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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认为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人,全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准确地说,他们死于战争。因此,在十月份,当阿尔贝听到关于停战的种种传闻时,心中总是存有不少疑惑。他根本就不相信,就如同他不那么相信当初的那种宣传,说是德国佬的子弹是那么软弱无力,打在军装上就会像熟透的梨一样,自己就烂得粉碎,记得,这样的说法曾经让法国军队笑翻了天。过去的四年中,阿尔贝可是见多了那样的人,嘲笑起德国人的子弹来毫不留情,结果中弹丢掉了性命。

他深深地意识到,他之所以拒绝相信停战即将来临,全是因为一种迷信的想法,即:人们越是期望和平,就越是不敢相信宣告和平来临的消息,正所谓唯不信方能去除厄运。只是到了后来,消息日复一日地传来,好似波涛一浪高过一浪,传遍了四面八方,人们这才开始相信,战争当真就要终结了。人们甚至还听到了一些说法,几乎叫人难以相信,说是军方要遣返那些在前线转战多年的最资深的老兵。当停战最终变成一种合理的前景时,就连那些最悲观的人心中也充满了活着走出战场的希望。结果呢,连反攻也成了问题,因为再也没人对此抱有热情了。据说,163步兵师将试图从默兹河的另一侧强行通过。一些人还在说要与敌人周旋到底,但总体而言,从下面来看,在阿尔贝及其战友的眼里,自从协约国联军在佛兰德地区获胜,里尔解放,奥地利军溃败,土耳其人投降以来,士兵们就再也不像军官那样热衷于战局的进展了。意大利军反攻取胜,英国人打到了图尔奈,美国人打到了夏蒂雍……他们已经看到胜利在望。大部分人开始玩起了拖延战术,就像球赛胜局已定,只等终场的哨声响起。官兵之间画出了一条清清楚楚的分界线,一边,是那些士兵,跟阿尔贝一样,更愿意静等战争的结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守着行李装备,抽抽烟,写写信;另一边,则是那些焦虑不安的人,只想在战争的最后日子中趁机再杀他几个德国佬。

这一条明显的界线,恰好把军官们跟所有其他人分隔开。没什么新鲜的,阿尔贝心想。当官的嘛,总想占领尽可能多的地盘,只为能在谈判桌上占据更有利的地位。为了一点点好处,他们就会鼓动你们说,只要再攻占三十米阵地,就能真正改变战役的结局,而今天的死则要比昨天的死远远更有价值。

奥尔奈-普拉代勒中尉就属于这一类军官。所有人谈到他时,都会省去他姓名中的名字、代表贵族的姓氏“德”、复姓中的“奥尔奈”,连同那一短杠,只叫他“普拉代勒”,大家知道,那是会让他大为光火的。但人们不用担心,他以名誉担保,永远都不会显露出怒气。他可是一个贵族,一个有教养的人。阿尔贝不喜欢他。兴许因为他长得很漂亮。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风度翩翩,举止潇洒,满头深棕色的卷发,一个笔挺的高鼻梁,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画出来的一样。还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对于阿尔贝,这却是一张真正的丑脸。所有这一切,让他有了一种愤怒的神态。总之,这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并没有巡洋舰的稳态:要不就是急匆匆,要不就是慢吞吞,除了这两种极端,就没有任何的中间成分。他走路时,总是一个肩膀向前倾,就好像是在推着一件家具,他总是飞快地冲到你跟前,猛地一下就坐下来,这就是他的一贯节奏。这样的一种混合体,甚至还相当奇特:以他那种贵族化的行为举止,明明显得十分有教养,却又透出本质上的粗鲁。稍稍有些像是这场战争的形象。兴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在战场上如鱼得水,悠然自在。此外,他的那一副肩宽背阔的好身材,也来自于划船和打网球这样的锻炼。

阿尔贝最不喜欢的,是普拉代勒身上的毛发。黑乎乎的体毛,布满全身,甚至连手指节上都有,而在喉结底下,就有一丛毛从衣领的开口处支棱出来。在和平时期,他肯定每天都要刮上好几次,以免给人一种暧昧可疑的感觉。当然,也不乏女人被这毛发所吸引,这些毛发,如此有男人味,阳刚、威猛,还隐约有些西班牙风格。不过塞茜尔是根本不会那样想的……总之,即便不谈到塞茜尔,对这个普拉代勒中尉,阿尔贝也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而且,他对中尉总是心存疑虑。因为他喜爱冲锋陷阵。发动进攻,狠狠打击,征服对手,这一切真的是他的快乐所在。

其实,一段时间以来,他已远不如平常那般活跃了。很明显,停战的前景让他的心境跌到了最低谷,他的爱国冲动也荡然无存。一想到战争即将结束,普拉代勒中尉就有点儿活不下去的意思,他的精神被杀死了。

他表现出令人不安的焦躁。队伍中精气神的短缺让他苦恼不已。当他走进战壕,动员他的士兵们时,他只觉得自己是在白白地浪费热情,无论他有多么慷慨激昂,士兵们总是一副气馁的熊样,他每说到要用最后一梭子子弹,以致命的一击,彻底地消灭敌军时,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声相当模糊的咕哝声,那些家伙总是小心翼翼地点点脑袋,鼻子尖冲着自己的军靴。他们不仅仅是害怕会就此死去,还想到了会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刻死去。阿尔贝心想,最后才死去,就跟最先就死去一样,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

然而,这恰恰就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无可避免。

迄今为止,在等待停战来临的时光中,他们过着还算平静的日子,可是,突然间,一切就全变了。一道命令从天而降,要求派人更近距离地去侦察德国佬的情况。其实,人们并不非得成为一个将军才能意识到,德国佬就跟法国兵一样,他们也在等待战争结束。但这还是无法阻止上头下命令,这样一来,就必须过去转一转,看一看了。而从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能确切地重新构建起各个事件之间的前后关系了。

为完成这一侦察任务,普拉代勒中尉挑选了路易·泰里厄和加斯东·格里索尼埃,很难说得清为什么派这两人去,一老一少,兴许,是想来一个勇猛和经验的组合吧。反正,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两个人在接受任务之后都没能活过半个钟头。正常情况下,他们无须挺进得更远。他们应该沿着东北方向的一条线走上二百米,用大钳子剪开铁丝网,然后继续匍匐前进,来到第二排铁丝网前,仔细侦察一番,然后返回来报告说,一切正常,因为他们确信,那里真的没什么可看的。此外,这两个士兵也不会为自己如此地靠近敌军而有什么担忧。鉴于最近几天的现状,即便德国佬发现了他们,也会任由他们在那里看个够,然后安然返回的,这一趟公差只是一种消遣而已。只不过,就在这两个侦察兵猫着腰弓着背向前行进时,他们像兔子一样被人开枪打中了。只听得枪声传来,砰砰砰三声响,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对敌军来说,事情了结了。大伙儿立即试着探出头去看他们,但他们似乎早已走到北边去了,人们根本无法确定他们究竟倒在了什么地方。

阿尔贝周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屏住了呼吸。随后,是几声怒吼。混账王八蛋。德国佬就是这样,如此野蛮,如此卑鄙,真是一帮败类!更何况,这还是一老一少啊!可这改变不了什么,所有人心中都认定,德国佬杀死的不仅仅是两个法国士兵,这一举动,就等于打倒了两个象征。总之,所有人都暴怒了。

在随后的时刻中,炮兵们带着一种实属罕见的敏捷,从后方朝德军阵地射出了一大批七五式炮弹,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之后,便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德国人立即予以回击。而法军方面,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召集起了所有士兵。他们将马上向对方—这帮蠢货—清算总账。这一天是1918年十一月二日。人们还不知道,用不了十天,战争就将结束了。

此外,这还是在亡灵节 这一天发起的进攻。要说跟象征意义毫无关联,可真有些自欺欺人了……

阿尔贝心里在想,我们就将这样重新装备起来,准备登上那些断头台(他们就是这样看待并且称呼那些用来爬出壕沟的梯子的)了,头一低,背一弓,向敌人阵地发起猛烈进攻。所有的小伙子排成长长的一列,像拉满了弦的弓一样,费劲地咽着唾沫。阿尔贝排在第三位,就在贝里和小佩里顾的后面,只见佩里顾还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在证实每个人是否都准备就绪了。他们的目光交会到了一起,佩里顾用一种正准备开个调皮玩笑的孩子的表情,冲他微微一笑。阿尔贝试图报以一笑,作为回应,却没能笑出来。于是,佩里顾又转过头去。他们等着进攻的命令,一种焦躁在他们的胸中搏动。德国佬的行为激起了法国士兵的强烈愤慨,每个人都蓄势待发,准备一泄心中的怒气。在他们头顶上,炮弹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划过天空,震撼着大地,直至深深的战壕。

阿尔贝从贝里的肩膀上方朝前望去。普拉代勒中尉已经爬上了一个小小的前哨,正用望远镜扫视着敌军的阵地。阿尔贝又回到队伍中自己的位子上。若是没有如此轰鸣的爆炸声,他说不定还能思考一下,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心神不定,但是,无比尖厉的呼啸声接连不断地传来,其间还时不时地夹杂有隆隆的爆炸声,让人从头到脚都颤抖不已。在这样的情境中,你得赶快聚集起你的精神来。

眼下,小伙子们正等着进攻的命令。这确实是我们观察这位阿尔贝的不错机会。

阿尔贝·马亚尔,一个瘦瘦的小伙子,性情稍稍有些迟钝,审慎。他话不多,对数字很有天赋。战前,他在巴黎联合银行的一家支行做会计。但他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之所以待在那儿工作,全是为了他的母亲。马亚尔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她喜欢那些当头儿的。当然啦,阿尔贝,一家银行的头儿,瞧您说的,想到此,她立马就兴奋起来,坚信她儿子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不久就会爬上高位。她这种对权力的强烈兴趣遗传自她的父亲,她父亲在邮电部的一个办公室为副主任做助理,把工作部门中的等级之分看作是宇宙万物的一种暗喻。马亚尔太太喜爱所有的头儿,无一例外。她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才能,更不问他们的出身。她保存有克雷孟梭、莫拉、普恩加莱、饶勒斯、霞飞、白里安 等人的照片。她的丈夫原本是罗浮宫博物馆里一支身穿制服的保安队的头儿,自从他去世后,伟人们总会使她产生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阿尔贝对银行工作总是不太热情,但表现得还算差强人意,对他母亲的唠叨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自己的母亲,这一点就算是最不错的了。但他毕竟已经开始制订自己的计划。他想出去走走,他渴望前往越南的北圻地区 ,不过,的确,这意愿还有些模糊。无论如何,他要离开他的会计职位,去做别的事。但阿尔贝不是一个果断的家伙,做什么事情都是拖拖拉拉地。然而,当生活中有了塞茜尔时,他一下子就变得快速利落了,当即就有了激情,塞茜尔的眼睛,塞茜尔的嘴,塞茜尔的微笑,当然了,这之后,是塞茜尔的乳房、塞茜尔的屁股,你怎么还可能去想别的。

在我们今天看来,阿尔贝·马亚尔似乎并不算高,一米七三,但在他那个年代,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姑娘们会另眼看他。尤其是塞茜尔。其实……阿尔贝对塞茜尔也另眼看待,过了一阵子,由于她注意到对方几乎无时无刻地那么瞧她,她便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当然啦,她也回应了他。他有一张令人看了就心软的脸。在索姆河战役 中,有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右侧太阳穴。他当时害怕极了,但那只不过给他留下了一道括号形状的伤疤,让他的右眼轻微地有些斜拉,并给了他一种气派。在他接下来的那次探亲休假中,塞茜尔受到了迷惑,不禁有些想入非非,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抚摩着它,这并没有安抚他的情绪。小时候,阿尔贝苍白的小脸几乎是圆圆的,沉重的眼皮又肿又胀,看上去就像一个忧伤的小丑人物皮埃罗。马亚尔太太常常自己不吃,而把红肉都留给阿尔贝吃,她相信,儿子的脸色之所以那么苍白,都是因为缺血,得补血。阿尔贝向母亲解释过千百遍,说是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白费口舌了,全都不顶用,他母亲可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改变自己想法的主。她总是能找到种种例子、种种理由,她就怕别人说她错了,甚至在她的来信中,她也会经常提起好多年前的事儿,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这让阿尔贝真的有点儿受不了。她总是在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阿尔贝才在战争刚一开始就应征参了军。当马亚尔太太得知儿子当兵的消息时,不禁高声尖叫起来,对他大吵大闹,不过,她是一个情感极其外露的女人,在她身上,你根本就无法辨别哪些成分是出于害怕,哪一些又是在演戏。她大喊大叫了一阵,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绝望至极,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由于她对战争有着一种传统的想法,她很快就说服自己坚信,阿尔贝凭着“聪明才智”,很快就会脱颖而出,青云直上,她仿佛已经看到他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路杀向敌人。她在心底里认定,他正在完成一番英勇壮举,他马上就会当上军官的,上尉、上校,甚至是将军,这样的事情,人们在战争中早已见多不怪了。阿尔贝则任她在一旁说个痛快,并没有理睬她,只顾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至于跟塞茜尔,事情就大不一样了。战争没有让她畏惧,首先,这是一种“爱国义务”(阿尔贝非常惊讶,之前,他可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词语);其次,也没有什么害怕战争的理由,这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所有人都这样说。

阿尔贝,对战争还有一点小小的疑虑,不过,塞茜尔倒是跟马亚尔太太有些相似,她们都抱有一些相当肯定的想法。听她的说法,战争之火不会持续太久,阿尔贝差不多也相信。无论塞茜尔对阿尔贝说什么,用她的手,用她的嘴,用所有的一切,阿尔贝全都相信,她是可以对他随便说什么的。假如人们不认识她的话,那人们恐怕无法理解,阿尔贝这样想道。对于我们,这个塞茜尔,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仅此而已。而对于他,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他看来,塞茜尔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都由一个特别的分子组成,她的气息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很好,对你而言,这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对阿尔贝,这双眼睛就是一片深渊、一堵悬崖。来吧,捧住她的嘴,一瞬间里把你自己想象成他,想象成我们的这位阿尔贝吧。从这张嘴里,他已经接受过那么火热、那么温柔的亲吻,它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小腹,急于爆炸,他感觉到她的唾液流入了他的体内,他带着万分的激情把它喝下,那时候的她完全可能产生如此的神迹,让他觉得塞茜尔已经不仅仅是塞茜尔了。那是……结果,没想到她竟然支持这场战争,觉得打胜仗唾手可得,殊不知阿尔贝曾朝思暮想的是被塞茜尔嘴里的唾液好好蹂躏。

今天,很显然,他对事物的判断已经相当不同了。他知道,战争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一场真枪实弹的豪赌,要想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多活上四年,基本上就得取决于神迹的降临了。

说真的,眼看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却最终要被活埋,可真是够倒霉的。

然而,事情恰恰就要这样发生了。

被活埋,小阿尔贝。

错就错在“运气不好”,他母亲恐怕会这样说。

普拉代勒中尉掉头转向他的部队,他的目光落在了正站在第一排两边一左一右的士兵身上,只见他们的目光也在盯着他,仿佛他就是救世主弥赛亚。接着,他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分钟之后,阿尔贝微微弯下腰,跑进了一片世界末日的景象中,被淹没在呼啸而过的枪林弹雨之下,只见他脑袋缩在脖腔中,用尽全力握住枪,迈开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由于这几天下了好几场雨,军靴底下的泥土变得又厚又黏。在他旁边,一些家伙像疯子一样吼叫,为了自我陶醉,也为了给自己鼓劲。另一些士兵则相反,像阿尔贝一样,前进时精神集中,肚子发紧,喉咙发干。所有人都受到了一种终极愤怒的激励、一种复仇渴望的武装,奋力冲向敌军。事实上,这兴许就是停战传闻所带来的一种反常效果。他们已然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如今看到这场战争马上就将如此结束,那么多战友死去了,而那么多敌人却依然活着,人们几乎想要来一场屠杀,要一劳永逸地结束一切。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甚至连阿尔贝也被死亡的想法吓坏了,准备着奋力杀死第一个朝他冲来的敌人。然而,有不少障碍在阻止他那样做;奔跑中,他应该有些向右偏移。一开始,他好歹还能一直沿循中尉指定的路线,但是纷飞的子弹和呼啸的炮弹迫使他时而向左一偏,时而又向右一偏,呈“之”字形地向前冲。尤其还因为,正好冲在他前面的佩里顾刚刚被一颗子弹打中,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几乎就倒在他的双脚上。阿尔贝来不及反应,便从他的身上跳了过去。他因此失去了平衡,向前一连冲出去好几米,摔倒在老格里索尼埃的尸体上,说来也巧,正是这个老兵方才意外的死,才向人们发出了最后这一番大规模伤亡的开始信号。

尽管听到前后左右不断传来子弹的嗖嗖声,阿尔贝看到那老兵的尸体就躺在那里,还是一下就停下了脚步。

这是他的军大衣,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他总是在扣眼上别着一个小玩意儿,红色的,他说,那是他的“恐怖勋章” 。这个格里索尼埃,他可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精细人。这家伙不太讲究,却很勇敢,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就是他,没错。他大大的脑袋像是镶嵌进了淤泥中,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摔得稀巴烂。而就在他的旁边,阿尔贝认出来那个更年轻的士兵路易·泰里厄。他也一样,身体的一部分被淤泥覆盖,蜷缩成一团,那姿势,活像是母腹中的胎儿。多么惊心动魄啊,死在了这样的年纪,这样一种姿态中……

阿尔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攫住了他,应该是一种直觉吧,他抓住那个老兵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他。死尸笨重地翻了一个身,俯趴在了地上。对于阿尔贝,他需要好几秒钟时间才能认清眼前这个事实。然后,事实真相扑到他的脑子中:当一个人冲向敌人时,是不会背上中两枪而死去的。

他跨过尸体,又挪动了几步,身体始终压得很低,人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无论是弯着腰,还是直着腰,子弹一飞过来,还是能打中你的,但那毕竟是一种本能反射,要尽可能少地暴露自己,就仿佛他们始终是在对上天的畏惧之中打着仗。他现在来到了小路易的尸体前。只见他双拳紧握,放在嘴边,就这样,那么年轻,真让人不可思议,怎么的,他才二十二岁啊。阿尔贝看不到他那沾满泥浆的脸。他只看到他的背,中了一颗子弹。加上那老兵背上中的两颗子弹,一共三颗子弹。这数字,跟之前听到的三声枪响完全对上了。

当阿尔贝重新爬起来时,他还因刚刚的发现而有些懵懂。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离停战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士兵们早就不再急于挑逗德国佬了,能催动他们进攻的唯一方式,就是激起他们的愤怒:那么,当那两个士兵被人打中背部的时候,普拉代勒究竟在哪里呢?

天哪……

阿尔贝被这一想法惊得目瞪口呆,他转过身来,这时候,他发现,普拉代勒中尉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带着全部装备正朝他这边飞跑过来。

他的动作十分果敢,他的脑袋挺得直直的。阿尔贝看得很真切,尤其是中尉那明亮而又直接的眼神。坚定不移。一下子,一切都开朗了。

正是在这一时刻,阿尔贝明白,自己即将死去。

他尝试着想迈腿,但身不由己,什么都动不了,无论是他的脑子,还是他的双腿,全都动弹不得。一切来得实在太快。我对你说过的,这个阿尔贝,可不是一个敏捷迅疾的人。普拉代勒跑了三大步,就赶到了他的前头。边上,恰好有一个大洞,一个炮弹炸开的洞。阿尔贝的胸脯挨了中尉肩膀结结实实的一撞,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他脚底一滑,企图保持平衡,但身子向后倒下,张开胳膊跌进了洞里。

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随着他跌入坑洞,他看到了普拉代勒的脸正在远去,而就在这一闪而过的目光中,他现在明白了其中包含着的藐视、确认,还有挑衅。

阿尔贝落到深坑的底部后,就地翻滚了几圈,靠着背上背包的摩擦力,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被手中的步枪绊住了双脚,不过最终还是成功地站了起来,并立即靠在了斜向的洞壁上,就好像害怕被人听到或者找到,马上就把脊背贴住房门似的。他稳稳地站住了脚跟(脚下的黏土就像一块肥皂那样滑),尝试着恢复正常的呼吸。他的思绪,混乱无序而又飘忽不定,不断地返回到普拉代勒中尉那冰冷的目光中来。他的头顶,战火似乎愈加猛烈,天空上布满了一道道五彩的色带。乳白色的苍穹染上了蓝色和橙色的光晕。炮弹像是在来回穿梭,有的飞过来,有的飞过去,像是落在了当年的格拉弗洛特小镇 上,密集的爆炸声连续不断,轰隆轰隆的,其中还夹杂了嘘嘘作响的飞弹声。阿尔贝抬眼向上看。只见在高处,普拉代勒中尉那高高的身影勾勒在空中,像是一个死亡天使,垂直地守候在洞口的边沿。

阿尔贝感觉自己似乎坠落了很长很长时间。实际上,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呢,短短两米距离,仅此而已。兴许,还不到两米。但是,所有区别就在于此。普拉代勒中尉高高在上,两腿分开,两手紧紧地卡住了腰上的皮带。在他身后,断断续续的战火发出闪闪的微光。他静静地瞧着坑井的深底,纹丝不动。他死死地盯住阿尔贝,嘴唇上掠过一丝含糊的微笑。他是不会把他从里头弄出来的。阿尔贝惊呆了,血似乎被惊得凝住了,在体内只流动了半圈,他一把捏住枪,脚底滑了一下,又赶紧稳住,把枪架在肩膀上,但是,当他的武器最终对准了坑洞的边沿时,那上面早就没有人了。普拉代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了阿尔贝一个人。

他放下了枪,试图再喘上第二口气。他不应该再等下去,必须马上爬上弹坑的斜坡,跑去跟上普拉代勒,朝他背上开上一枪,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或者赶去跟其他战友会合,对他们说,朝他们喊,总之,该做些什么,而他却还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呢。他感觉自己很累很累。疲惫刚刚袭来,把他拖垮了。因为所有这一切是那么荒诞。他仿佛刚刚才放下行李,安顿下来,仿佛初来乍到。他想重新爬上去,却怎么也爬不动。眼看着这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停战之日屈指可数,他却落到了洞底。他几乎瘫倒在地,而不是坐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他尝试着分析清楚眼下的情境,但他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像是一团黏糊糊的糨糊。就像一个融化了的冰淇淋卷,一个塞茜尔特别喜欢的冰淇淋卷,柠檬味的,会冷得她牙齿直打战,嘎吱作响,就像小猫咪做出的动作,而这只会让阿尔贝生出欲望,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哦,对了,塞茜尔,她的最近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呢?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心力交瘁。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塞茜尔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了。由于战争马上就将结束,她的写信也像是彻底结束,再也没有必要延展下去。对家人都还活着的一些士兵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总会收到来信,但是对于他,就只有塞茜尔了……当然,他的母亲还健在,但她比其他一切都更让他厌烦。她的信如其人,什么事情都想替他做决定……正是这一切在折磨着阿尔贝,啃噬他的心,除此之外,还有所有那些阵亡的战友,他实在是不愿意过多地想他们。令人泄气的时刻,他早就经历过了,但眼下,自己的运气也太差了。恰恰就在他需要鼓足勇气的时刻。他实在不知道该说那是为什么,他心中有某种东西一下子就松了扣。他在自己的脏腑中感觉到了这一点。它有点儿像是一种巨大的疲惫,沉重得就像是一块大石头。一种固执的拒绝,某种无比被动和安详的东西。如同某个东西的终结。当他一开始应征入伍时,当他尝试着跟很多人一样想象战争时,他曾默默地想着,假如遇到极其困难的情况,他干脆只有装死得了。他会扑倒在地,甚至,考虑到要做得逼真,他会高声地发出一记尖叫,假装是前胸正中央中了一颗子弹。接下来,他只要一直躺在地上就可以了,静等着一切慢慢恢复平静。等到天黑下来,他就可以一直爬到另一个战友的尸体前,另一个真的死去了的战友,从他身上偷走他的证件。之后,他会继续爬行,像个爬行动物,一连爬上几个钟头,偶尔,当一些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时,他也会停下一会儿,同时屏住呼吸。他会做得万分小心,他会一直前行,直到找到一条公路,他会沿着这条路向北而去(或者向南而去,这要根据实际情况的不同)。在行进中,他会在心中默默记住他那个新身份的所有信息。然后,他会遇上一支迷路的部队,而带兵的士官,一个高高大大的家伙,带着……简而言之,如你所见,作为一个曾当过银行会计的人,阿尔贝拥有一种带着传奇色彩的想法。无疑,马亚尔太太的种种奇思怪想深深地影响到了他。在战局的开端,他常常跟不少人一起分享这种伤感主义的幻象。他看到身穿红蓝相间的漂亮军装的部队,束装整齐,排成密集的队形勇敢冲锋,冲向一支丧魂落魄的敌军。士兵们手中闪闪发亮的刺刀对准面前的敌兵,而就在炮弹炸响,浓烟四散之后,敌人溃不成军。实际上,阿尔贝参加到了一场司汤达小说所描写的战争之中,他就处在一种平庸而又野蛮的残杀中,它在长达五十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造成一千人的死亡。而要想对此有一个概念,只须稍稍站起来看一眼他那个弹坑四周的背景:一片荒地,寸草不生,布满了千千万万个弹坑,四下里散躺着几百具尸体,正在腐烂解体,没日没夜地散发出一股股恶臭味,让人恶心不已。第一阵炮火过后稍稍平静的间歇期里,大如兔子般的老鼠会从一具尸体跑向另一具尸体,跟一群群飞舞的苍蝇竞争着已开始被蛆虫吞噬的死尸。他了解这一切,他,阿尔贝,曾在埃纳河战役 中当过担架员,当他再也找不到小声呻吟或大声号叫的伤员时,他就会去寻找并搬运各种各样的、处于不同腐烂程度的尸体。在这一方面,他很内行。对于他,这是一份令人不快的工作,他总是揪着心在干。

命运的不幸达到了顶点,不一会儿,这个可怜虫就将被活埋了,他痛苦地陷入了幽闭恐惧症的小小深底。

当阿尔贝还是个小孩子时,一想到母亲会关上他房间的门,然后出去,他就会感到一种恶心从肚子里向上涌来。他便什么话也不说,干躺在那里,他不想让母亲为难,因为她总是解释说,她自己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但是,黑夜、黑暗给了他深深的刺激。甚至很久以后,也就是不久前,当他跟塞茜尔在被单底下嬉戏时,也还是同样的情况。每当他被被单彻底覆盖时,他就会感到气短,感到莫名的恐惧。尤其还因为,塞茜尔有时候会把他牢牢地夹定在两腿之间,不让他脱身。她就想看一看他那样子,她笑着说。总之,窒息而死是他最害怕的死法。幸运的是,他那时没有想到这个,因为说到底,只要跟塞茜尔在一起,无论如何,那都是人间天堂,即便要让脑袋钻进被单里头,大不了也只是成为塞茜尔那两条滑溜溜的大腿的俘虏。假如阿尔贝想到了这个的话,恐怕会让他觉得,眼下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其实,情况也不算很糟糕,因为说到头,死亡也是免不了的事。但不会死得那么快。等一会儿,当致命的炮弹落到离他的掩体只有几米远的地方爆炸,掀起一大堆高如墙壁的泥土,轰隆压下,把他彻底埋在底下时,那他也就没有太长时间可活了,不过,这也足以让他有时间真正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阿尔贝将会顿生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就像实验室里的那些小白鼠,当有人从后面抓住它们的腿时,它们也应该会感觉这一欲望,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屠宰场中要被割脖子的猪、要被击毙在地的牛,有着某种原始的反抗意识……他可能还得稍稍再等上一会儿才会那样呢。等着他的肺因憋气而变白,他的身体因为绝望地拼命挣扎而筋疲力尽,他的大脑随时都会爆炸,他的精神疯狂地错乱……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快就提前下结论。

阿尔贝转过身去,最后一次看了看上空,说到底,还真的是不太远呢。只不过,对于他还是太远了。他竭力集中起他的力量,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这一点,爬上去,走出这个弹坑。他又背上装备,拿上枪,抓住坑壁,开始向上爬,尽管疲惫,却依然坚持。真不容易。他的脚底发滑,在泥泞的黏土上滑动,找不到支撑点,他手指头抠进泥土里,脚尖使劲用力,试图在落脚点上稳住自己,但没能成功,他又滑落下来。于是,他卸下了他的步枪和背包。假如需要脱掉所有衣服的话,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的。他肚子贴在坑壁上,重新开始俯卧着慢慢向上爬,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抓挠着空无,根本上升不了,并一次次地跌落到原处。他哎嚯哎嚯地喘气,哼哼唧唧地呻吟,然后他大声吼叫。恐惧攫住了他。他感到眼泪在涌流,他用拳头捶着黏糊糊的坑壁。坑边其实离他已经不远了,真他妈的,伸长胳膊的话,他几乎就能触摸着边沿了,但他的鞋底像是在滑冰,每赢得一厘米,马上就会丢失。一定要爬出这该死的弹坑!他大声叫嚷着。他眼看就要成功了。是的,有朝一日,他可以死去,但不是现在,不,现在就死去,那可是太傻了。他将从这里出去,而普拉代勒中尉,他将去找他,假如需要的话,哪怕一直找到德国佬那里都行,他将会找到他,他将会杀死他。他一定要找到并杀死这该死的畜生,这一想法给了他勇气。

一时间里,他呆呆地停在了这个令人忧伤的事实面前:整整四年多来,德国佬始终没能成功地杀死他,而现在,倒是一个法国军官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真他妈的。

阿尔贝跪下来,打开了背包。他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把他的水壶放在两腿之间;他要把军大衣铺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把手边所有的东西全都插到泥土中,用来充当防滑鞋钉。他转过身去,而恰恰就在这一刻,只听得一颗炮弹飞来,离他头顶只有几十米。突然,阿尔贝心里感到一阵不安,一下子抬起了头。四年来,他早已学会了区别七五式和九五式,还有一零五和一二零式的炮弹……而对正朝他飞来的这一颗,他没有把握。大概是由于弹坑深度的原因,或者是距离的原因,它发出的是一种奇怪的声响,很新颖,比起其他的炮弹来,它要更低哑,更沉闷,那是一种逐渐弱化的隆隆声,最终却成为一种超强的电钻声。阿尔贝的脑子刚好还有一点儿时间在转,来得及对自己提出疑问。爆炸声怪得难以形容。大地传出一阵闪电般的抽搐,急剧地震撼,发出一种巨大而又凄惨的轰隆声,然后,泥土一下子就被炸飞。真是一场火山爆发。阿尔贝被震得失去了平衡,惊慌不已地瞧着空中,因为四周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就在那儿,在天空那个位置上,在他头顶之上十几米的地方,他看到,一束束褐色泥土的巨浪席卷而来,其翻腾曲折的浪尖慢悠悠地向前展开,几乎像是慢镜头似的,然后就准备朝他落下来,要把他紧紧裹住。一场明亮的雨,懒洋洋地,夹杂着小石子、土坷垃、各种各样的小碎片,宣告着它的紧急降临。阿尔贝蜷缩成一团,屏住了呼吸。这根本就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正相反,必须尽量地伸展开四肢,所有被活埋的死者都会这样告诉你的。接下来,有两到三秒钟时间的悬置暂停,让阿尔贝死死地盯着这道泥土之幕,只见它慢悠悠地从天而降,仿佛对将要坠落的时间和地点迟疑不决。

再过一会儿,这一层泥土就将压到他的身上,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

平时,阿尔贝的形象看起来很像是画家丁托列托 的一幅肖像画。他的脸上总是挂有痛苦的线条,一张嘴的轮廓煞是鲜明,一个结实的下巴就像皮面套鞋,微微向前翘起,眼圈很黑很宽,深黑色的眉毛像一段圆弧。但是,眼下这一刻,由于他抬眼望着天空,看到了死神的逼近,他的样子似乎更像是一个圣塞巴斯蒂安 。他脸上的线条突然拉紧了,整张脸因痛苦和害怕而起皱,像是在做某种无用的请求,说它无用,尤其是因为在阿尔贝的一生中,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什么,当然也不会因为厄运的降临,就开始相信什么。即便他还有一点儿时间可以那样做。

伴随着一记巨大的撕裂声,泥土的帘幕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人们完全能够想象一种将他一下击毙的撞击,阿尔贝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实际情况却要更糟。小石子大石块像冰雹一样纷纷落到他身上,然后,是泥土袭来,一开始只是覆盖住了他,随后变得越来越重。阿尔贝的身体与地面紧紧贴在了一起。

随着泥土在他身上越积越多,他渐渐地被压得无法动弹,被压紧,被压缩。

光亮熄灭了。

一切都停止了。

一个新的世界秩序产生了,此后,这个世界里将不再有塞茜尔。

震撼阿尔贝的第一下打击,恰恰就在恐怖来到之前,战争之声停止了。就仿佛,一切都顿时安静了下来,上帝已经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当然,假如他仔细注意一下,就会明白,其实什么都没有停下来,只不过,声音传到他耳边时,早已被覆盖在他身上,把他掩埋住的大量泥土所过滤、所弱化,几乎都听不见了。但是,眼下,阿尔贝有着别的忧虑,而不是注意声响,以知道战争是不是还在继续,因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它正在走向结束。

一旦轰隆声变得隐隐约约,阿尔贝就感觉到自己被死死地抓住了。他心中暗想,我被埋在地底下了;然而,这只是一个相当抽象的想法。他刚一想到自己被活活地埋葬了,事情便立即极其可怕地有了一种具体的表象。

而当他开始衡量这一灾难的范围,想象正等待着他的死亡方式时,当他明白自己就将被憋死,窒息死时,阿尔贝一下子就疯了,彻底地疯掉了。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大叫起来,而就在这无用的叫喊声中,他浪费掉了本来就不够多的一点点氧气。我被埋住了,他循环不断地重复着,而他的精神就坠落到了那种可怕的显然性之中,以至于他甚至都还没想到要张开眼睛。他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尝试着向四周挪动一下身体。他所仅剩的最后力量,他仅有的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全都转化成了肌肉上的用力。在挣扎中,他消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能量。然而,这一切全都归于无用。

而突然,他停了下来。

因为他刚刚才明白到,他的手居然还能动。虽然只能动一点点,但毕竟还能动。他又屏住了呼吸。充满了水分的黏土落下来后,在他胳膊、肩膀和脖子上构成了某种壳状物。他如石化一般进入的这个世界又稍稍让给了他几厘米的空间,东一点西一点。事实上,在他的上方并没有太多的泥土。这一点,阿尔贝心里很清楚。这样,大概有四十厘米厚吧。但是他躺在了那底下,这样厚的一层足以让他无法动弹,阻止了他的任何运动,并置他于死地。

在他的四周,大地震颤不已。在他之上,远远的,战争在持续,炮弹在继续摇撼大地,让大地震荡。

阿尔贝怯生生地睁开了双眼。一片黑暗,不过不是漆黑一团,还有极其微弱的一丝丝光线,微白的,稍稍渗透了进来。一种极其苍白的微光,若有似无。

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倒着气。他的胳膊肘撑开了几厘米,终于稍稍伸展开了一点脚,这就把泥土压到了另一头。他带着万分的小心,跟恐惧不断地做斗争,试图把脸拱出土来,好好地透上一口气。一大块土立即又松坍下来,就像一个气泡破裂了那样。他的反应是瞬间产生的,他浑身的肌肉全都绷得紧紧的,他的身体缩成一团。但是,别的什么都没发生。他这样待着有多长时间了?处在这一不稳定的平衡中,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他想象着是什么样的死神在步步逼近,他很明白被剥夺了氧气的后果会是什么,他的血管将会一条一条地像气球一般爆裂,他的眼珠会瞪得越来越大,大到极点,仿佛连它们也都在寻求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这时候,他尽可能小口小口地呼吸,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也不去想自己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只是伸出手去,一毫米一毫米地,触摸着身前的土。突然,他的手指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东西,虽说有一丝发白的微光,但光线太模糊,他无法辨别周围有什么东西。他的手指头触到了某种柔滑的东西,不是泥土,不是黏土,它几乎如丝一般滑溜,还带有一些颗粒。

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随着视力的慢慢调节,他辨别清楚了眼前的东西:那是两片巨大无比的下垂的嘴唇,中间流出一种黏糊糊的液体,还有两排硕大的黄牙齿,蓝颜色的大眼睛正在解体……

这是一个马脑袋,巨大无比,畸形得有些吓人,一个真正的大怪物。

情不自禁地,阿尔贝身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脑壳撞到了坑壁,又有一些泥土掉了下来,埋没了他的脖子,他抬起了肩膀,以求能自我保护一下,同时他停止了动弹和呼吸。就这样暂停了几秒钟。

炮弹把地面炸穿了一个洞的同时,也把无数在战场上死去并腐烂的役马中的一匹发掘出了土,并把它的一个脑袋送到了阿尔贝的跟前。年轻人和死马,就这样面对面地待着,几乎都快抱在了一起。泥土的落坍让阿尔贝稍稍腾出了双手,但是泥土的分量很重,非常重地紧紧压住了他的胸腔。他又缓缓地开始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呼吸,他的肺都已经快不行了。眼泪开始直往上涌,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没有哭出来。他对自己说,不能哭,哭就等于接受了死亡。

他最好还是待着不动,任由事态发展,因为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人说,我们临死的那一刻,整个人生经历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展现,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是有些画面还是会出现的,这话不假。而且,那都是一些很老很旧的画面。他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脸,那么清晰,那么亲切,他敢发誓,父亲就在那里,跟他一起埋在土下。那无疑是因为他们将在这里重逢。他看到父亲还那么年轻,几乎跟他同岁。三十岁,还多那么一丁点儿,显然,作数的正是多出来的那么一丁点儿。他身穿他那套博物馆保安的制服,他给他的小胡子上了蜡,他面无笑容,就像是碗柜上的照片。阿尔贝气短得很。他的肺非常难受,身子不禁一阵阵地痉挛。他很想好好思考一下。但他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慌乱压垮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从他的脏腑中可怕地向上涌起。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马亚尔太太正用一种责备的眼光盯着他,的确,阿尔贝永远都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掉进了一个坑里,我倒是要问问你了,战争眼看着就要结束了,而你却要死了,死也就死了吧,虽说这是很愚蠢的事,但是,人们毕竟还是能理解的,可是,被活埋,更何况还是处在一个死人般的姿势!而这,竟然就是他,阿尔贝,从来就跟别人不一样,从来就是运气稍稍更差。无论如何,假如他不死在战争中,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这个小伙子?马亚尔太太终于冲他笑了。阿尔贝若是死在战场上,家中至少会有一个英雄,这似乎还算不错的呢。

阿尔贝的脸几乎一片青色,他的太阳穴以一种无法想象的节奏跳动着,简直可以说,全身的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他呼唤着塞茜尔,他想要重新处在她的两腿之间,被她紧紧抱住,紧得不能再紧,但是,塞茜尔的面容没能来到他的眼前,仿佛她离得实在太远,根本就过不来,正是这一点,眼下这一刻见不到她,她无法陪伴他,让他心里难受极了。只有她的名字还在,塞茜尔,因为他正深深陷入的这个世界中不再有肉体,而只有词语。他真想恳求她来到他身边,他实在是太怕就这样死去。然而,再祈求也没有用,他将孤独地死去,不再跟她在一起。

那么,再见啦,我的塞茜尔,很久以后,天上再见。

随后,塞茜尔的名字也跟着被抹去,取代其位子的,是普拉代勒中尉那张带着令人无法接受的微笑的脸。

阿尔贝手脚往四下里乱动了一下,像是要划拉什么。他肺里头的空气越来越少,当他用力时,肺里头就嘶嘶作响。他开始咳嗽,他收紧了肚腹。不再有空气了。

他揪住了马脑袋,并由此捏住了它那又肥又厚的嘴唇,那唇肉在他的手指头底下分开,他一把抓住马儿的大黄牙,使出一种超人般的力气,掰开了马嘴,马嘴里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阿尔贝却把它全都吸入了肺里。就这样,他赢得了几秒钟的苟延残喘,但他在反胃,他要呕吐,他的整个身体又抽搐起来,但他试图调转身子,想再多寻找一点点氧气,却毫无希望。

身上的泥土实在太重,几乎看不到什么光,只有头顶上被炸弹炸飞、又雨点般继续落下的泥土的一阵阵震动,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进入他的身心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喘气。

随后,一种巨大的安静侵入了他的心。他闭上了眼睛。

一种难受的感觉向他袭来,他的心脏垮了,他的理智熄灭了,他坠落到黑暗中。

士兵阿尔贝·马亚尔刚刚死去了。 ZwOv3fM7hFgVd/5kFrEPRwGQgn9TtqA+pEUQAifV9j5HY0GxSJqgye7f3sLuy9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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