课,走早稻田去,也远不了多少路。她一定是要避我,特意绕那边去了。我学校里功课横竖没要紧,便缺几日课,要赶上也很容易。拼着牺牲几日,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也不甘心。”计算已定,第二日起了个绝早。六点多钟就用了早点,带了个便当,胡乱包了几本书。他本来欢喜修饰,今日更加意整理了一会,提着书包,匆匆向高田丰川町走来。到了日本女子大学校门口,看表才到七点钟。门口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女学生来。知道时间太早,慢慢的向老松町走去。料想她从早稻田来,在这里必然迎面遇着。果不出他所料,在老松町等不到三十分钟,只见远远的一乘人力车,飞也似的迎面来了。
车棚放下,上面巍巍的坐着一个女学生。周正勋一望就认识,正是鸟居家的小姐。暗喜道:你这番被我等着了,看你逃到哪里去?车行迅速,转眼就到了跟前。车上的那人掉转脸望那边。
周正勋恐怕认错了不稳便,从车后几步转过那边,一看哪里会错,连忙呼着鸟居小姐道:“请停一停!我有话和小姐说!”
连呼了两声,那小姐很像吃惊的样子。车夫听得有人喊停车,正要停住,那小姐在车上跺了两脚,教车夫快跑。车夫不知就里,真个比前更快,径跑向丰川町去了。周正勋赶了几步,如何赶得上?真气得翻着白眼,没有话说。痴立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这回被她走脱了,只怪我不中用!我见她的车子来了,为什么要让过一边?若当街站了,不许车子过去,看她往哪里走?也好,你害我不深,我恨你不切!你既这样嫌避我,我就拼性命也要和你缠缠看。你回家总也得打这里经过,我就在这里死等,量你也不会飞上天去。便在老松町找了一家牛乳店,进去买了杯牛乳,随意买了几样果子,当门坐着,拿起新闻纸慢慢翻看,不住的留神看街上。
才坐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只见刚才那车夫拉着一乘空车走过。周正勋忽然心生一计,匆匆清了牛乳、果子帐,提了书包出来。追上那车夫说道:“你且慢走!我有话问你。”车夫即停步回头问道:“你是什么人,问我什么?”周正勋道:“看你穿的衣服,不是那鸟居小姐家里的包车。她时常叫你的车坐吗?”车夫道:“不错,我包了接送的。”周正勋道:“那小姐今日要你什么时候去接她?”车夫摇头道:“这话不能告诉你!”周正勋道:“你告诉我不要紧,我拿一块钱给你,包你没有事就是了。”车夫听说有一块钱,便说道:“你问了做什么?”周正勋拿出一块钱来,送给车夫道:“你告诉我便了,不必问我做什么。”车夫接了钱笑道:“她教我十点钟就来接,只是先生不可说是我说的。”周正勋点头问道:“你平常十点钟的时候来接过她没有?”车夫摇头道:“没有。平常是午后三点钟,有时十二点钟。”周正勋道:“那就是了。我还有点事要求你,我再给你一块钱,你可肯依我?”车夫喜笑道:“先生有什么事?”周正勋道:“那小姐不是教你十点钟来接她吗?我给你一块钱,十点钟不要来,你能依我么?”车夫踌躇道:“她若责问我,我如何回答哩?”周正勋笑道:“你这人才蠢!她责问你的时候,你只说病了就是,有甚要紧?”车夫听了一想道:“不错,就是这样罢。”周正勋又拿了一块钱给他,车夫笑逐颜开的收着,拉着空车去了。
周正勋非常得意,也不回民兴馆,就在牛乳店胡乱看了两点钟的新闻。将近到十点钟,即跑到学堂门首,靠着墙根等候。
一会儿隐隐的听得学堂里面铃声响,知道是下课了。探首望学堂的大门内?只见那小姐从里面出来了,左右望了望,不见车子,正要折身进去,周正勋拔地跳了出来,拦住去路,对她行了个礼道:“好容易朝夕等候了小姐一个多月,今日才等着。小姐何必这样表示拒绝?我爱小姐,原非恶意,小姐怎忍心除掉我的学籍,致我名誉上大受损失?小姐自己问心,我当日有什么对小姐不住的地方?我虽受了小姐的苦,我心中终不相信,像小姐这样慈善相貌的人,会存心害我。所以这条心终是不死。就是到小姐府上来,也无非想见小姐一面。若小姐果能回心可怜我,开除学籍是件极平常的事,决不敢抱怨小姐。无奈到府上见小姐不着,后来无日不在目白停车场等候小姐。直等到今日,才悟到小姐必是改了路,走早稻田这边来的,因此来这里等候。不料小姐误会了我的用意,以为我必不存好心,惟恐趋避不及,几乎把我急死。只是我仍不信小姐就嫌我到这地步,拼死也要见小姐一面,问个清楚。只要小姐说一句,我这人是个无赖子,决不可近,我便死心塌地,不敢再转小姐的念头了。我也是个男子,说一句算一句数,就请小姐吩咐罢!”
周正勋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那小姐就想不听,也不能不听。听他说完了,大抵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不软之理?况且周正勋本来生得漂亮,兼之修饰得齐整,她自己又不是素来有三贞九烈之性的,到此时哪能说得出周正勋是个无赖子的话?
当下低头一会,忽然望着周正勋笑道:“先生定要问我这话做什么?我又不曾和先生多见面,怎敢乱说!”周正勋见她笑了,越发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道:“小姐这样聪明的人,岂有见了人分不出善恶之理?今日幸遇着了小姐,非得小姐吩咐一句不可!小姐的一句话,在他人看了,或者有不遵从的,在我这迷信小姐的人听了,一定奉为金科玉律。不过小姐此刻的一句话,关系我非常之重大,希望小姐不随意说出,我到底是个无赖子不是?是个不可接近的人不是?我朝夕在停车场等候小姐,可等到一个多月,除礼拜而外,每日风雨无阻。这样痴心迷信小姐的人,小姐说可能多见?”那小姐笑道:“先生是这样,我哪里知道?若得了一些儿风信,我也过意不去。我一个人平常得很,先生何必是这样看待我,我却如何敢当!且问先生的意思想怎样?”周正勋道:“小姐不说,我如何敢说我的意思?”那小姐笑道:“好!我就说了,先生不是无赖子,是个可以接近的人。”周正勋这才喜笑道:“多谢小姐!我的意思,只要得小姐这句话就满足了。小姐既以我为可接近,我要求和小姐做个朋友,量小姐不会拒绝我。敢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那小姐笑着从腰带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编花名片夹子来,抽了一张递给周正勋。周正勋如获至宝的双手接着,看上面印着“鸟居荣子”四个三号字。旁边两行小字,是她住宅的番地及电话的番号。看了连忙收入袋内。荣子道:“先生没带名片来吗?”周正勋接受荣子名片的时候,本想拿出自己的名片来和她交换。忽一想不好,从我一方面太亲热了,她是个子爵的小姐,身分本有得她拿的,太把我看得没身分了,也不值得。见荣子问起名片,才故意赔笑说道:“该死!我倒忘了。”说着也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荣子。荣子看了,指着“周”字问道:“这字是姓么,怎么读法?”周正勋道:“中国人的姓,用日本话读,都是用音读,没有用训读的。”遂将“周正勋”三字念给荣子听。荣子听了笑道:“中国人的姓名发音怎的这般简单?我倒从没听过。”
不知周正勋说出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