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河边的柳树开始萌芽,一团一团现出朦胧绿意的时候,我爸爸被关进了牛棚。
关牛棚的理由是我爸爸拒不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据造反派的调查,解放前夕我爸爸还在读中学时,全班集体加入了一个反动组织:三青团。可我爸爸自己对这件事情云里雾里,茫然不知。他回忆说,是有一次,班长让大家集体填了一张表,具体是什么表,大家都稀里糊涂。也许当年的班长是“三青团”的骨干。可是那人后来去了台湾。这就麻烦了,我爸爸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说不清楚只能进牛棚,直到说清楚再出来。
我妈妈很着急,她害怕我爸爸这样细皮嫩肉的人禁不起折磨,屈打成招,乱说一气。从古到今,很多冤案都是在皮鞭和棍棒下形成的。她又害怕我爸如果不交代,会被人加倍折磨,直到被打死,或者自己想办法把自己弄死。反正,交代和不交代都落不到好,两难。
急火攻心,我妈妈早产了。夜里她跟我外婆是如何去医院的,在医院里又经历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早晨一醒来,妈妈的床上空着,外婆一个人在厨房里锅上锅下地忙,捅炉子,撮炉灰,照看瓦罐里咕嘟咕嘟炖着的东西。她头发蓬成了一堆乱草,发丝上粘着亮晶晶的鱼鳞和一根半枯的葱叶,衣服皱得像抹布,脸上的皮肤发干发硬,看上去就像罩了一个糨糊刷成的壳子。
我一眼瞥见墙角的木盆里泡着半盆衣裤,那是我妈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布外裤,粉红色的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我爸爸进牛棚之后,我妈妈偶尔会把我和圈圈叫到大床上,一边一个搂着我们说话,圈圈隔着我妈的身子挠我的痒痒,我钻到被窝下面还击,我看见妈妈就穿着这样的内裤。现在这些裤子全部被血水浸泡着,血水表面浮着一层污脏的血沫,一股浓烈扑鼻的血腥味熏得我恶心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里很慌,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是不是死了?我在电影里看到过,人只要流出很多血,就一定会死掉。
一想到我妈妈的床上空了,她已经不在了,我心里一急,就没缘由地放声大哭起来。圈圈穿着一身内衣从被窝里出来,光脚趿拉着鞋子站在厨房门口,看见我哭,嘴巴一撇,跟着也哭。
“小祖宗哎!”外婆慌忙去抱圈圈,急匆匆把他塞回被窝,“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了好不好?妈妈在医院生妹妹,我一个人忙得脚后跟朝天,你们再冻病了哪个,可怎么得了?”
我停止了哭,脸上挂着眼泪问外婆:“妈妈生妹妹了?”
“生啦,半夜十二点就去了医院。你和圈圈睡得像小狗一样,你妈妈哼哼成那样,你们连个身都没翻。”
我很羞愧。圈圈还小,他什么都不必负责,可我八岁了,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我怎么可以在最要紧的时候酣睡不醒?
我外婆拿过圈圈的衣裤,要照料他起床。我赶快上前说:“外婆我来。”
我外婆那张罩着糨糊壳子的脸刹那间笑成了菊花。“哎哟,小米真乖,小米现在当大哥哥了,知道帮家里做事了。”她交代我动作要快一点儿,不能让圈圈冻着了,然后转身就奔厨房。
我见过我妈妈给圈圈穿衣服,知道所有的程序:先把圈圈的小肉脚从被窝里掏出来,穿上袜子,棉毛裤的脚管塞进袜筒中,再穿毛线衣,套上棉袄,扣子先敞着,等到穿上夹裤,把裤子的背带从后面绕过肩膀送到前胸,系上活绊儿之后,最后系好棉袄的扣子。
圈圈太顽皮,每天早晨从睁开眼睛就一刻不停地动,给他穿衣服,他也不放过捣蛋的机会,两只脚从被窝里伸进又伸出,跟我捉迷藏,我一抓住他,他就咧着嘴巴咯咯地笑,脚丫子还拼命往后缩,拔河一样。从他的肩头穿背带时,他又怕痒痒,身子缩成一个刺猬团儿,扭来扭去,背带穿进去又滑下来,搞得我很恼火。
我在他屁股上用劲拍了一巴掌:“能不能规矩点儿啊?”
他看看我万分严肃的脸,决定耍赖,咚地往后仰倒,穿妥了袜子的脚使劲蹬踢,轻而易举地放出了哭声。
外婆把脑袋伸进门框:“小米!小米!”
我气坏了:明明是圈圈的错,干吗喊我的名字?
外婆哀求说:“能不能让我的耳朵清净点儿?你看我都忙得火烧眉毛了,你妈还在医院里等鱼汤下奶呢。”
我只好说:“外婆忙你的,我有办法对付他。”
我的办法很简单,把手伸进圈圈的裤裆里揪他的小鸡鸡,同时做出咬牙切齿状。圈圈最怕人碰他的那地方,他又特别会察言观色,一看到我的样子像是当了真,以为小鸡鸡真会被我揪掉,立刻闭了嘴,一声不响地爬起来,自己低了头忙活他的棉袄纽扣,倒让我站在旁边无事可干了。
我倒了半脸盆热水,自己洗了脸,也给圈圈洗了脸。圈圈还没有开始刷牙。妈妈说他乳牙还没有换,不刷牙也没有关系。我给圈圈洗脸时,他眼睛里进到了水,大概很难受,使劲地拿手背擦,却一声都没有哼出来。我现在知道了,只要大人不在身边,只要我对他摆下脸色,他还是有一点怕我的。
外婆已经炖好了鱼汤,忙着往一个粗陶的汤罐里盛。热气氲氤了外婆的半个身体,满屋子飘散着鱼汤的鲜香味。圈圈馋巴巴地站在锅边,不住地吸他的鼻子。
外婆说:“不行,今天这锅汤没有你们的份。”
圈圈前言不搭后语地答:“我要妈妈。”
外婆哄他:“妈妈在医院打针,很疼很疼的。圈圈怕不怕打针?”
圈圈点头,想起了针尖戳进屁股的滋味,圆嘟嘟的小鼻子立刻皱成一只核桃。
“那好,外婆去医院照顾妈妈,哥哥带你玩。如果妈妈剩下鱼汤,我会带回来给你喝。”
外婆从衣兜里抠出一毛钱,交到我手上:“上街一人买一块烧饼吃。余下的钱带弟弟看小人书。”
烧饼店在菜场的街边上,磨盘大小的店面,里面挤了一个贴烧饼的大师傅,两个揉面做烧饼的小徒弟,一个齐我肩膀高的烧饼炉,再加堆着面团、油馅、芝麻和糖稀钵子的大案板,人挤进去基本上再没有转身余地。大师傅个头矮小,模样很凶,一头乱糟糟的刺猬样的头发,嘴唇总是紧闭,眼睛不看顾客,只看炉膛里的火,还有贴在炉膛四周的烧饼,所以我说不上他有多大年纪。两个小徒弟是中学生模样,看起来像双胞胎,都是白白胖胖的脸盘,金鱼形状的眼睛,嘴唇上一圈毛茸茸的胡须。因为他们要不停地从面粉袋里抓出干面粉往案板上撒,粉尘难免飞扬,两个人的眉毛、睫毛和唇圈都泛出白色,猛一看上去,一张脸上只剩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和一张红艳艳的嘴唇,怪吓唬人的。
这家店里做出来的烧饼有两种:长方形的、大小像铅笔盒的是一种,没有馅,表面用刀划出方格纹路,进炉膛之前再刷一层亮晶晶的糖稀,出炉后烧饼的色泽金黄,下面一层香脆的焦底,在嘴里多嚼一会儿,能嚼出面粉本身的甜味。还有一种叫“草鞋底”,顾名思义,是鞋底那样的长圆形。烧饼里包了一肚子油馅,表面密密地撒着白芝麻,咸,油,还香。
方烧饼三分钱一个。草鞋底五分钱一个。外婆给了我一毛钱,如果买两个方烧饼,我们就余四分钱,可以在书摊上租八本小人书。
圈圈不干,他对好吃的烧饼有兴趣,对小人书没兴趣。他踮着脚,用一根肥嘟嘟的食指点着炉子边上刚刚铲出来的草鞋底,指使我:“买这个。”
我装模作样地皱眉做恶心状:“昨天我们院里的李伯伯买了一个草鞋底,一口咬出一个小虫子,呸,恶心死了!”
大师傅不接受我的说法,抬起被炉火常年烤得焦红的脸,训斥我:“小孩子家说瞎话,要天打五雷轰的!”
圈圈听懂了,明白我是在糊弄他,更用劲地拿指头戳烧饼:“我就要这个!”
烧饼烤得极酥,因而经不起圈圈的点戳,已经有了四分五裂的苗头。我只能掏出钱,买了一个草鞋底、一个方烧饼。小徒弟用沾着面粉的手找给我一个两分钱的钢镚儿。
我恨恨地在圈圈脑袋上打一下,骂他:“馋嘴猴!”
两个小徒弟嘻嘻地看着我们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他们巴不得所有的人都买五分钱一个的草鞋底才好,这样他们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圈圈两手捧着一个大烧饼,馋巴巴地用舌头舔着烧饼上的芝麻粒,我打他脑袋,他只把头缩了缩,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还拿食指沾了一指头的碎芝麻,讨好地举到我嘴边:“哥哥你吃。”
我说:“吃你个头!”
他就把指头收回去,吮到自己嘴巴里。
我们咬着烧饼,穿过闹哄哄的菜场,上了大街,往十字路口走。路口的东南角有一栋破旧的米黄色的建筑,建筑物的外面围着一圈低矮的围墙,围墙上砌着米字形的花砖,石灰剥落,露出黑色的砖体,有几处还长了细细的狗尾巴草,这就是我爸爸工作的县文化馆。院门上原先挂着很大的隶书写的字牌,去年红卫兵拥进文化馆抄家,把藏书和字画都拉出去烧,顺便也把牌子砸了。现在,外人走到围墙边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只有县城里的人知道是文化馆,里面有时候还有胡琴声,演一些“造反有理”的小节目,过年时也会挂出字谜让人猜,内容都跟大批判有关系。
文化馆的门外,就是瘸子老爹摆的小书摊,三个木头的书架呈扇形对街排开,贴马路牙子摆几张爬爬凳,供看书的人坐着。摆书摊在那时候是不允许的事情,而且还占着人行道,阻塞交通,更不该被纵容。可是瘸子老爹的身份不一般,他用摆书摊的钱供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现在是省城最大的红卫兵组织的头儿,前不久带人串联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省报上登出了他向毛主席敬献红袖章的照片,满城散发的传单上时不时有他写的火药味极浓的文章。可以这么说,只要他一挥手,一发号令,全省的红卫兵都会拥到我们这个县城来,把大大小小的街道踩个稀巴烂。瘸子老爹有这样的儿子,加上他本人是残疾,谁还敢惹他?他的书摊还不是爱摆哪儿摆哪儿?
说句良心话,瘸子老爹很和气,他的书摊上小人书的花色品种多,一分钱看两本,价钱也公道,别家书摊的生意做不过他。
我妈妈不反对我看小人书。学不上了,字不写了,算术不做了,如果再不让我们看看小人书,心就要野得没边儿了。我的学历虽然只有一年级,可是我妈偷偷教了我不少字,我那时候的水平,结结巴巴能读三年级的课本。我看过瘸子老爹书摊上将近一半的书。《播火记》《红岩》《林海雪原》《艳阳天》《平原游击队》《烈火金刚》……我喜欢看打仗的,不喜欢看农村搞生产的,特别不爱看男人女人在一起说小话儿的。如果书上有马,有火车、汽车,有日本鬼子被一枪打死的画面,我会特别兴奋,看一遍,翻回去,再看一遍。
“你来啦?”瘸子老爹笑眯眯地招呼我,“有《地道战》和《地雷战》哎,我给你留着呢。”他晃着一根手指头。会做生意的人都善于讨好老顾客。
“多少钱一本?”
“新书,老规矩,两分钱看三本。”
我掏出两分钱的钢镚儿,展示给他:“我想看四本。”
他呵呵地笑:“四本就四本。你个小猴儿,贼精。”
我不是贼精,我还有两分钱被圈圈吃掉了。
我挑了四本书:《地道战》《地雷战》《李闯王》《孙悟空大闹天宫》。最后一本书不是我要看的,是我给圈圈挑的,我知道只有孙猴子能够拴住他。
圈圈暂时地安静下来,一页一页地端详书上大大小小的猴儿,看它们抓耳挠腮的各种姿态。他也知道金箍棒,一看见孙悟空掏出那玩意儿,就开心,跺着脚笑。瘸子老爹心惊胆战地盯着他,生怕这小子一高兴,把书页撕坏了。真要撕坏了,他就惨了,因为我们根本赔不起。
我抓紧时间看第一本书《地道战》。平原上的人为了抗击日本鬼子,把地底下挖成一个迷宫,一个四通八达的战壕,能够隐蔽,能够监视,还能够进攻,太有趣了。我刚翻了头几页,天就开始变暗,太阳光从我的肩后移走,一片乌云挡在我的头顶,背上凉飕飕的。我没有抬头,怕耽误时间,圈圈这家伙随时随地都可能闹着要走。我看到抗日游击队员们借助地道,像天兵天将一样,神出鬼没地从马圈里、粮囤下、田野上和墙洞中钻出来,端着枪,或者举着手榴弹,把小鬼子们惊得目瞪口呆时,我大感快意,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的笑声里夹进了另外一个笑声,是呵呵的,成年人的声音,跟我的笑声形成二重唱。怎么回事?我一个人不可能笑出两种声音吧?赶紧回头,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穿黑呢子大衣的陌生人。他双手撑住膝盖,俯身在我肩后,揩油看我的小人书,怪不得我身后的太阳光突然就没了。他身上的黑呢大衣长至腿根处,虽然旧,衣边全部掉了毛,泛出灰白,可是那种敞开的领口和鸡蛋大小的纽扣非常有型,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个县城里的人。他的头发留得长了一点儿,像我妈剪的那种运动头,而且稍稍地有一点儿卷曲,在他弯腰俯身时,自然地从额头两边垂挂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洋味儿。因为我跟他的脸盘距离很近,我看见他的眼睛不是平常人的黑色或者深褐色,而是褐黄,中间部位有一点点泛绿,里面映着小小的我,还有周围这一片书摊,以及书架下坐着的其他人。这双眼睛像什么呢?我想起来了,像一双和善又带着点儿温顺的猫眼。
可我不高兴让别人分享我的小人书。一想到脑勺后面还有一张脸,一双眼睛,我浑身都不自在,一幅画面、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抬头向瘸子老爹求援:“老爹啊!”
瘸子老爹明白了我的意思,走过来驱赶他:“这位同志,一本书只能有一个人看,规矩啊,对不住了。”
他脸一红,立刻直起身子,道歉,退后到附近的一棵梧桐树下,后背和屁股顶住树干,双手抱在胸前,就那么闲闲地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处打量,百无聊赖的模样。
我接着看我的书。圈圈已经翻完了全部的孙悟空,身子在小板凳上扭起了麻花。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能搭理他,只要我问一句话,他会接茬提出一百个要求。还好,他刚刚坐在板凳上吃烧饼时,落了不少烧饼屑在地上,香喷喷的饼屑很快招来大队勤劳的蚂蚁,它们一路相互招呼着,急急忙忙地奔涌过来,开始一场搬运食物的浩大工程。小得像一颗芝麻粒的碎屑,一只蚂蚁能够不费事地驮在背上,腿脚飞快地挪动着走。大一点儿的,绿豆大,或者指甲盖那么大,会有十几二十只蚂蚁聚拢来,齐心协力地扛在肩膀上。它们互相之间没有司令,也没有纠察队,可是分工非常明确,合作也十分默契。圈圈被他脚下的蚂蚁们吸引了,暂时地忘记了“回家”这码事,全神贯注介入到蚂蚁搬家中。
圈圈要按自己的想法给蚂蚁分派工作。他捡了一根小树棍,先是打落掉它们背上的食物,让它们张皇地转了一个大圈后,重新聚拢到一起,推的推,扛的扛,争分夺秒地把到手的食物往它们的洞穴里搬。可是圈圈这家伙就是手作痒,看不得人家的秩序井然,他非要制造出混乱不可。他把树枝迎头拦截在蚂蚁的去路上,让它们背负着重物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行走,你推我挤,蹒跚转圈,越聚越多,结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疙瘩团儿。还不罢休,小东西索性站起来,当众掏出他的小鸡鸡,哗哗地撒了一泡热尿,存心要来个“水淹三国”。
可是他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大队的蚂蚁被他的热尿驱赶,冲散,淹得七零八落,他也就玩厌了这个游戏,走到我身边,揪我的衣袖,要求我回家。
“再等一会儿,最后一本书看完。”我跟他商量。
“回家。”
“十分钟好不好?钱都交了嘛。”
“要回家。”
“要回你回!”我凶起脸,“路上碰到抹花子,把你拐走卖钱,活该!”
他喉咙里发出吭吭的,类似于母鸡打鸣的声音。我的头皮开始发麻。这样的声音一出来,预示着下面哭声即将登场,而且不会是哭几声拉倒,是没完没了,漫漫无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你哭!你哭!哭死才好!”我咬牙切齿,抢在他的前头给他一个警告。
他果然被吓住了,嘴角一撇一撇地看着我,心里在飞快地做着打算:哭还是不哭。
就在这时候,靠在树干上的那个人——我已经决定叫他猫眼叔叔——朝我这边转过头,笑了一笑,像是履行我们之间的一个事先约定一样,忽然把嘴巴一撮,响亮地吹出一声口哨。
他吹得非常动听,不是像我外婆哄小孩子撒尿一样,也不是像人家呼唤鸡鸭猫狗一样,而是清亮婉转,起落自如,仿佛他嘴巴真的含着一枚哨子,他拨动舌尖就能够任意发出声响。
这一声口哨把圈圈引过去了,他忘了回家的念头,转动脑袋,四面八方地寻找声音来源。
猫眼叔叔又来了一声,这回学的是鸟叫,布谷还是黄雀什么的。
圈圈看见了他,不由自主地放开我的衣袖,一脸惊奇地朝他走过去。
猫眼叔叔吹了一曲《我是一个兵》。他一边吹,一边对圈圈摇晃着脑袋,做出种种夸张的表情。偶尔他也朝我瞄上一眼,好像是说,看你的书吧,你弟弟交给我了。
圈圈是个自来熟,从来都不知道害怕陌生人,他一走到猫眼叔叔跟前,马上提出他的要求:“吹我家的表叔。”
“我家的表叔”是现代革命京剧《红灯剧》中最让孩子喜欢的一段,收音机里每天都会播放,圈圈和我都耳熟能详。
猫眼叔叔果然就吹了“我家的表叔”。把京剧唱腔用口哨声吹出来很不容易,圈圈的要求真是难为了人家。圈圈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猫眼叔叔的嘴唇,一心一意要弄明白叔叔的嘴巴里是不是含了什么东西。叔叔吹完之后,他大概又提了什么要求,我看见叔叔夸张地把嘴巴张得好大,给圈圈看他的口腔。然后圈圈就咯咯地傻笑。然后叔叔跟圈圈一起笑。他们两个人很快凑成一对,又是拍手又是碰鼻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抓紧时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最后一本小人书《李闯王》。我只看画面和画面上用斜线引出去的人物对话,没有来得及细看下面的文字脚本,所以李闯王的队伍究竟是被清兵还是被明朝皇帝打败的,我根本稀里糊涂。
圈圈临走时恋恋不舍,跟猫眼叔叔招手说:“我明天再来。”
可我知道我们明天不会来。我不可能每天拿到两分钱来看小人书。
隔了一天,外婆带我和圈圈到医院里看我妈妈。
妈妈住在妇产科的一间大病房里,房间里闹哄哄的,每张病床前都挤满了产妇的家人和亲戚朋友。据说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吹风着凉,所以那房间门窗紧闭,空气里混杂了汗酸味、奶腥味,还有鸡汤鱼汤猪肝汤的鲜香味。有乡下人来看产妇,带来了活蹦乱跳的鸡,人忙着跟产妇说话,鸡就拴着脚腿扔在床底下任其扑腾,拉出了一摊臭烘烘的稀屎。
我们跟在外婆身后小心翼翼走进病房。生性好动的圈圈大概被医院里的一片白色吓住了,那天表现得格外乖巧和文静。我看见妈妈坐在房间最里面靠近窗户的床上,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和她自己的棉袄、大衣,刚出生的婴儿被她安详地抱在怀里。我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婴儿,圈圈出生时的模样我肯定也见到过,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婴儿,我的妹妹,她长得这么的小,简直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猫。她的皮肤红得像被滚水烫熟了一样,表层浮着细细的绒毛,让我想到结在树上的毛桃子。她眼睛紧闭,眼皮鼓出来,鼻孔小得像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她的头发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撮成了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我妹妹出生时的头发。
原来婴儿这么丑。画报上的娃娃总是胖乎乎,白嫩嫩,笑嘻嘻,很可爱的样子,原来那都是假的,哄人的,实际上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剥皮猫,红通通皱巴巴,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几个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婴儿,我看见她的小小的身体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寒战一样。然后她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猫叫一样的声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低头看了看她,又抬头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婴儿从怀里挪开一点儿,飞快地解衣扣,也不管旁边的床位上是不是有人,拖出一个肥肥的奶子,准确地揣进婴儿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巴,张开后居然能够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奶头。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汹涌,她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而且越漫越多,眼看着就要淹没她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条毛巾,利索地往胸口掖了掖,把溢奶擦尽。我听到馋嘴的圈圈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圈圈招招手,应该是喊他过去也吸上几口。圈圈却不好意思起来,脸一红,躲到了外婆身后。
外婆带来了红枣桂圆汤,不是下奶的,是给妈妈补元气的。外婆说,我妈妈每生一个孩子,就要送掉半条命。我算了一算,觉得她的话有明显错误,如果生一个孩子送半条命的话,我妈生了三个孩子,总共要送掉一条半的命。可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条命啊。
外婆拿出一个汤碗,把红枣汤倒出来,用嘴巴吹着,好让它快点儿凉下来。婴儿这时候已经吃饱了奶,外婆就手接过,横在自己膝盖上,打开包被,检查尿布是不是要换。
“你喝汤。”外婆对我妈说,“别管两个大的,他们喝过了。”
“不对,我没有喝。”圈圈立刻纠正。
“你个小精猴儿!”外婆笑着骂他。
妈妈也笑,用瓷汤匙捞出碗里的一颗胖乎乎的红枣,送进圈圈伸过去的嘴巴中。
外婆下令:“行了,一人就尝一颗。”
我很自觉地走开去,一颗也不尝。圈圈还小,他不懂事,我不能跟着不懂事。
妈妈说:“小米有哥哥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心里很受用。
妈妈又说:“小米能不能帮妈妈做一件事呢?”
圈圈馋了一回嘴,有点儿惭愧,抢着表态:“我来做!”
妈妈说:“你不行,哥哥才行。”
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时候我妈让我上刀山,我也会眼睛不眨地爬上去。
妈妈轻言慢语:“其实呢,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应该去告诉你爸爸一声,他有了一个女儿。爸爸一直想要个女孩子的。”
我在家里找我的铁环。昨天我明明把铁环靠在房门后面的,现在不见了。每次我单独出门办事,比如打酱油,比如拿着日用品票去杂货店买一块肥皂,或者凭豆制品票排队买半斤粉丝,我必须带上两样东西中的一样:或者乒乓球拍,或者铁环。我一边走,一边用球拍颠着球,再不然就是把铁环滚得哗啦啦响,我心里就觉得这一趟是出门玩的,不是专门替家里办事的,情绪上会比较放松,见了那些凶神恶煞牛皮烘烘的售货员也不那么紧张。
现在我要去关押我爸爸的牛棚,心里就不光是紧张了,是害怕,铁环就更加不可或缺。
可是铁环死活找不着。一定是圈圈藏了起来。他认为我不该既拥有乒乓球拍又拥有铁环,两样宝贝应该分给他一样,问题是给了他他也不会玩。他颠球,至多颠两个,第三个准保飞到拍子外面去。滚铁环,铁环不往前走,原地扭秧歌,扭成麻花状,最后扑通躺倒。学会玩耍不是容易的事,既要有天赋,还要有经验,圈圈他根本不懂这一点。
我找到圈圈,和颜悦色地诱导他:“如果你帮我找到铁环,我送你一样东西。”
“真的?”他停止用树棍和泥巴,抬头看我,“不准骗人。”
“骗你是小狗。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想:“陪我下工兵棋。”
这个小东西狡猾得很,他知道我没有钱买任何东西,所以提出的要求很现实。
“好,”我说,“我会陪你下三盘。”
他四脚趴地,癞蛤蟆一样地爬到外婆床底下,把铁环和铁钩子拖出来。“下工兵棋。你不准骗人。”他重复。
我们家里是泥巴地,床底下很潮湿,只一天工夫,铁环上已经沁出点点锈斑。我赶快拿出砂石打磨那些锈,否则的话,铁环滚动起来会涩在钩子上,手感有瑕疵。
圈圈站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看着我。铁环上锈是他的错,可是我半句都没有责怪他,这让他心里很惊奇。他奔出去拿来了他的洗脸毛巾,要给我擦手。我没有擦。铁锈沾上毛巾,黄颜色怎么都洗不掉,还得妈妈花钱买新的,这是浪费。
我抓着擦拭一新的铁环出了门。我的铁环是外婆从家里用旧的木桶上扒下来给我的,大小轻重都合适,滚动起来流畅而滑润,铁钩子抓在手里,只需蜻蜓点水般扶着,你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用力,在驱动铁环向前。我们班上同学的铁环都不如我。齐小如的那个是铜的,看起来金光灿灿,可是重量太大,滚动得费劲。李志的那个被人砸扁过,怎么都撑不到原先的那么圆,滚起来重心偏移,咯噔咯噔地响。赵卫星更逗,他找来的铁环有他半人高,那么大个家伙不容易控制,你要往东它偏就往西,看起来威风,实际上狼狈。我在试过所有同学的铁环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我一路滚着铁环,往城南小学走。小学停课后,暂时地被征作牛棚,我爸爸就被关在那里。我妈告诉我,牛棚也是分级别的,不是按职务分,是按每个人的“罪行”大小分。我爸参加的只是“三青团”,国民党的一个外围学生组织,属轻微的历史问题,所以关在城南小学。如果一个人有“叛徒”和“特务”的嫌疑,那是重罪,那人就倒霉了,不光是关押地点隐蔽,也许这辈子放出来的可能性都很小。
我没有走大门。大门有红卫兵站岗,有人靠近,他们会端一根带梭镖头的红缨枪凶凶地喝住,检查身份,弄不好逮进去一块儿批斗。我知道关我爸爸的教室在学校操场后面,窗户是朝着一片菜地开的,窗户上临时钉了木栅栏,只要搬一摞砖头踩上去,就可以隔着栅栏跟我爸爸说话。
巧得很,我的脑袋一探进窗口,就看见我爸爸正在伏案写作。教室里总共有十来张床位,可是都空着,只留了我爸一个人。我低声地喊他,他抬头看见是我,很高兴,马上起身过来。
“爸,”我说,“怎么你一个人?”
我爸耸耸肩:“轮流进审问室,还没轮着我。”他用嘴努努桌上的纸笔,“让我写材料,交代问题。这是第十七遍交代。”
我佩服我爸,他的头脑总是清晰,能够记得住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
“你妈怎么样?圈圈呢?”
我告诉他,妈妈生了一个妹妹,外婆每天去医院送鱼汤和红枣汤。他一仰头,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用右手的拳头猛击左手的掌心,仿佛是他自己做了这件了不起的事。
“小家伙,说说,你妹妹漂亮不漂亮?”他走近窗口,同样地用两只手抓住栅栏,俯身向我。
“这个嘛,”我说,“我看不懂什么叫漂亮。”接着我安慰他,“她大概长大了就会漂亮了。”
“滑头啊,小米!”他又一次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非常愉快,关牛棚这事没有给他带来阴影。也许因为进牛棚的人太多了,前后看看,左右看看,大家的命运彼此相同,于是就心平气和,得过且过。
他开始问我的功课:毛笔字写了几张?二年级课本的算术题做了多少?他曾经要求我每天写一篇日记,做到没有?他说小米你不能只想写着玩,学校停课,你就必须自学,不能在最好的读书时间荒废了自己,不管时代变成什么样,他不相信知识会没有用处。
他从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开玩笑一样地捏了捏我的脸颊:“要做一个计划,在这一年当中,你想达到什么样的水平。”
“好的,我会做。”我说。
“帮帮你妈妈,分担她的责任,因为你现在是大哥哥。”
“也要订计划吗?”
“计划算了,你只要在心里时时想着就行。”
“爸爸放心。”
“现在你走吧,别让人看见你。”
我离开窗户,已经回头走了几步,爸爸忽然在后面又加了一句:“谢谢你把这个喜讯告诉爸爸。”
我反身,再次对他招手。他也把一只手伸出来对我挥舞:“跟你妈妈说,让她照顾好自己,我很快会回家。”
我不知道爸爸嘴里的“很快”会是多久,也许他是在宽慰妈妈。有的时候,大人们为了他们爱的那个人,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