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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收拾东西

我爹留在家里干活,如果我们这“一窝砖头瓦块”也能算个家的话。“一窝砖头瓦块”是街坊邻居对我们家庭构成的评价,因为我们家人口虽然不多,关系却挺乱,所以街坊邻居在背后都这么说我们。简而言之,我爹在这个家里没有决策权,我就更没有了,决策权在奶奶手里。既然奶奶坚持不离开,我爹也没办法,只好按照奶奶的吩咐,从街边上找来了两个帮工,脱土坯把我们和奶奶的炕重新盘了起来,又把炉子也重新盘了一遍。

盘炕盘炉子那几天,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安稳,奶奶出乎意料的大方,给我们,还有我爹找来的帮工每天做好吃的,有两顿还烩了猪肉萝卜。那年头,别说吃猪肉,就是能吃点猪皮都是难得的口福,见我们吃得高兴,奶奶又许诺等家里的泥水活干完那天,给我们炖一大锅羊肉:“管够,敞开吃。”

我估计要“管够”让我和我爹还有两个帮工吃羊肉,恐怕得要一只羊,如果要算上奶奶自己,一只羊恐怕都不够。我忍不住问了奶奶一声:“奶奶你发财了?”我问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个年头,要吃一只羊,没发财是不敢想的。

奶奶瞪了我一眼:“你当奶奶是个穷酸吗?”

我连忙否认,尽管我心里一向没有觉得奶奶是个有钱的主儿,但是却不敢深究这方面的问题,也没心深究这方面的问题,我那个年纪,有吃有住有穿的,别的问题不属于我担心的范畴。但是,我的心里却不能不存一个隐隐约约的疑惑:奶奶从来不出去干活挣钱,她如果真的有钱,钱是从哪来的呢?晚上,我把心里的疑惑交给我爹解答:“爹,你说我奶奶哪来的钱呢?”

我爹想了想说:“平日里攒下来的。”

我又深问了一句:“她从哪攒钱呢?她也不挣钱。”

我爹又想了想才说:“我给她的钱她积攒的吧。”

我爹说这话我可不信,太假了,我那会儿已经开始懂事,如果说我爹给奶奶的钱不但够养活我们三个人,而且还能让奶奶“攒”下足以够我们奢侈的钱,打死我我也不信。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爹实在是一个穷人,如果不穷的话,也不至于沿街给人剃头谋生,现在连剃头的营生都做不成了,每次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吃食,如果他能挣钱养活我们三口人,自己也不至于在外面饿肚子。

后来的事情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毛病,可是有时候奶奶和我爹说话也难免让我听上一句两句。奶奶一大早出门,说是要去乡里给我们收羊去,看样子她真的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在家里的泥水活干完时,给我们炖羊肉,而且管够。我早上还没起来,平常我醒得不会那么早,新盘的炕,返潮,睡一夜起来,褥子被子都是潮乎乎粘嗒嗒的,人睡着很难受,所以我睡了新炕之后,每天都会比以往醒得早。听到奶奶给我爹说她要到乡里去收羊去,我的精神一振,更加清醒了,竖起耳朵听动静。

“你最近手头宽裕得很。”我爹像是问又像是说。

“宽裕了咋?不宽裕了咋?”

“钱从哪里弄来的?”

“你管呢,有肉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偏财,来路不正。”

奶奶发火了:“啥叫偏财?啥叫来路不正?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在外头野狗寻食一样胡跑,你拿回来过几个钱?还有脸说我呢,靠你,三娃子还有你自己早就饿死了。”

显然我爹气虚,没吱声回嘴,我一猜他就肯定又蹲到地上抽旱烟了,我连忙爬起来,透过窗纸的缝隙朝外面窥探,果然,我爹蹲在屋檐底下抽旱烟,浓浓烟雾蒙在他的脑袋上,仿佛他的脑袋是一个刚刚从炉膛里捞出来的大煤球。奶奶换了一身衣裳,打扮成了一个乡村妇女,胳膊上挎着一个筐,我替她着想了一下,那个筐肯定装不下一只羊,如果她要把羊扛回来,那个筐就会很碍事。

奶奶拉开院门走了,关门的时候把门摔得哐嘡嘡震响,把肚子里鼓着气直接使到了那扇可怜的薄木板上。我爹抽了一会烟,站起身也出门去了。我穿衣服的时候蓦然想到,在钱的问题上,奶奶和我爹都没对我说实话,奶奶的钱肯定不是她攒的,我爹也肯定没有给过奶奶能让她攒下来的钱。

明白了这件事情,并没有困扰我,能吃到美妙的炖羊肉,而且是“管够”,令今天的一切格外美好。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我、我爹还有他叫来的两个帮工,果然吃上了肥美的炖羊肉。我爹也有点太没有志气,一大早让奶奶损了个灰头土脸,吃羊肉的时候却像啥事没有一样狼吞虎咽,而我们,我还有那两个帮工,也同样如抢一样拼命往自己的嘴里填食着羊肉。

奶奶按照习惯,在一旁看着我们吃,脸上洋溢着成果得到认可的满足感。她的手里捧着羊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羊头一口,两颗羊的眼珠,她专门抠了出来,让我吃,我有点害怕,不敢吃,奶奶自己吃了一颗:“大补,明目的。”

我还是不吃,奶奶怒了:“吃,奶奶还能害你吗?”

我只好张嘴接过了那颗羊眼睛,嚼也没嚼囫囵吞了下去,奶奶连上露出了满意:“吃啥补啥呢。”

我问了一句:“羊脑子吃了是不是人就变聪明了?”

“对啊,你用不上,一会把瓜娃叫来,给他补脑子。”

瓜娃在我们的印象中都属于那种傻人,用羊脑子给他补补脑子,这个主意恐怕也只有奶奶能想得出。我的肚子快撑破了,奶奶实践了她的诺言,把从乡下背回来的整整一只羊都给炖了,让我们敞开肚皮管够。我们也没有辜负奶奶,一口大锅里,只剩下了羊肉汤。我急于想看到瓜娃吃羊脑子的情景,两个帮工和我爹吃饱了羊肉,喝足了羊汤,帮工说是还有活先走了,我爹也不知去向,我估计可能跑回屋里睡觉了。

奶奶让我去叫瓜娃给他吃羊脑子补他的笨脑子,我也实在想看瓜娃吃羊脑子的情景,连忙跑去找瓜娃。我没敢直接告诉瓜娃说我奶奶要让他吃羊脑子,怕他不敢吃因而不敢来,我告诉他说奶奶炖了羊肉,叫他去吃。瓜娃高兴坏了,二话不说跟着我就来了。奶奶舀了一碗羊汤给瓜娃喝:“肉都吃完了,你先喝些汤,我给你把羊头破开,吃羊脑髓。”

瓜娃捧着大碗拼命往肚子里灌羊汤,奶奶把羊头垫到菜墩子上,高高举起了斧头,朝下面劈去……刹那间,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地面颤悠,我还以为是奶奶劈羊头的劲道震出来如此威猛的响动,奶奶手中的斧子却并没有劈到羊头上,在距离羊头不到一指的地方,斧头和奶奶都僵在了那。奶奶东张西望,瓜娃也在东张西望,其实,我那会儿肯定也在东张西望,我们同样的本能反射就是想弄清楚,刚才怎么了?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爆炸了?

外面传过来的爆炸声持续不断,奶奶扔下羊头和斧头跑到院子里侧耳倾听,我和瓜娃也跑到院子里倾听,瓜娃满脸惊慌,手里还捧着大碗,大碗倾斜着,碗里的羊肉汤淅淅沥沥的流到了他的脚面上,他却一点也不知道,整个就成了一个傻子,那一刻,瓜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脑子里飘过了一个念头:奶奶给这狗日的吃羊脑子,白费。

奶奶喊我爹:“柱子,柱子……”

这证明奶奶这会儿对我爹的情绪还比较正常,如果奶奶和我爹的关系不和谐,就不会叫他“柱子”,而会叫他的全称“洪铁柱”,仿佛“洪铁柱”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贬义。

我爹没有应声,奶奶让我过去看看我爹“死到哪里去了”,我判断我爹肯定藏在我们的屋里睡觉,可是我钻进我们的屋子,外屋里屋都没有人。

我回到院子里给奶奶汇报:“没人。”

奶奶眼里满是疑惑和迷离:“这人一眨眼咋就不见了?你们听,是不是又打仗了?”

过了一阵子,爆炸声停歇了,奶奶回到灶房劈开了羊头,掏出了羊脑子,盛在一个碗里,放了些盐面,给瓜娃吃。瓜娃吃得很香,嘴唇上沾满了白花花的脑浆,看上去很恶心。

当天晚上街坊邻居就有了传言,日本人设在西关的军火库被炸了,有人说是国民党的特工炸的,有人说是八路军炸的,也有人说是大龙头炸的,不管是谁炸的,老百姓都暗暗高兴。这个消息得到了二串子的确认,一大早二串子慌张张的跑到我们家给奶奶递信,说是皇军的火药库刚刚补充了弹药,结果却不知道被谁给炸了,还炸死了看守火药库的几十个皇军,现在皇军疯了一样的到处抓人,而火药库的布防图就是奶奶偷了……

“我没有偷,你再往我头上赖,我……”听到二串子又提及那件事情,奶奶打断了二串子的话头。

“不管是谁偷的,现在皇军跟疯了一样,到处抓人,我今天来就要给你说一声,躲一躲还是等着皇军来抓,你自己看着办,到时候别怪我没事先给你打招呼。”二串子说完急匆匆地跑了。

奶奶站在院子里发愣,半晌下了决心:“三娃子,走,躲一躲去。”

我爹不在家,如果我们走了,他回来找不着我们,或者被日本人抓去就麻烦了:“我爹咋办呢?”

奶奶扭头朝她的屋子走,我估计她是要回去收拾东西,听到我问,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管,他自己明白。” dUmA3K2YNN1M8hMM6qS+SKYd9iLZvrsaSuCuGtK1OkYTNDWaYghTyEZ9Rx1waF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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