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武门之变之前,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力量对比大致就是如此——无论是在军事上,还是朝堂和后宫之中,李世民都没有建立起可靠的优势。
大家目的一致,可选的策略却大不相同。
首先说李建成,他的布局考量可谓是立足中枢,包围地方;以守为攻,以迂为直。
简单说起来,就是以坚定李渊的态度为一切工作的基点,同时在中枢政坛上利用自己的太子地位,将尽可能多的朝臣拉拢到自己一方。在地方上,对封疆大吏采取分而治之的手法,一步一步壮大自己,削弱李世民。
在中央,李建成占有先天的优势,他并不操心,因此李建成最为在意的,是地方诸侯的反应。早在他之前,李世民就已经利用自己长期在河南地区作战的经历,以及曾担任过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的身份在这里开始布局了。洛阳地势险要,乃天下中枢,同时又毗邻关中,一旦有变,这里进可攻,退可守。精通围棋之理的李世民自然要力争此地,他先是派出老部下张亮前往洛阳,以这里为根据地,用金珠财宝招纳山东地区的豪杰为李世民所用;再命智略过人的老资格温大雅镇守洛阳,并授予他可根据实际情况自行裁夺的大权,将洛阳经营成铁板一块。
李世民下出一子,李建成自然要回敬一子。他将这一手棋下在了幽州。棋盘上的棋子,一个叫罗艺,一个叫李瑗。
罗艺乃将门之后,长期在隋朝统兵作战。隋朝末年,他看准时机举兵自立,号称幽州总管,成了割据东北的一大势力。当时的各方诸侯都对这位罗总管礼让有加,最后经过反复考虑,这位罗总管选择了远交近攻的策略,投归李渊旗下。说起来,李渊待他不薄,立刻便赐姓李,封为燕郡王。而这位李艺李郡王倒是也能投桃报李。李世民能在武德四年(621年)战胜窦建德,后来又讨平刘黑闼,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李艺在幽州对他们的牵制扰袭。
李瑗本是李渊从兄之子,算得上是宗室,武德元年被封为庐江王,后来一直做到幽州大都督,镇守一方。李瑗这个人的才干智略本属平常,不过,其手下领兵大将王君廓却是个不可轻忽的家伙。这是后话。
这两位郡王看上去似乎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而要知道,他们手下所掌管的兵马,加起来将近十万人!
十万人,这是什么概念?这大约是当时大唐总军力的四分之一。这样两位大爷,李世民能掉以轻心吗?
不能!然而,他们已经被李建成给拉了过去。燕郡王李艺统领四万天节军驻守泾州,庐江王李瑗带领五万大军驻守幽州,从四面八方对洛阳形成合围之势。这个部署,是在李渊决策将李世民分封在洛阳之时就已安排下的一手棋。将来就算李世民有什么异动,只要李建成能堵住函谷关,再加上李艺、李瑗的这两路人马南下,李世民苦心经营的金城汤池就会变成瓮中之鳖,前景可谓十分不妙。
不但如此,李建成还利用与李艺他们的友好关系,以及自己出马平定刘黑闼的时机,加紧在山东地区布局,同时还把手逐渐伸到了李世民的河南地盘。根据李世民的情报,李艺为李建成提供了数百名训练精锐的幽州突骑,组成了东宫屯戍卫队中一支可怕的力量。
洛阳、幽州和并州,这是当时地方上的要地。那么其他地方上,李世民兄弟二人的势力分布又如何呢?当时的陇西和益州可以为李世民所用,而太行道兵马总管任瑰则是太子的人。摊开地图来看的话,李世民凭借中原、陇西和益州三地将坐守关中的李建成牢牢包围了起来。而李建成又依靠自己在关中和幽州、益州的势力把李世民的关东地区夹在中间。真可谓是层层叠叠,纠缠不清。整个棋盘下成了僵局。
要打破僵局,李世民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三个关键性的人物:管辖并州、青州和徐州地区的李世绩,以及东南道的实权人物李孝恭和李靖。这个东南道囊括了长江以南的所有地区,掌握着二十万大军。他们的立场可谓举足轻重,正像当初蒯通为韩信分析局势时所说的那样:“您要是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天下的命运就掌握在您的手中了!”
李世民的命运,难道就掌握在这几人手中吗?他们两人都算得上是李世民的老部下,李世民于李靖甚至还有救命之恩。在今天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他们应该会站到李世民这一边吧?
然而李世民错了!面对李世民的试探和拉拢,李靖和李世绩都表示出了极其审慎的态度:这是您自个儿的家事,我们两不相帮就行了,千万别把我们搅到这趟浑水里去!
事态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就算李靖和李世绩保持中立,可是李孝恭呢?这位赵王眼下可是跟李建成走得很近。倘若他在关键时刻倒向李建成,那整个棋盘的均衡局面就会被彻底打破!
从地方上的实力对比来看,一时犬牙交错,互相奈何不得对方。于是,大家还是将目光重新收回到朝堂上来。
在当时的三省六部之中,吏部尚书杨恭仁和民部尚书裴矩等都是李建成的人,只有一个遥领兵部的屈突通可以划归李世民的门下。因为李建成长期监理国政的缘故,可以说在六部之下布满了他的亲信故旧,李世民完全处于下风。
那么在六部之上,宰相层级的那些人呢?武德年间的四大宰相之中,萧瑀和陈叔达倒是倾向于李世民。至于封德彝,李世民一度天真地以为他是自己人,后来才知道,这个老滑头早就倒向了李建成一方。裴寂则是太子的铁杆支持者。
最为保守的估计是二对二,甚至在当时的李世民看来,应该是三对一。这样看来勉强能在宰相这个层面上胜出,再不济,好歹也能打一个平手吧?
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裴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在李世民、李渊的面前,一个裴寂能顶十个萧瑀、陈叔达。李世民、李渊对他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信赖有加。
只可惜,这样关键的一个人,李世民因为刘文静的事和他彻底闹翻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刘文静是李世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早提议通过裴寂说服李渊反隋的大功臣。他跟裴寂本来也是朋友,不过在取得天下后,两个好朋友迅速因为争宠夺权而分道扬镳。有一天,刘文静在酩酊大醉后喊出了“一定要杀死裴寂”的醉话。没想到,醉话流传出去,再经过裴寂一番精心的发挥,就变成刘文静要造李渊的反了。
开国功臣,李世民的密友刘文静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以谋反罪被诛杀。李世民心中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裴寂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要是李世民当上皇帝,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也就是说,在中央朝堂这个层面,李建成暂时赢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这局残酷的对弈还在继续,战火已经延烧到了后宫之中。大家都争相通过李渊的亲信大臣和最为宠爱的妃子来试图左右他的意见。每当想起这些,李世民都会感到十分心寒。
也怪不得他心寒,当年那个一心望子成龙,无时无刻不在培养教诲儿子的李渊去了哪里?而当年那个不顾生死性命,一心要保护李渊不受奸臣昏君暗算的热血少年又去了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之间竟然需要一群外人来沟通感情,传达心意?
无奈归无奈,事情还得继续做。后世广为流传的是,李建成利用坐守京城的优势,跟后宫嫔妃们的关系十分密切。而李世民却铁面无私,常常毫不留情地拒绝这些妃子的索要请托,故自然在她们那里讨不了好。而李渊对李世民的观感一天天恶劣起来,跟这个有很大的关系。
果真如此吗?其实,李建成在做的事,李世民同样也在做。每次班师回朝,李世民都会带着在外虏获的战利品去后宫走动,借以争取她们的支持。别忘了,李世民还有一个贤内助——长孙皇后,凭借着她那低调温和的行事作风,又有谁不喜欢她呢?
可惜,因为一件小事没办漂亮,在李渊面前最有分量的妃子,完全倒向了太子一边。这位妃子,就是张婕妤。
当时的大唐除了李渊外,李世民和李建成在日常行政上都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这样的混乱局面一时间搞得大家莫衷一是,谁也得罪不起。怎么办呢?大家只好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以他们下达旨令的先后顺序为凭。谁先下令就听谁的。李渊的旨意叫做“诏敕”,李建成的叫做“令”,而李世民的命令则叫做“教”。一次,李世民因为淮安王李神通所立下的军功而赏给了他数十顷良田。没想到,这块地被张婕妤的父亲给看上了。仗着自己在李渊面前的特殊地位,张婕妤非要李渊下敕将土地转让给她父亲不可。秦王教在前,皇上诏敕在后。按照往常的规矩,李神通当然不会买这个账。不过这样一来,李世民与李建成在后宫中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总而言之,在玄武门之变之前,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力量对比大致就是如此。无论是在军事上,还是朝堂和后宫之中,李世民都没有建立起可靠的优势。唯一凌驾于李建成之上的,就是他在秦王府中汇集了一批冲锋陷阵的猛将型人才。这其中,就有鼎鼎大名的秦叔宝、程咬金,更有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尉迟敬德。要论指挥大兵团作战,他们不一定是上佳人选,但要是狭路相逢,这几个猛将可以以一敌百,万夫莫开!
这样的态势,决定了李世民和李建成采取了完全相反的夺嫡策略。对李建成来说,有李渊的保证、重臣的支持、后宫的偏向,以及地方大员的力挺。他最佳的应对方案是什么呢?
就是无为,不采取任何过激的举动。在地方上,他已经完成了对李世民的封锁;在朝堂上,他也逐渐通过裴寂和一干后妃的进言将李世民孤立。这些李世民自然能察觉到,如果说在武德中期的时候,李渊很多时候还偏向李世民几分的话,现在李世民的日子已经是越来越难过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建成只需要一点点缩小对李世民的包围,慢慢拉紧套在李世民脖子上的绞索即可。李元吉这个脾气急躁的家伙几次三番劝说李建成先下手为强,随便找个机会摆上一桌鸿门宴将李世民除掉,然而都被李建成拒绝了。也许李建成的犹豫还带有那么一丝兄弟之情吧,但更现实的可能性是,他作出这样的选择乃是出自于策略上的考量——他是太子,大唐日后的君主,他象征着仁义和贤明。只要不出现大的意外,将来的皇位飞不了,何必在这个紧要关头去扮演大恶之人呢?
而李世民的策略,却完全相反。面对着如此的危机局势,李世民的唯一出路,就是主动出击!
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是李世民在战场上学来的至理名言。已经没有时间从外围入手一点一滴积累自己的优势,唯有以己之所长击李建成之所短,出其不意地扭转整个局面。
李世民之所长是什么?就是秦王府内这一班身经百战的勇士!要搞斩首行动,突然袭击,他们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宫墙之中,咫尺天地,没有朝堂之上的老谋深算,没有两军对垒的排兵布阵。唯有“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建成不是蠢人,好歹他也是从河东一路杀到京城脚下的。李世民之所长正是他之所短,因此他和李元吉挖空心思地壮大宫府武力以求应变自保,要不然也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搞出一个“杨文干事件”来了。
有了兵,没有将,还是不行。而李建成少经战阵,去哪里像李世民那样网罗到大量的勇士?他好不容易出关东平定刘黑闼,终于从李艺那里挖来了一个薛万彻,也只是杯水车薪。为了解决手下武将奇缺这一短板,李建成干脆将目光转向了李世民的阵营,挖起了李世民的墙脚。而这个首选对象,正是天下第一猛将——尉迟敬德!
之所以把尉迟敬德作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李建成自然有他的考量。尉迟敬德这个人,在当时的名声并不是太好。他本来是宋金刚的手下,在收复河东之役中才投归到李世民门下。其实,这在当时实在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一件。环顾大唐内外的文臣武将,不少人都有效忠过几个主人的经历。比如说魏徵,改换主人的频率之高,在当时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尉迟敬德的名声坏就坏在,他归降得实在是太轻松了,几乎连一点犹豫和挣扎都没有。
对于这样的人,倘若自己诱之以利,应该能够收编过来吧?估计李建成当时心中就是这么考虑的。
高帽子送上,金银财宝送上,不愁他不投怀送抱。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尉迟敬德直接让李建成碰了钉子。尉迟敬德收买不成功,李建成还不死心,又把攻势对准了程咬金和段志玄。结果仍然以失败而告终。
挖墙脚,本来是件隐秘的活儿。而李建成弄得尽人皆知,而且结果都还自讨了没趣,真可以说是失败到家了。
而李世民这边也没闲着。李建成过来挖,李世民自然要予以反击。但李世民的策略和李建成截然相反。
李建成走的是上层路线,他眼光高、胃口大,专门拣名气大、地位高的下手。而李世民呢,只挑太子府中声名不显,然而又处于要害部门的人做工作。比如太子率更丞王晊、尔朱焕、桥公山等人。
王晊这个人虽然默默无闻,地位却确实至关重要。因为这个从七品的芝麻小官负责掌握的是把守东宫的门禁系统,东宫内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一系列密谋都是通过他才能第一时间传到李世民这里来的。可以说,没有他,李世民就像没有耳朵和眼睛一样,在波诡云谲的夺嫡斗争中辨不清方向。
这场挖人大战,反映了李世民和李建成截然不同的人才观。在李建成看来,越是名望卓著、身份重要的,他越是恨不得一把拉进自己怀里。这倒也没错,所谓提纲挈领嘛,一个一等人才敌得过十个二流人物。
不过,李建成没有想明白一件事:一个人才对于使用者的价值,等于这个人才的本领乘以他能为你所用的可能性。也许是因为身为太子环境太过于优越吧,李建成求访人才就好像一个在商品琳琅满目的市场中闲逛的富家子弟一样,只选贵的,不买对的。
而李世民则不同,李世民从来就没有去打魏徵或者薛万彻等人的主意。李世民用人就好比使用杠杆,只要能找到那个最为关键的位置,一个小小的支点就可以撬动千斤巨石。因此李世民大可以自信地说,人才这码子事儿,不是仗着你钱多心诚就可以使用自如的。要用好人才,是技巧,更是艺术。
其实从这个时候起,李建成就暴露出了他的最大弱点——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时间太长了。要说到整体的战略布局,他确实很有大局观,每步棋都攻守有致,下得得心应手,就连李世民也找不出破绽。然而,一旦从战略层面落实到执行层面来,李建成就显得力不从心,屡屡犯错。毕竟,没有经历过刺刀见红的残酷磨炼,是永远也领悟不了这些东西的。
李建成虽然执行力弱些,但这不代表他感觉不到二人的斗争。随着二人关系越来越紧张,他也逐渐感受到了日益临近的危险。
不错,从整体战略布局上来看,他是把李世民困在了长安。然而,李世民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他的牌理出牌呢?李世民为什么一定要跟他慢慢地消耗自己在军队大员以及朝堂臣僚中的力量呢?
李世民完全可以扬长避短,利用秦王府的谋臣勇将们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
李世民太危险了!估计李建成琢磨透这一层干系的时候,一定出了身冷汗。
当下首要的任务,便是釜底抽薪,剪除秦王的羽翼。而这第一步,便是怂恿李渊找机会将房玄龄和杜如晦都赶出秦王府去,以防他们为李世民出谋划策。
第二步,李建成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天赐良机。当时有数万突厥兵入寇中原,按照以往的惯例,自然是由李世民领兵前去御敌。然而李建成绝对不会再给李世民染指军队、壮大自己的机会。他也不可能冒险离开中枢,走上战场。于是,李建成想到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由齐王李元吉和燕郡王李艺一道领兵出征。不过,为了保障胜利,需要调用秦王府的勇将尉迟敬德、秦叔宝等人。
都是为国效力,秦王你不至于一口回绝吧?而只要你同意将这些猛将遣出秦王府,那你就是虎无爪,鸟无翼,只能任人宰割了!
整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不得不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