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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翌日,大概凌晨四点钟光景,当阿尔贝前来给他松绑,准备为他换垫单时,爱德华真想从窗户中跳出去。但是,下床时,他就失去了平衡,因为右腿根本就吃不住劲,结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靠着一种强大的意志力,他总算重新站了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幽灵那样。他笨重地一瘸一拐走去,一直来到窗前,瞪圆了两眼,伸开了双臂,发出悲伤和痛苦的号叫,阿尔贝紧紧地把他抱在怀中,也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摩着他的后脖子。面对着爱德华,阿尔贝感觉自己拥有一种母亲般的温柔。他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他交谈,来打发等待的闲暇。

“莫里厄将军,”阿尔贝告诉他说,“那就是一个大蠢货,你知道吗?不过是一个将军罢了,还有什么呢?他准备把我打发到战事委员会去!还有那个普拉代勒,那个浑蛋……”

阿尔贝就这样说着,说着,但爱德华的目光是那么黯淡,根本就无法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听明白了。吗啡剂量的减少,让他长时间处在清醒状态中,从而剥夺了阿尔贝出去打探转院消息的机会,那该死的转院一事,一直迟迟没有消息呢。当爱德华开始呻吟时,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他的嗓音上升为强音,直到一名女护士过来再给他打上一针。

接下来那一天,下午刚刚开始,当他又一无所获地回到—根本无法知道转院是不是被正式列入了计划—病房时,爱德华叫喊得要死要活,他痛苦至极,他破了口的喉咙显现出一片鲜红色,而在某些地方,可以分辨出有积脓的出现,气味变得越来越难闻。

阿尔贝立即离开病房,跑去护士嬷嬷们的办公室。没有人。他在走廊中大声叫喊:“有人吗?”没有人。他都已经快要走开了,但他又突然停住脚。他转身返回。不,他恐怕还真有些不敢呢。谁说的?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左边,右边,他战友的号叫声依然回荡在他的耳边,这帮助了他,他走进了房间,他知道他要的东西放在哪里,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这里已经了如指掌。他从右侧的抽屉中拿出钥匙,打开了玻璃柜的门。一个注射器,一些酒精,几小瓶吗啡。假如被抓住,那他可就完蛋了,偷窃军用物资,该当何罪,莫里厄将军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眼看着就逼近过来,后面还紧跟着普拉代勒中尉那可恶的影子……谁能来照顾爱德华呢?他不无焦虑地问自己。但是,很好,没有任何人出现,阿尔贝大汗淋漓地从办公室中出来,把他的战利品紧紧地贴在肚子上。他不知道他到底做得好不好,但那些痛苦让他实在有些受不了。

第一次注射真的是一段历险。他曾常常协助嬷嬷们打针,但是当他要自己一个人来干……垫单,浓烈的臭味,而现在,则是注射……为阻止一个小伙子从窗口跳出去,这就已经不太容易了,他一边准备着针筒,一边这样想着。给他擦屁股,闻他的臭气,给他打针,他还要深入到什么之中去呢?

他拉过来一把椅子,抵住房门的把手,以防有人突然进来看到。事情进行得还算不坏。阿尔贝算好了剂量;必须跟护士嬷嬷下一次使用的剂量相衔接。

“刚刚好,你会看到的,你会感觉好多了的。”

没错,这一下解决了问题。爱德华轻松了下来,睡着了。即便在他的睡眠中,阿尔贝还是继续对他说着话。同时还思考着这一幽灵般的转院问题。他终于得出了结论,必须追溯到源头:前往人事部门去打听。

“当你安静下来时,”他解释道,“我实在不想把你绑起来,你知道的。但是,由于我无法肯定你是不是能够讲道理……”

他不无遗憾地把爱德华捆在了床上,然后再出去。

一旦离开了病房,他马上就贴紧了墙根,并注意着身后,但他一路都在奔跑,为的是尽可能不缺席太长时间。

“这,可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那家伙说。

他名字叫格罗让。人事部门的办公室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带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一个个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放了很多带有帆布带的文件夹,压得搁架都快要散架了。房间里安放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满是文件、表格、报告,乱糟糟的,在一张桌子后面,格罗让下士显出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他打开了一本很大的花名册,伸出一根被尼古丁染成栗色的食指,沿着一栏栏的内容移动,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这是因为,这里有过很多伤员,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不。”

“不什么呢?”

“不,我是能够知道的。”

格罗让把脑袋从他那本花名册上抬起来,死死地瞧了一下他。阿尔贝估摸着自己说错了什么,该如何来弥补,但是,格罗让早已又低下头,认真地寻找下去了。

“他妈的,这个名字我明明记得的……”

“当然啦。”阿尔贝说。

“当然是的,没错,但是,他到哪里去了呢,这个见鬼的?……”

突然,他高喊一声:

“有啦!”

他刚刚获得了一次胜利,人们马上就看出来了。

“爱德华·佩里顾!我早知道的!这里!啊,我早知道的!”

他把花名册递给阿尔贝,他粗大的食指指着其中一页的最下面。他一心想证明他自己是多么有道理。

“然后呢?”阿尔贝问道。

“这就是说,你的那个战友,他是登记在册的。”

他强调了“登记在册”这个词。在他的口中,这就具有了判决书的价值。

“我就是这么对你说的!我记得的,说到底,我还没有太糊涂吧!”

“然后呢?”

那家伙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

“他在这里做了登记(说着,他用手指头指着花名册),而之后,人们就会开具转院单。”

“那么,这个转院单,又往哪里去要呢?”

“去后勤部门。由他们来做决定,派遣交通工具什么的……”

阿尔贝还得转去后勤部门的办公室,去好好问一问。他已经到那里去过两次了,他们总是回答说,没有文件啦,没有单据啦,没有带有爱德华名字的材料啦,简直都快让人变疯了。他瞧了一下时间。那里的接待处会在很晚时候才开始办公,他得先去照看一下爱德华,给他喂点儿水喝,他应该多喝水,大夫早就嘱咐过的。他转身过来,改变了主意。他妈的,他心里想。万一……

“是你负责把单据交给后勤部门吗?”

“是的,”格罗让肯定道,“或者会有人过来取,每次的情况还不一定。”

“写了佩里顾名字的单子,你还能记得是谁把它拿走的吗?”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记得。是一个中尉,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

“正是。”

“……是不是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没错!”

“这个狗杂种……”

“这个,我可说不好……”

“那再做另一份转院单需要很长时间吗?”

“副本,我们管它叫副本。”

“好吧,副本,要等很长时间吗?”

在他的领域之内,格罗让当真全都驾轻就熟。他拉过来他的墨水盒,抓住了一杆蘸水钢笔,把它举向空中。

“稍等片刻,这说话就得。”

病房里充满了腐肉的臭气。爱德华真的必须尽快转院了。普拉代勒的阴谋诡计正在得逞。通过架空来清除。对于阿尔贝,战事委员会的阴影仍然没有远去,但是,对于爱德华,墓地正在危险地逼近。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将从根上彻底腐烂掉。普拉代勒中尉不希望有太多人为他的英勇事迹做证。

阿尔贝亲自把那个副本交到了后勤部门。

最快也要明天,人们告诉他。

这一期限在他看来似乎就等于遥遥无期。

年轻的医生刚刚离开医院。还不知道谁会来接替他。医院里还有阿尔贝不认识的不少外科医生,以及其他医生,他们中有一个到病房里来转了一下,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仿佛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费时间过来看一下的。

“他什么时候才被转走?”他问道。

“还在办理过程中,都是因为转院单还没到位。事实上,他早已登记过了,但是……”

“什么时候……”

医生迅速地打断了他:

“什么时候?根据事情发展的进度……”

“他们告诉我是明天……”

他抬眼瞧着天花板,一脸怀疑的神色。完全是那一类见多不怪的医生的惯常表情。他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好了,这还不是全部,他调转身子,拍了拍阿尔贝的肩膀。

“快给病房通通风吧,”他一边说一边就出了门,“这里太臭了!”

第二天,天刚亮,阿尔贝就等候在了后勤部门办公室前。他最担心在路上撞上普拉代勒中尉。中尉曾经成功地阻止了爱德华的一次转院,他本事大着呢,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于阿尔贝,不动声色不露面,就是他唯一要做到的事。但愿爱德华能够尽快地转移。

“今天行吗?”他问道。

那小伙子对他十分友好,他觉得阿尔贝这样关心一个战友实在是太令人敬佩了。人们实在是见多了那些漠不关心的人,那些根本不爱搭理的人。

“嗯?不,今天不行,很遗憾。但是,明天可以。”

“你知道大概几点钟吗?”

小伙子久久地查阅着他手边各种各样的文件表格。

“我说,”他回答说,眼睛一直就没有从文件中抬起来,“鉴于收集的地点很分散—请原谅,老兄,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称呼它的,收集地,救护车应该在中午稍稍过一点时到这里。”

“能确定吗?”

阿尔贝只想紧紧地抓住这一点,行啊,那就明天吧,但是,他还是要发泄他的责备,也怪自己行动太迟缓,没能更早地弄个明白。拖的时间也太长了,爱德华早就应该转院了,假如他遇上的是一个不那么笨的战友的话。

就明天吧。

爱德华再也睡不着觉了。他坐在床上,背垫着好几个枕头,那都是阿尔贝从其他病房中搜罗来的,一连几个小时,他一直在那里来回晃动,同时发出烦扰人的呻吟声。

“你是不是感觉难受呢,嗯?”阿尔贝问道。

但爱德华什么话都不说。当然啦。

窗户始终半开半掩着。阿尔贝始终在窗前睡觉,坐在椅子上睡,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他没少抽烟,为的是保持清醒,监视住爱德华,但同样也是为了掩盖一下腐臭的气味。

“你已经没有嗅觉了,你真的是一个幸运儿……”

他妈的,假如他想笑的话,他该怎样做呢?一个不再有颌骨的家伙就不应该常常有捧腹大笑的欲望,但是,这个问题始终让他苦恼不已:

“医生……”他大胆地冒出了一声。

那时,大概已经是凌晨两点到三点的光景,第二天就可以转院了。

“他说,到了那里,他们就会给你安一个假下巴。”

他实在有些想不出来,一个假下巴,那会给他带来什么,他无法确认眼下是个谈论这一问题的好时机。

但是,这一建议似乎唤醒了爱德华。他轻轻地摇了脑袋,发出几声叫喊,但那只是一些湿漉漉的声音,某种咕嘟咕嘟的水泡声。他做了个手势,阿尔贝早先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原来是个左撇子。他又想起来那个素描草稿本画册,便不无天真地问自己,爱德华怎么能够用左手来画这些素描呢。

这才是他本该更早地建议他做的事,画画。

“你想要你那个画册吗?”

爱德华看了它一眼,是的,他想要这个画册,但不是为了画画。

深夜里的这一场景,可真是滑稽啊。爱德华的目光,就在这张镂空的、浮肿的脸上,如此充实,如此炯炯有神,如此具有表达力,拥有一种疯狂的紧张度。令人生畏。阿尔贝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爱德华在床上拿稳了画册,描画出一些粗大笨拙的文字,他是那么虚弱,简直可以说他都不会写字了,手上的铅笔似乎随着他心中的意愿在动。阿尔贝瞧着这些字母,只见它们的末端都超出了页边。他都快要睡着了,时间拖得也太长了吧。爱德华写下了一个字母,两个字母,多么难以估量的努力啊,阿尔贝试图辨认出词语来,他使出全身的精力,猜了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然后,又是另一个,当我们有了一个词时,我们还远远没有获取其中的信息呢,必须推断出意思来,而这又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爱德华很快就累垮了,倒在床上。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又挺起身来,重新拿起本子,就仿佛一项紧急任务在催促他,让他忘却了自身的疲惫。阿尔贝抖动了一下身子,立即离开了那把椅子,点燃了一支香烟,想让自己清醒清醒,重新开始猜字游戏。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一个词接一个词。

大约在凌晨四点钟时,阿尔贝终于猜了个大概:

“这么说,你不想回巴黎去了吗?可是你又能去哪里呢?”

他们继续。爱德华变得有些激动,他埋头于他的绘画本子中。一个个字母在纸上涌现出来,都写得那么大,以至于变得很难辨认了。

“你安静一下吧,”阿尔贝说道,“不要担心,我们会做到的。”

但是他一点儿都不确信,因为这看起来也太复杂了。他牢牢地惦念着。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升起来时,他得到了爱德华的确切回答,说他不再想回自己的家。是这样的吗?爱德华在他的绘画本上写下:“是的。”

“但这是很正常的!”阿尔贝解释说,“一开始,谁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谁都会稍稍有些难为情,总是这样的啦。瞧瞧,就拿我来说吧,其实我本来不想说我自己的,当我在索姆河战役中挨了这一枪,我一时间里就想到,我的塞茜尔就将离开我了,我向你发誓,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是,你的父母爱着你,他们不会因为你在战场上负了伤就停止爱你的,你一定不要担心!”

这一番颠三倒四啰里啰唆的话语,非但没有让爱德华安静下来,反而让他激动起来,他喉咙中的那种声响像沸腾的瀑布那样飞溅上来,他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扭动得那么厉害,阿尔贝只得威胁他要把他再捆起来。爱德华克制着自己,但依然很激动,甚至有些恼怒。他猛地从阿尔贝手中夺过绘画本,就像人们争吵时会一把撤走桌布那样。他继续着他的书法尝试,阿尔贝则点燃了另一支香烟,而这时候,他在思考该如何提问。

如果说,爱德华不想让他的亲人看到他的这副模样,那兴许是这里头有一个塞茜尔这样的人在。要说放弃,那可是难以克服的,阿尔贝很能理解。他提出了主张,很慎重。

爱德华全神贯注于笔下的纸上,用一记脑袋的晃动清扫了它。没有什么塞茜尔。

但这里头有一个姐姐。而要想了解爱德华的姐姐的故事,那就得花费很多时间。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叫什么名字。那就算了吧,那也不是太重要。

但是,问题好像也不是姐姐。

此外,也没什么太大关系的,无论爱德华的意图是什么,都必须好好劝导他。

“我理解你,”阿尔贝继续道,“但是,你会看到的,有了假下巴,将会很不一样……”

爱德华变得焦躁,他的痛苦涌上了表面,他放弃了交流的尝试,又开始像个疯子似的大吼大叫起来。阿尔贝尽可能长时间地抵抗着,他自己也弄得精疲力尽。他最终让步了,又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爱德华开始犯困,几天时间里,他已经狼吞虎咽般地摄入了很多吗啡。如果说他能熬得过来,那是因为他自身就是铁打的。

上午,在换垫单和进食的时候(阿尔贝学着别人教他的样子,把一根橡皮管子的一端插到爱德华的喉咙里,另一端接上一个漏斗,把流质的食物很慢很慢地倒进去,让胃能够渐渐接纳而不做抵抗),爱德华又一次发作起来,他想起床,不愿意待在原地,阿尔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年轻人拿起绘画本,又草草地写了几个字词,跟头天写的那些同样潦草模糊,然后,他就用铅笔敲打起纸页来。阿尔贝试图辨认,但根本就做不到。他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呢?一个“E”?还是一个“B”?突然间,他实在受不了啦。他爆响一声:

“听我说,我的老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不想回你的家,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这可不是我的特长。真的太遗憾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了,说真的!”

这时候,爱德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力挤压着。

“哎哟,你把我弄疼了!”阿尔贝叫喊起来。

爱德华把指甲都扎进他的皮肉中。简直太疼了。但是,压力松开了,很快地,爱德华的两只手又掐住了阿尔贝的肩膀,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发出叫喊声。阿尔贝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叫喊声,似曾相识。有一天,在一个马戏团里,一些小猴子穿着水手的服装表演骑自行车,它们就是这样嚎叫的,直叫得让人不住地落泪。一种如此深切的悲伤,实在撕人心肺。而如今落到爱德华头上的命运,是那么的确定无疑,无论是装假下巴还是不装,都是那么的无可挽回……

阿尔贝说着一些简单的安慰话,别哭了,我的老兄。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说一些傻乎乎的安慰话。爱德华的忧伤是无法控制的,克制不住的。

“你不想再回你的家去,这个我看得很清楚了。”阿尔贝说。

他感觉到爱德华的脑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晃动,不,他不想再回家去。他重复地说着,不,不,他不想。

阿尔贝就这样抱住了爱德华,在心里对自己说,在整个战争期间,如同所有人一样,爱德华所想的只是存活下去,而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他还活着,他却只想着要快快消失。假如,那些侥幸存活者都不再有别的期望,而只想去死,这又是何等乱的一团糟啊……

事实上,阿尔贝现在能理解他了:爱德华不再有力量送自己去死了。已经结束了。如果说在第一天他就能从窗户中跳下去,那么,一切就全都解决了,在这个战地医院的院子里,忧伤与眼泪,时间,无穷无尽的未来时间,一切都完结了,但是,这个机会已经失去,他再也没有自杀的勇气了,他现在被迫着活下去。

而这是他阿尔贝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从一开始就是,一切全都是。他被压垮了,他也一样,也开始哭了起来。何等的孤独。在爱德华的生命中,阿尔贝占据着全部位置。他是他唯一的、独有的依靠。年轻人把自己的生存全都委托给了他,交代给了他,因为他既不能再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它,也不能彻底地摆脱它。

阿尔贝惊骇了,震撼了。

“好,”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去看看……”

他说是这么说,但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其中的究竟,但是爱德华立即就抬起了头,仿佛他刚刚被电流打击了一下。这是一张几乎空洞的脸,没有鼻子,没有嘴,没有脸颊,只有一道透着疯狂热情的目光,似乎要把你看个洞穿。阿尔贝陷入了困境中。

“我去看看,”他傻乎乎地重复道,“我会想办法的。”

爱德华紧紧握住阿尔贝的手,闭上了眼睛。然后,他慢慢地把后脖子靠在了枕头上。他安静了下来,但依然痛苦嘟囔着,这让他的喉管口冒出了很多血糊糊的大泡泡。

“我会想办法的。”

“话太多”是阿尔贝生命中的一种常态。曾经有多少次,他被他的热情所裹挟,从而投入到多灾多难的行动之中。这不难知道。同样,又有多少次,他后悔没有三思而后行。通常,阿尔贝总是成为其慷慨大方、一时间魔怔的牺牲品,而他那些不合时宜的承诺向来只是针对一些小事情。而今天,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关一个人的生死。

阿尔贝抚摩着爱德华的双手,瞧着他,试图安慰他。

真是可怕啊,他居然回想不起来他只是简单地叫他佩里顾的那个人的脸容,那个总是笑嘻嘻、总是爱开玩笑、总是在那里画画的小伙子;他又见到的只是他的侧影和他的后背,恰恰就是113高地进攻战之前的样子,但是他的脸,他是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那一刻,佩里顾还正好就转身朝向了他,可它就是回不来了,回忆已经被今天的幻觉彻底吞噬了,这个巨大的洞,血淋淋的,让他绝望至极。

于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单上,那个绘画本就放在那里。刚才他无法辨认的那个词,现在他完完全全地弄明白了。

“父亲。”

这个词让他陷入了一片沉思。他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很久,留下的只有食品柜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但是,尽管他总是抱怨父亲去世得过早,他还是不免会猜想,要是现在他的父亲还活着,事情应该会更复杂。他很想知道,想弄明白,但是太晚了:他答应过爱德华,他会“想办法”的。阿尔贝已经不再知道他这样说是想说明什么。当他监护着他那开始熟睡的战友时,他思考了一番。

爱德华想消失,就算那样吧,但是,人们又怎么让一个活生生的士兵消失呢?阿尔贝不是中尉,他,他什么都不会。对于应该怎么做,他没有半点儿想法。是不是应该变出一个新的身份来呢?

阿尔贝并不是一个做事利落的快手,但他曾经是个会计,他很讲条理,很懂逻辑。他心想,假如爱德华想消失,那就得给他一个死去士兵的身份。来它一个掉包。

而办法,没有别的,只有一个。

人事处。格罗让下士的办公室。

阿尔贝尝试着想象如此的行为将带来的后果。他刚刚才侥幸逃脱了军事法庭的惩处,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假设他能成功的话—制作假文件,牺牲活人,复活死人。

这一次,一被逮住就该吃枪子啦。就别多想了。

爱德华精疲力竭,终于睡着了。阿尔贝朝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站起身,打开了大衣柜的门。

他把手伸进爱德华的包里,把他的军人证掏了出来。

再过四分钟就是正午十二点了,还有三分钟,两分钟……阿尔贝冲了出去,贴着墙壁走上走廊,敲响了办公室的门,不等答应就闯了进去。在格罗让那张堆满了文件资料的桌子上方:时钟正指向十二点差一分。

“你好。”阿尔贝说。

他装出一副很熟络的样子。但是,在大中午时分,对着一个空空的胃,他玩弄的计谋很少有成功的机会。格罗让低声嘟囔着。这一次,他究竟想干什么,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来和您说一声‘谢谢’。”这句话让他安心。他从椅子上欠了欠身,准备合上他的花名册,但是,“谢谢”这个词,恰恰是他从战争开始以来一直就没有听到过的玩意儿。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嗨,没事儿。”

阿尔贝当即发起进攻,登上城墙,添油加醋地来了满满的一大勺:

“你提供副本这一想法……真的,非常感谢,我的伙伴今天下午就会转院。”

格罗让这才回过神来,他站起来,在满是墨水渍的裤子上擦了擦双手。这些感谢的词语尽管让他有些飘飘然,但时间毕竟已经是正午了。阿尔贝转向了进攻:

“我还要来找另外的两个战友……”

“啊……”

格罗让已经穿上了外衣。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这里,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失踪了。而那里,又有人告诉我说,他们受伤了,被转移走了……”

“而我,我也不会知道更多了!”

格罗让从阿尔贝身前走过,走向门口。

“是在花名册中吧……”阿尔贝有些腼腆地提示道。

格罗让已经把门开得大大的了。

“吃完饭你再过来吧,”他说,“到时候我们一起来找好了。”

阿尔贝睁大了眼睛,那副神态就像是刚刚想出了一个什么好主意。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你去吃饭的时候自己来找!”

“啊,不行,这是有命令的,我不能!”

他推着阿尔贝出了门,又锁上了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阿尔贝是个多余人。他说了声“谢谢,一会儿见”,就沿着走廊走了。爱德华应该会在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后被转走,阿尔贝急得直搓手,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无能害他十分颓丧。

走了几米之后,他不无遗憾地掉转了身子。只见格罗让还站在走廊上,瞧着他远去。

阿尔贝走向了院子,那个想法开始萌芽。他又看到格罗让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前,等待着……他在等什么呢?还没等找到答案,阿尔贝已经向后转身,迈开了一种他希望显得很坚定的步伐,他必须快快行动。他来到了办公室门前,但是,那边出现了一个士兵,阿尔贝有些手足无措,原来那是普拉代勒中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很幸运,他立即就消失了。阿尔贝缓过神来,人们又听到另一些脚步声,很多人,还有欢笑声、叫喊声、说话声,都朝食堂而去。阿尔贝在格罗让的办公室门前停下来,伸手往门框上一摸,摸到了钥匙,一把紧紧抓住,捅进了锁眼,转了一圈,开门,进屋,立即关上门。他背贴着房门,就像在一个炮弹坑中一样。在他的面前,是一堆堆花名册,不计其数的花名册,从地面一直堆到了天花板。

在银行工作时,他经常跟此类的文件归档打交道,档案上贴有粘胶的标签,还有用蓝墨水书写的代码,字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褪色。但是,他最终还是花费了大约二十五分钟时间,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登记名册。他有些担心,那是不由自主地,他不停地瞧着房门,仿佛它随时随地就会自行打开。到时候该如何解释,他连一点儿谱都还没有呢。

当他终于查完三大本补充名册时,已经是十二点三十分了。每一本花名册上,各种字迹先后交替,各不相同,都属于管理记录,有些年头了,像这样,一个家庭的姓氏匆匆地归于灭亡,可真有些叫人发疯啊。看来,他还得花费大约二十分钟才能找到想要找的,而这,让他不由得开始犹豫起来,这才是他的性格。仿佛选择具有很重要的意义……那就选前一个吧,他心里说。他瞧了瞧时钟和房门,感觉到,这两者都改变了体积,它们已经占据了房间中的整个空间。他想到了爱德华,他还一个人待在病房中,绑在……

现在,已经是十二点四十二分了。

他的眼前,是医院的那一本已死亡却未通知家属的官兵登记簿。上面所记录的死亡名单到十月三十日为止。

维克多·布里维。生于1891年二月十二日。战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四日。无人可通报,父母所在地:第戎。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必须时时小心谨慎,处处照应周全。阿尔贝明白,跟他的战友在一起,他现在有了心灵上的负担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任何事,也出不得一丁点儿差错。他应该把事情做得很妥帖,很有效。然而,假如他要给爱德华一个死去士兵的身份,那么,这个士兵,他本人,就应该重新活起来。而这样,他的父母就将等他回家,打听他的消息。人们就会做调查,而追溯线索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阿尔贝一想到,他和爱德华会被认定伪造并使用假证书(兴许还有其他种种他们连想都想不到的犯罪指控),而这会给他们俩带来种种可怕的后果,就不禁摇起了脑袋。

阿尔贝开始发抖。战前,他已经很容易有这一类反应,当他心中害怕时,他身子就会发抖,人们说他是在簌簌战栗。他瞧了一眼钟点,时间过得飞快,他在登记本的上方连连搓着手,翻过一页又一页。

阿尔弗雷德·杜布瓦。生于1890年九月二十四日。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五日—已婚,两个孩子,家住在圣普尔散。

我的天,怎么办呢?说到底,他什么都没有向爱德华承诺过,他只是说,“我去看看”,这样的句子,并不是一个坚定的诺言。这是……阿尔贝一边寻找着恰当的词语,一边继续翻阅着登记簿。

路易·埃夫拉尔。生于1892年六月十三日。死于1918年十月三十日。应通知人员,父母:家住图卢兹。

就这样,他并不思考得很够,他也没料到换身份这件事会这么复杂,他像一个疯子那样投入,心中充满了良好的意愿,然后……他母亲说得很对……

贡斯当·古汝。生于1891年一月十一日。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六日—已婚。家住:莫尔南。

阿尔贝抬起了眼睛。甚至连时钟都在跟他作对,它加快了节奏,不可能办到的,已经一点钟了,两滴豆大的汗珠落在了登记本上。他寻找一张吸墨纸,瞧了瞧房门,没有吸墨纸,他翻过一页。门就要开了,他该说些什么呢?

突然,他眼前一亮。

欧仁·拉里维埃尔。生于1893年十一月一日。死于1918年十月三十日,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欧仁二十五岁,或几乎满二十五周岁。须通知:公共救济局。

对于阿尔贝,这是个奇迹。没有父母,只有行政部门,几乎就等于无人过问。

刚才,阿尔贝看到了装有军人证的盒子,他需要几分钟,就能拿到拉里维埃尔的那个证件,归档还不算太乱。已经十三点零五分了。格罗让应该正吃得欢实,嘴油肚饱呢,他可是从不会亏了自己的嘴的。千万别掉链子,他在十三点三十分之前是不会离开食堂的。尽管如此,还是得加紧干。

跟证件别在一起的,是拉里维埃尔的半边身份牌,另一半应该留在了遗体上。或许,它已经被钉在了墓地的十字架上。这都不要紧。欧仁·拉里维埃尔的照片显示出一个平平常常的年轻小伙子,完全是那样的一种普通脸,假如把他下颚以下部分都拿掉的话,那就没有人还能认出来。阿尔贝把证件塞进他的衣兜。他还顺手拿走了另外的两个,放进了他的另一个衣兜。丢失了一个证件,那是一次事故,而弄丢了好几个,那可就是乱套了,更有军队的味道,事情只会落得个更好。他从容不迫地翻开第二个登记簿,打开墨水瓶,拿起羽毛笔,深吸一口气,以止住颤抖,他写下“爱德华·佩里顾”(他瞧了瞧他的出生日期,又补上了他的军人编号),然后写上:“战死于1918年十一月二日。”他把爱德华的证件放进那个阵亡人员的盒子里。在它上面。还有半边身份牌,牌上写有他的身份与编号。一两个星期之后,他的家中就会接到通知,得知一个儿子,一个兄弟,已经战死于沙场。这样的印刷物到处都适用,只须加上死者的姓名就成,很容易,很方便。即便是在混乱不堪的战争中,行政机构也总是会运作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十三点十五分了。

剩下要做的就将更快了。他看过格罗让的工作,知道哪里能找到那些存根簿。他确认了:就在正在处理的那个本子上,涉及爱德华转院的文件副本是最近才办理的。阿尔贝从一大堆文件资料底下拿出一个空白本子。没有人会去证实文件编号的。在人们发现底下那个本子缺少了一页单子之前,战争早就结束了,人们甚至都有时间打一场新的战争了。他三下两下地就开具了一份让士兵欧仁·拉里维埃尔转院的正式文件。等他盖完了最后的一记章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了。

他迅速地整理好所有的登记簿,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确认并没有落下任何东西,然后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没有任何声音,除了远处。他出了门,锁上了锁,把钥匙放回到门楣上,擦着墙根走掉了。

爱德华·佩里顾刚刚为了法国战死了。

而欧仁·拉里维埃尔,从死人堆里复活了,从此开始一段值得回忆的漫长人生路。

爱德华呼吸困难,在床上辗转反侧,若不是手腕和脚踝都被绑住了,他说不定会从床的一端滚到另一端呢。阿尔贝摁住他的肩膀、双手,不停地跟他说话。他跟他讲述。你叫欧仁,我希望这名字能让你喜欢,因为店铺里只有这个能卖给你了。但是,为了让他开心,让他……阿尔贝还是很好奇,他想知道以后爱德华要是想笑的话怎么办。

救护车,终于来了。

阿尔贝立即就明白了,一辆卡车喷着浓浓的黑烟,停到了院子里。没有时间把爱德华捆起来了,阿尔贝跑到门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来,叫唤着不远处的一个男护士,而那护士,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正四处询问,不知道该跟谁打交道。

“请问,是来转移伤员的吗?”阿尔贝问道。

小伙子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开车的同事也过来跟他们会合了。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的帆布卷在木头的把柄上,然后,他们步履沉重地上了楼,跟着阿尔贝走在走廊中。

“我先跟你们打个招呼,”阿尔贝说,“那里头的臭味可不好闻。”

那个担架员,壮实一些的那个,耸了耸肩膀,都已经习惯了。他打开了门。

“确实是……”他说。

没错,即便是阿尔贝,只要他离开一会儿后再回来,腐烂的臭味依然会让他的喉咙发堵。

他们把担架放到地上。那个胖子指挥着,把手中的单子放到了床头,绕着床走了一圈。他们没有耽搁,一个抓住病人的双脚,一个抓住脑袋,说了声“数到三”……

“一。”他们抓稳爱德华。

“二。”他们抬起他。

“三。”就在两个护士把伤员高高抬起放到担架上的那一瞬间,阿尔贝一把抓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份单子,偷偷换成了他写好的拉里维埃尔的那一份。

“你们有吗啡可以给他注射一下吗?”

“我们有必需的一切,你不用担心。”那个小个子说。

“喏,给你,”阿尔贝补充道,“这是他的军人证。我把它单独给你,你瞧,怕就怕有人会弄丢他的东西,你明白的。”

“你不用担心。”小伙子重复道,并接过证件。

他们来到了楼梯下,他们出门走到了院子里。爱德华摇晃着脑袋,目光空洞。阿尔贝爬上卡车,俯身瞧着爱德华。

“加油,欧仁,勇敢一点,一切都会好的,你会看到的。”

阿尔贝很想哭一通。担架员在他的身后说道:

“我们得走了,我说,老兄!”

“好的,好的。”阿尔贝回答道。

他紧紧抓住爱德华的双手。他将永远记在心里的应该就是这个画面了,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湿润的、凝定的眼睛,正瞧着他。

阿尔贝在他的脑门上亲了一下。

“说好了,不久再见!”

他跳下卡车,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喊了一声:

“我会来看你的!”

阿尔贝寻找着他的手帕,抬起了头。只见三楼上一扇窗户大开着,普拉代勒中尉出现在窗框当中,观察着楼下的这一幕,同时默默地掏出了他的烟盒。

就在这一刻,卡车开动了。

离开医院的院子时,卡车猛地喷出一大股黑烟,久久留在空气中,像是工厂上空的一片云雾,而卡车的尾部就消失在这一大团黑雾中。阿尔贝转身朝向医院的楼房。普拉代勒早已消失了。三楼上的窗户也关上了。

一阵风突然刮来,扫清了黑雾。院子里空荡荡的。阿尔贝感觉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很是失落。他吸了一下鼻子,摸了摸衣兜,想去拿手帕。

“他妈的,真是该死。”他说。

他忘了把那个素描本还给爱德华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新的忧虑在阿尔贝心中诞生,并不断地折磨着他。假如他自己死了,他,是不是希望塞茜尔只收到一封官方来信,或者说,一份正式通知,就那样,干巴巴的词语,宣布他已经死亡,仅此而已呢?他的母亲,我们就不去说了。无论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纸,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会用滚滚热泪把它沾湿,然后还会把它挂到客厅的墙上去。

自从他在口袋深处再次看到偷来的那个军人证—那个证件,还是他为爱德华寻找一个新证件时顺手拿来的呢—之后,一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他,他很想弄明白是不是应该通知一下那个人的家属。

那个军人证上写着:姓名路易·埃夫拉尔。生于1892年六月十三日。

阿尔贝早已记不得这名士兵的死亡日期了,应该是在战争的最后几天里,但究竟是几号呢?不过,他倒是记得,应通知的死者父母居住在图卢兹。这么说来,这个小伙子说话时会带有一种口音。再过几个星期、几个月,当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踪影,而且他的军人证也找不到了时,他就会被认定失踪,路易·埃夫拉尔也就彻底完结了,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当他的父母随后也相继过世后,那么,谁还会想起这个路易·埃夫拉尔来呢?所有这些死者、这些失踪者,他们的数量不是已经足够多了,根本就不需要阿尔贝再编造新的了吗?而所有这些可怜的父母,注定要在空无之中永远地哭泣……

于是,你可以想象一下,把欧仁·拉里维埃尔放在一边,路易·埃夫拉尔放在另一边,而把爱德华·佩里顾放在中间,然后把这一切全都给一个阿尔贝·马亚尔那样的士兵,这样,你就会让他深深地陷入最彻底的忧伤之中。

他对爱德华·佩里顾的家庭一无所知。照文件上来看,地址应该位于巴黎的一个相当豪华的街区,仅此而已。但是,面对一个儿子的死亡,家里住得豪华还是不豪华,是丝毫改变不了事情性质的。一位战友的来信,往往就是家中收到的最初消息,因为,行政部门当初有多么着急把你们家的人打发去见死神,现在就有多么不着急向你通报死亡消息……

阿尔贝本以为他能够好好地撰写这封信,他想他应该能找到合适的措辞,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一个想法,即他是在撒谎。

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他们说他们的儿子死了,让他们陷于痛苦之中,而这个儿子实际上还活着。该怎么办呢?一方面,是一种谎言,另一方面,是一种悔恨。一种如此的两难境地会折磨他整整好几个星期。

正是在翻阅绘画本的时候,他才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一直就把它摆在床头边,常常拿过来看。这些素描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本画册却又是不属于他的。他必须把它给还了。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了最后的那几页,因为,就在几天前,那几页曾被他们俩用来当作谈话的笔录本。

他知道自己的写作能力不好。然而,一天早上,他还是动笔写了起来。

女士,先生:

我是阿尔贝·马亚尔,是你们儿子爱德华的一个战友,我怀着极大的悲痛向你们报告,他已经在十一月二日的战斗中牺牲。行政部门将会正式通知你们的,但是,我可以对你们说,他是作为英雄而战死的,他是为消灭敌人,为保卫祖国而捐躯的。

爱德华给我留下了一个素描本,托我在他遭遇不测之时转交给你们。现在,我就寄给你们。

请你们放心,他安息在一个小小的墓地中,跟他的好些战友相伴在一起,我向你们保证,他在那儿很好,能得到十分周全的照顾。

我…… cfIIwM8dbtBZos7qIxwOlDoFmZxE5ouggeGyUIK2U0mxVBBYCProhOKZk66CKP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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