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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名字叫小米

早晨六点半钟,摆在我爸妈房间五斗柜上的闹钟准时响起。不是“丁零零”的像鸟叫那样的清脆声音,而是鸭子一样的沙哑的“嘎嘎”声,仿佛发条的年纪太大了,胸闷气短,带不动藏在钟摆里的同样年老的齿轮。

我妈妈好几次发狠,说要重买一只新的闹钟,换掉这只老掉牙的老爷货。她生怕老家伙有一天实在支撑不住,躺倒不干,拒绝工作,耽误了全家人上课、上班、上学。可是她每回都不过是说说而已,真的站到百货公司钟表柜台前,隔着玻璃板端详那些亮晶晶的铃声动听的闹钟时,她就改了主意,认为还可以再缓一缓花这笔钱。她指着标价签上的数字对我说:“看到没有?太贵了,要花去我五分之一的工资。”

我不太懂得“五分之一”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可我知道我妈妈每月的工资是六十四块二毛,闹钟的标价是十二块四毛。我还知道我妈妈的工资比院里所有小朋友的妈妈的工资都高,因为她们常常会用嫉妒的口吻对我说:“你妈妈有钱。”我回家问过我妈妈,她到底有没有钱,我妈妈说:“千万不要相信别人。”

我爸爸很高兴家里有一只老掉牙的闹钟,因为它的存在满足了爸爸永无止境的探索欲望。每隔十天半个月,他就会借口给闹钟的发条上油,把它毫不手软地大卸八块,螺丝啦、齿轮啦、分针秒针啦……摊满一桌子。而后他满怀欣喜地逐个拿起那些零件,端详,把玩,吹去表面看不见的灰尘,擦掉一点点有可能存在的锈迹,必要时用一把很小的锉刀改造和修正某个部位,最后再将他玩腻了的东西装配还原,搁回到五斗柜上。

“很好,还能再用十年!”他搓着手,把沾了机油的手指送到鼻子下面闻一闻,用劲地吸上一口气,很有成就感地说。

每天,闹钟一响,我就必须起床。我不喜欢等着我妈妈一边把左手伸到腋下扣她的衣服扣子,一边过来掀我的棉被。在她没有漱洗之前,她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隔宿被窝的气味,闻起来怪怪的。我在心里默喊:“一、二、三,起!”然后我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身,甩一甩有点迷糊的脑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先穿一件杂色斑驳的毛衣,再穿棉袄。毛衣是套头的,棉袄和外面的罩衣都有扣子,一共十个,大约要花去我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不小心扣错了,上下错开一个纽扣洞,就要解开重来,需要的时间会更长,两分钟,也许还不止。我总是穿着袜子睡觉,这样可以省去三十秒的穿袜子的时间。我妈妈给我做的棉裤非常宽大,腿伸进去轻轻一滑就穿上了身,缺点是肥大的裤管漏风,到晚上睡觉时,我的双腿和双脚总是冰冷的,有时候大半夜都不能暖和过来。

棉鞋热乎乎的,因为我外婆帮我把鞋子绑在煤球炉的外壁上烤了一夜。煤球炉夜里要封火,余温恰好能把鞋底烤热。有时候我弟弟尿了裤子,夜里就要把湿裤子绑在煤炉上烤,我的棉鞋只好让开位置。这样,早晨我伸脚进鞋子时,鞋底冰凉,像踩在铁板上。

我下了床,站在床边,最后系上裤子的背带。外婆已经把炉火捅开,热一锅昨天晚上煮好的米粥。妈妈俯身在我弟弟床边,手脚利索地帮他穿衣服。我弟弟圈圈还小,才四岁,还不能独立照顾自己。他是个傻乎乎的家伙,妈妈凉凉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肢窝,他就以为妈妈跟他逗着玩,会前仰后合笑得站不住脚,结果乐极生悲,被妈妈不耐烦地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转眼间哇哇大哭。每天早晨,我们家里几乎都要上演这么一幕先喜后悲的闹剧,弄得外婆再也不能在厨房里装聋作哑,匆匆忙忙地从炉子上端下粥锅,坐一壶水烧着,赶回屋里接替我妈妈,帮圈圈穿好衣服。

我自己从水缸里舀半杯冷水,兑上一点儿热水瓶里的开水,往牙刷上挤一截花生米那么大的牙膏,到院子里刷牙。左边三下,右边三下,不多也不少。我喜欢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地上吐牙膏沫,吐出我想要的图案来:圆的太阳,弯的月亮,或者方方正正的房子。吐泡沫不仅有趣,重要的是能够延长时间,让妈妈认为我的刷牙过程足够长久。尽管如此,妈妈还说我刷牙纯粹是做给她看的,因为我的两颗大门牙越刷越黄,嘴巴一张,像两扇旧漆斑驳的门板,很煞风景。可我觉得长牙齿就是为了能够咀嚼食物,白与不白无关紧要。

我早晨从来不上厕所。我们院里的厕所只有四个蹲坑,几十口人要在门外排队,里面出来一个,外面再进去一个,弄不好排十几分钟都轮不上。我爸爸起床之后的头一桩事就是提着裤子往厕所跑,争分夺秒地占一个位子。厕所的窗户很小,为了隐秘起见又造得很高,里面终日黑咕隆咚,四个男人齐刷刷地蹲着,像一排沉默的乌鸦。我很不喜欢那种压抑而又微妙的气氛,所以总是憋着一泡热尿,在上学路上痛痛快快地撒到路边的油菜地里。我妈妈很反对我这么做,她说憋尿会引发尿毒症,还会让膀胱和尿道发炎。我不相信。我知道尿是好东西,每次我被家里的桌子腿或者门槛绊伤脚指头时,外婆就会说:“快撒泡尿浇上去,消消毒。”既然尿水能够消毒,它自身怎么可能带着毒,让我的相关器官发炎呢?

我们家里的早饭千篇一律:米粥加萝卜干。偶尔萝卜干换成酱莴苣,或者五香大头菜,那么一锅粥就不够了,因为大家都要加添半碗粥,就那一碟子难得见到的小菜。外婆说,有米粥喝就不错了,三年困难时期,我出生前后的那段日子,只能喝到照见人影子的麦糁粥,两碗粥灌下肚,转头一泡尿,肚子就开始唱空城计,真正叫“吃了上顿想下顿”。外婆老了,话多,喜欢“忆苦思甜”。不过妈妈不让她多说这些,妈妈说,都是新社会,比什么比?要比也得跟旧社会比。旧社会卖儿卖女,那才叫“民不聊生”。

匆匆地吃完早饭,匆匆地背书包上学。从我们家出门,沿河边走一段碎石子路,穿过一个菜市场,从烈士陵园的围墙外插过去,再走一段空旷的黄泥巴路,才能到我们学校。即便我埋着头一路小跑,也需要花费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为了不让我迟到,家里人总是轮流催我:“快点儿洗脸!”“你是吃饭啊还是数米粒啊?”“背个书包还要磨蹭?”“走快点儿,跑起来!”我把书包斜背在肩上,神色紧张地奔跑上学。如果我迟到,老师就会让我罚站。碰到教算术的唐老师上早读课,她干脆不准我进教室,我只得狼狈地在走廊上站到下课铃响。

一年级结束,我考了两个九十五分。我妈妈不满意,说这个成绩太差,她和我爸爸上小学的时候,成绩都在九十八分以上。她还说,一年级就考九十五分,上了初中最多能考八十分,到高中大概只剩七十分,那样的话,我就不可能考上大学。

我觉得她应该这么想:我还是个孩子,我会一天天地进步,小学考九十五分,初中考九十八分,到高中全部满分。难道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吗?大人的缺点就是遇事过于悲观。

还好,一年级的暑假还没有过完,红卫兵们就造了老师的反:大学不再招生,中小学统统停课闹革命。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上学。我妈妈闭口不再提我的可耻的九十五分。我的课本和作业本被我弟弟圈圈一张一张地撕了下来,折成了纸飞机,扔得床顶上、柜子底下到处都是。我的铅笔成了他的多功能工具,他用它挖泥巴,撬墙缝,刺杀毛毛虫的肚皮和死蛤蟆的嘴巴。他每干一样坏事,就得意地跑过来告诉我,还把沾着令人恶心的污秽物的铅笔举起来给我看。有时候,他像狗一样地闻那笔尖上的气味,吐唾沫,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咯咯笑。他一点儿都不怕我向妈妈告状,就好像完全明白妈妈这半年来自顾不暇,没有心思为了这些小事训斥他,打他的屁股。

尽管如此,我爸妈房里的闹钟每天早晨还是照常响起。六点半起床已经是我们家的习惯,习惯不可轻易改变。

我妈妈是中学老师,教语文,兼做班主任。她的班上有一个学生,十五岁,家在农村,住学校宿舍。这个学生有尿床的毛病,他怕同学笑话,每次尿了床,都不叠被子,早晨把被子铺在湿处,夜里再钻进去睡觉。有一回我妈妈去宿舍检查卫生,看见一张床上没叠被子,以为是学生早晨走得匆忙忘叠了,就好心上前帮忙整理,这才发现了学生的秘密。我妈当时很是心疼,怕学生捂湿被子捂出毛病,就赶快抱着臊烘烘的被褥出门晾晒。此后,每个星期天我妈妈都去学校,替那个学生拆洗被单,晾晒干净之后,再缝好,铺好,比人家的亲生母亲还要尽责尽力。有一段时间,我妈妈甚至动了念头,要把学生领回家里睡觉,好在半夜里用闹钟喊醒他上厕所,彻底改掉他尿床的毛病。因为外婆坚持反对,我妈妈的计划才没有付诸实施。

“文革”开始后,尿床的学生当了造反派。他是学校里最早写我妈妈大字报的人,也是最早拿绳子捆了我妈妈的手,勒令她跪在黑板前接受批判的人。在那一个班的五十个学生当中,他的态度最激烈,用词也最恶毒,一心一意要把我妈妈置之于死地,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都不得翻身。

我妈妈当时很崩溃,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她付出最多心血、照顾得最周到的学生,怎么会翻脸就不认人?

我爸爸提醒她:“道理很简单,你当初不该揭开他的被子。你以为你做了好事,实际上你当众宣判了他的精神死刑。”

“可他不过是个孩子,我这么做是因为心疼他。想想看,滴水成冰的天气,被窝里捂着冰凉冰凉的尿水,天哪,那是什么滋味?”

“很多时候,精神的痛苦远胜于肉体的痛苦。”

“太荒唐了!”我妈妈闭上眼睛说,“这太荒唐了。我以后应该怎么对待这些学生?这么多年,我教育出了一群逢人就咬的白眼狼?”

她不因为被批斗而绝望,却因为学生拒绝了她的母爱般的关心,痛苦到无以复加。

学校停课了,但我妈妈不可以休假在家,每天早晨七点半必须到校学习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替学生抄写大字报(哪怕大字报的内容是针对她自己的),打扫教室卫生,铲除房前屋后的杂草,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会,有一次还被逼着当众打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曾经在课堂上“不恰当”地宣扬了“封资修”的思想。

直到她怀了孕,她的肚子像小山一样鼓出来,走路蹒跚,被学生摁着脑袋跪下去之后,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她被暂时地特赦了。

我像圈圈这么大的时候,每逢有人问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我总是回答:写书的。

我一直被外婆教导:爸爸在写书,你要乖乖的。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路,小口小口地吃饭,过起了兔子一样无声无息的生活。我们家里有一架“红灯”牌收音机,是爸爸有一年去上海看京剧《智取威虎山》,顺便托了他同学的关系买回来的。因为这架收音机,我成了全院子小朋友的羡慕对象,他们千方百计地讨好和奉承我,希望能够被我邀请去听收音机里下午五点钟的《讲故事》节目。可我总是铁面无私地将他们阻拦在门外。我说,我爸爸要写书。

爸爸要写书,这是一个令人兴奋和激动的理由。一本书里有那么多的字,我无法想象它们是如何被一支蘸水钢笔一个一个写出来的。我刚念完一年级,我看过的书只有一本薄薄的《小英雄雨来》,还有几本连环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地道战》。在我心目中,会写书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们的脑子里有一个装了很多故事和很多生字的仓库,还有一个装置巧妙的闸门,闸门一拉开,字就会骨碌骨碌地滚出来,就像水流哗哗地冲出来一样。

我爸爸把书写在一种每页三百字的方格稿纸上。纸很薄,微黄,格子的线条是红色。有时候他也会换成蓝色的。他在稿纸下方的括弧中填上数字:一五六、一五七……他告诉我说,这是页码,用页码乘上三百,就知道这本书已经写了多少字,印成一本书大概会有多么厚。他想写满一千五百页。至少也要有一千页。这样的话,将要出版的书就会非常有分量,沉甸甸的,用劲扔出去,能够砸死一条狗。

我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条花狗被一本厚书砸中,轰然倒地,奄奄一息的模样。我兴奋得双眼放光,血脉偾张。

“当然,我不可能用我写的书去砸一条狗,这是法西斯行为。书是高贵的东西,它只应该被我们摊开在膝盖上,抱在怀里,或者安置在书架中。人类如果没有食物,身体就会饿死;如果没有书,精神就会饿死。”

我不知道我爸爸嘴里的“精神”是什么东西,“精神”饿死了又是什么样子。正因为不知道,写书这种行为在我的心目中越发神秘,就像大雨过后天空里的一道彩虹,五光十色,引诱我们去钻过圆门,走进天堂。

去年夏天,爸爸的书写到“九二五”页时,被他自己抱到院子里,当着众多邻居的面,一把火烧掉了。他解释说,如果他自己不烧,红卫兵会帮他烧。在他工作的县文化馆,一屋子的书都被红卫兵们拖到广场上烧了。他问我们在家里有没有看到黑烟,有没有闻到书页燃烧的气味?他说,他当时呆坐在办公室,从窗户望出去,天空都是黑的,天要掉下来了。

顺便说一句,我爸爸的工作是在文化馆剧目室写戏、写唱词儿、写快板书和三句半,提供给工厂和农村的业余剧团,活跃群众文化生活。

主动焚书没有让我爸爸逃过劫难,之后的不久,他们文化馆的全体人员被红卫兵用一根粗绳子拴到了一块儿,像拴着一群蔫头耷脑的蚂蚱一样,自己高呼打倒自己的口号,游街。还有一回,游街游到一半时,红卫兵从街边文具店里搬出一桶墨汁,拽着他们的手摁进去,再喝令他们将墨汁淋漓的“黑手”高高举起,从城南走到城北。我爸爸回家后,一共换过了五盆水,手指甲缝里的墨汁还是无法洗净。

“这下好了,你罚跪,我游街,我们彼此彼此。”我爸爸对我妈妈说。

我妈妈认真想了一会儿:“不,还是不同。”

“嗯?”

“对象不同。”

“说说?”

“我面对的只是我们班上的学生,你的观众是全县人民。”我妈有点儿得意。

“那多好啊,我不用写书就已经出了名。现在,基本上可以总结出一条经验:成名成家的最便捷方式就是游街。”

外婆一边在厨房里择菜,一边竖着耳朵听我爸爸妈妈的对话。她本来还担心她的女儿女婿想不开,一个不留神做出什么蠢事,现在她放心了。她提醒我说:“听见没有?斗嘴呢。去吧,给你爸爸拿条毛巾擦手。”

我从洗脸盆的架子上扯了一条毛巾送到房间里。我看见我爸爸像一只鸟儿一样,湿淋淋的双手挓挲在身后,腰弯向前方,脑袋伸出去,耳朵贴着我妈妈小山一样的肚子,眉毛扬着,眼睛眯缝着,全神贯注地听着什么东西。

“爸爸!”我叫住他,“那孩子还不会说话。”

我爸爸对我招手:“你也过来听听。”

我走过去,同样用耳朵贴住我妈妈的肚皮。

“听到了吗?”

声音很响,也很杂乱,咕噜咕噜的,我不能确信我听到的是些什么。

“傻瓜,妹妹在喊你哥哥呢。”

“不对。”我说,“你不可能知道肚子里面是女孩。”

“我当然知道。女孩喊爸爸,和男孩喊爸爸,声音完全不一样。”

我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如此认真和严肃,我没有理由认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真高兴是个女孩。圈圈太讨厌了。”我告诉他。

我妈妈猛然笑起来。随着气流的冲击,她的紧绷绷的肚子一抖一抖,上下颠动,活像一个巨大的会蹦跳的肉球。

小米是我的名字。我妈妈生我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食品比金子昂贵。爸爸花大钱从乡下买来两只老母鸡,养在墙根下,准备在我妈妈坐月子的时候杀了炖汤。结果我妈妈这边刚进产房,那边家中无人看管,两只鸡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我妈妈月子里的补品改成了小米粥。小米粥虽然养人,但顿顿喝也很腻歪。我妈妈说,她那时候给我喂奶,衣襟一掀,流出来的奶水都是小米味。

我的这个名字是外婆取的。上小学时,我妈妈问要不要重新取个名字?我爸爸说算了,名字不就是个符号,叫什么不是叫?我的父母,这一对懒人,马马虎虎地把我的小名拿过去做了学名。

我不喜欢“小米”这两个字,它太女性化了,根本就是小姑娘的名字。我父母在取名字的问题上很不负责任。我弟弟叫“圈圈”,就是因为他小时候胖得可笑,胳膊上腿上都是一圈一圈的肉。你看,两个知识分子,一点儿都不想把知识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我上了一年级之后,自作主张地在“米”字下面加了一个“走之”底,变成了“小迷”。写在作业本上,被我外婆看到了,老人家大惊小怪地反对,说“迷”这个字多不吉利,“迷糊”“迷路”“迷失”……能够联想到的事情都不好。“你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待着了?你想让个抹花子把你拐走,送到很远很远认不得家的地方?”我外婆神色严峻地责问我。

我外婆想哪儿去了!我为什么要离开家?

“那就不能用这个‘迷’字。”我外婆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吧,不用就不用吧,谁让我外婆在家里的地位最高,说一不二呢?

我外婆是个很聪明的老太太。小时候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是她居然认识字,能够看得懂《三国演义》和《红楼梦》。她说她年轻时喜欢听说书,听过几遍记熟了,就把说书人的本子买回家看,照着内容反过来认会了字。你说她神奇不神奇?

我外婆装了一肚子的气象谚语,任何节令,任何天象,她只要瞥上一眼,就能够出口成章。比方现在是冬天,如果我抱怨天气冷,我外婆就会说:“正月冷死猪,二月冷死牛,三月冷死播田夫。”意思是在这三个月里,多冷的天气都是正常的。再比如她出门踩着了一条蚯蚓,随之而来的联想是:“蚯蚓路上爬,雨水乱如麻。”看到一只公鸡飞到墙头上,她念叨:“鸡在高处鸣,雨止要天晴。”傍晚起雾了,她会说:“久晴大雾阴,久阴大雾晴。”夏日早晚,天空红霞灿烂,她的用词极生动:“早上烧霞,等水烧茶;晚上烧霞,热得直哈。”霞红得热烈时,看上去像在燃烧,“烧霞”这个词非常形象。“哈”呢,是我们当地的土语,形容一个人伸着舌头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你只要想象一下狗在盛夏拖着长舌头“哈哈哈哈”喘息的狼狈模样,对这个“哈”字就该有比较精确的解读了。

我妈妈不赞成我外婆过多地使用这些谚语,她说这里面有很多是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的东西,而这两种主义都是革命运动中要批判和反对的。“你不能毒害小米,他没有识别能力。”我妈说。

我外婆很生气:“怎么是害了他?有哪一句是错的?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句句是真言。”

接着她吟出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妈妈就被彻底地噎住了,再也无话可说。 IAgJVORiUjjKNcl2EmWcSCBZQrO7idEP4qq1WvYbzyYp6HIJzDl98Ay/lG8oS5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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