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秋,我负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修读人文科二年级课程,旋即进入艺术考古系。在罗利(George Rowley)教授的中国绘画史课上,首次体会到西方绘画史形式风格分析方法背后的理念,是“形式”(form)与“观照”(或“看法”[seeing])都与精神思想有关,并自有其历史沿革,可从中悟出文化演进。 正因如此,西方学术史自18世纪“启蒙时代”开始,即以艺术作品作为文化史的科学物质根据。于是,西洋艺术史又等于物质文化史。近年来,西方学者更把艺术史看成“视觉文化史”。视觉关乎物质,可从讲求物质科学的“视觉机制”(scoPic regime)着手分析。我国虽有考古资料考证的研究,可是传统中国绘画史却没有物质“形式”(form)与“内容”(content)分析的观念。
图1-1 普桑(Nichlas Poussin)《阿卡迪亚的牧人》,1638—1639年
20世纪50年代初在普林斯顿大学研读艺术史课程期间,我受学于文艺复兴艺术史学大师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他使视觉艺术“内容”研究成为一门“视像科学”(science of visual images)。【图1-1】我首先领悟到,对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绘画的形式与内容,西方有其传统论述方法,但却难以套用于中国画史上。潘诺夫斯基在1927年首次发表的西方艺术史经典著述《作为象征形式的透视法》( Perspective as Symbolic Form )中提到,现代科学线性透视法是一种“象征形式”(symbolic form),可以将“旨趣寄寓于具体实在的图像之上,使之与图像不分彼此” 。他认为,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画家采用的线性透视法【图1-2、1-3】“只能配合特定的现代空间观念,也可说就是现代的世界观念” 。因此,“现代”(modernity)是“一个由线性透视法主宰感知的时代”。 “当整幅画变成[文艺复兴建筑家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 1404—1472)所谓的]一扇‘窗’,透视法即促使观者将画中事物等同世间事物。世界观(weltanschauung)一说毕竟有赖透视法才得以成立。”
图1-2 “单点线性透视”结构 |
图1-3 包茨《最后的晚餐》,1464—1467年 |
对于读过潘诺夫斯基著作及西方艺术史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熟悉的课题。然而,对于他者而言,这可是西方文化史的奥秘。有关这点,我的同事福斯特(Hal Foster)教授为其所编的《视像与视感》( Vision and Visuality )论文集作序时说得再中肯不过:
图1-4 唐 怀素《自叙帖》局部
评论透视主义、重视肉眼视像(corporeal vision)、分析凝视(analxsis of gaxe)——这些都不是新鲜事物。早在数十年前,潘诺夫斯基已指出透视法是一种惯性(conventionalitx),海德格尔(Heicegger)则认为透视法与主体(suoject)谋合,务求达到化境。多年前,梅洛•庞蒂(Merleau Pontx)已强调视像与肉体的关系,拉康(Lacan)亦指出凝视(gaxe)须付出心理代价,而法农(Fanon)则提出其殖民含义(colonialist import)……[在此容我补上其他后现代论述与话语,包括美国西岸艺术家霍克尼(Davic Hocknex)所谓“焦点”透视法含有法西斯独裁意识的说法。][福斯特续称,][本论文集]有另觅不同视感的论述……目的不是缩小分歧,而是加以扩大,使其他视感与视觉不会被勉强视为相同或截然不同,从而让不同的视像与视感可以并行不悖。
中外绘画观念,有天壤之别。首先,中国视汉“文宇”为“图像”。【图1-4】对古人来说,表意文宇与状物画图都是蕴含意义的线性“图载” ,书法因而成为中国画的“母体”(matrix)。中国艺术理论认为,凭“图载”寄意(生出“旨趣”),重要的不是“状物”图像(representational sign),而是画家(寄意人[signifier])如何处理线性“图载”,即是“表意本体”(Presentational body)。
西方绘画则正好相反。至少,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绘画一直是“光线形成的图像”(image made of light)。【图1-5】西方重视肉眼现象,艺术多重“模拟”状物形,不重“用笔”表我意。套用达米希(Hubert Damisch)的话,就是西方的符号研究“原则上与状物形(即模拟)手段相结合,即须消除寄意人外露的行迹(即表我意的痕迹)” 。布莱松(Norman Bryson)认为:“索绪尔(Saussure)有关图像有序的理论,独欠表现(绘画者)动作的元素……在凭画寄意或(绘画)动作方面,我们至今仍欠缺一统的学说。” 换言之,由于西方一直视艺术为客观现实世界的象征或表征,因而从没有清晰的理论,交代“状物形”与“表我意”之间的关系。
图1-5 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
图1-6 南宋 李迪《狸奴小影图》 |
图1-7 五代 黄筌《写生珍禽图》
事实上,宋代绘画何以能够达到“模拟形似”(mimetic, form-likeness)?实在难以言传。【图1-6】以传为黄筌(903—965)所作的《写生珍禽图》【图1-7】为例,画中雀鸟造型及嘴、头、身、尾、毛色等细部全为图式绘本与线钩描本,与其称之为“模拟形似”(mimesis),倒不如称之为有助记忆的图式(memonics),即利用记忆公式,以线条用笔(brushed lines)来“模拟仿照”。所以谢赫说,“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循科学角度而言,大自然之中根本没有线条。在几何学上,线不过是点在空间移动的痕迹。然而,中国的图式绘本与线钩描本却有助唤起观者的记忆,借此引发对自然原物的联想。画家在描绘笔下物象之余,独特的用笔亦隐含个人意趣,(顾恺之)所谓“以形写神”,与书家写宇无异。绘画发展至后世,文人画家放弃形似,转而追求书法性用笔,以期表现自我。【图1-8】由于个人意趣与历史承传已同时见诸用笔之中,画家的意向可借所选用的笔法得而知之。因此,中国画家的“用笔”除带出“状物形”画风外,亦另有“表我意”的寄托。
图1-8 元 赵孟頫《双松平远》局部
在构图方面,中国画的空间由多个“平面”(Plane)或平行四边形(Parallelogram)组成,采用的多是多点平行透视法(Parallel Perspective)【图1-9】,有别于西方焦点透视法。西方利用单筒镜(monocular)“固定视点”来制造墙上的一扇“窗”,把画面关在窗框之内。至于谢赫的“经营位置”则利用“移动视点”(moving focus),逐步重叠三角山形,创造超越窗框局限的“更开阔视野”(expanded field of vision)。因此,中国绘画注重“读”画,与西方以“看”(seeing)画为不同。多年来,我利用三幅示意图说明8世纪至14世纪,中国山水画如何运用画面上的平行四边形来表现空间【图1-10】。 于此,我想再次引用潘诺夫斯基的话,他在写于1920年的著作中提到,“(艺术作品)并非主题的表现,而是素材的配置,体现的不是事件,而是(艺术)结果。” 在我看来,中国书画的“线”、“面”、“状物形、表我意”等研究,可以衍生多种多样的评析理论(Plurality of criticism),这是西方传统艺术史学一直付诸阙如的。
图1-9 和林格尔汉墓壁画(摹本) |
图1-10 三种三角形叠置的图形 |
如果试图为燕氏风格的许多作品断代,那我们就必须要认清:当一个后辈画家试图以前辈画家的风格创作时,他首先吸取的当是特征明显的笔法、形式元素以及构成主旨;但如果试图有所突破并赋予其新的艺术语言,他就必须高于原作并作微妙的变化。简而言之,后辈画家在作品中所展示的不全然是其所师法的前辈画家,而是经过转化的图像。这种转化,并不是“手误”或“误解”,而是后辈画家本人风格的积极体现。即使是一件或多或少呆板的临摹作品,原作无传的情况下,在推想原作时仍有其历史价值,且必将显示一些原作所处时代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