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做怜花句。
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古代如果有形象指导,或者是经纪人行业的话,南朝的庾信应该可以做到行业的翘楚。庾信小字兰成,长大后才名卓著。平生际遇“坎坷”,著有《伤心赋》等诗文,自我塑造的落魄伤心的形象颇为成功,且对后世影响甚大。杜甫《咏怀古迹》诗:“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容若习惯以他自比,多少自伤自怜。取其同是伤心人之意。
容若虽然爱以兰成自比,可是既没有庾信的坎坷际遇,也没有所谓的怀才不遇。一身萧瑟只是因他作茧自缚,太看不开。赞美他痴情也可,说他痴蛮却也不委屈他。人生百事可为,何况又是个男儿身?连探春都晓得讲,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积极进取,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和态度,符合时代进步的需要。重情是好的,但一个大男人在“情”树上吊死,真是不值当。
此阕《蝶恋花》写自己旧地重游,想起昔日和爱人把臂同游花间的情景。容若抒写的词意倒是很合词牌的字面的意思:蝶恋花。
明月路照惜花人。记忆中的风景如画。如今只有爱如花香残留指间,为我证明。我曾拥有过你。我将怀抱着却你的记忆死去,可是老去,老去是如斯缓慢,我们要到哪一天才可以两两相忘?是否惟有死亡的黑暗降临覆灭时,我才会不再为你感到寂寞。
《饮水词》每多出现“花”和“惜花人”的指代,这应该是他和他的爱情隐语。这里的“惜花人”应指已经故去的“她”而非容若自己。这和将男子比做“惜花人”,将女子比做“花”的习惯有差异。想来。是容若自认如兰草般清高出尘,而伊人明了他的心志,容若视她为知音,因此称“她”为“惜花人”。
我所喜和不喜的一切,在这首词中都显露无疑了。这首词婉约中带出欲说还休的凄凉。用词的精巧和意境的雕琢是很值得玩赏的。“为怕多情,不做怜花句”一言道破心底的矛盾,而深情难遣,欲罢不能,更是颇能引起人共鸣。
纳兰词,虽是王国维极许的“未染汉人习气”,但许是这位公子饱读诗书的缘故。容若翻用前人诗句的次数和频率都太高了,这首词里就有四句是有清楚出处——“阁泪”句:语本宋佚名《鹧鸪天》词:“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袖口”句:语本宋晏几道《西江月》词:“醉帽檐头风细,征衫袖口香寒。”;“心比”句:语本宋晏几道《生查子》词:“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惜花”句:语本宋辛弃疾《定风波》词:“毕竟花开谁为主,记取,大多花属惜花人。”虽然用的恰好,甚至比之原著毫不失色,可我认为容若的才气应该不止如此而已。
清时人用典像蹩脚的小贼,怎么看行藏太露。不似盛唐北宋,用典用得出神入化宛如百万军中里取人首级探囊取物一般,读了许多《蝶恋花》,认为最好的还是柳永那首——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三变的词由景入情,生动饱满,既有《短歌行》的萧壮,也有月落河塘的温柔缱绻,也用典,用到无迹可寻的地步。整体感觉是如此地一气呵成,叫人不忍终篇。
结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普通的经典啊!情语本已叫人过目不忘。再经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这么一点拨,但凡语文成绩及格的中国人应该都知道。
容若和柳永两阕《蝶恋花》相比不说高下立判吧,至少也强弱悬殊。
我自这悬殊中看见了衰亡。不单人会老,连诗词歌赋也会有老去的一天。无力挽回这种衰微。这世间必有超越万物时间存在永恒的道,然而那又注定不被人限小的生命轻易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