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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到乡下

奶奶没有急着出门,把耳朵贴在门扇上听,我和二串子站在他身后,本来没啥怕的,让奶奶这么一整,心里也由不得别别乱跳,好像门外真的有日本人守着抓我们。

听了片刻,奶奶将院门拉开一道缝隙,朝外面窥测,万万没想到的是,院门的缝隙外面也有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奶奶。奶奶受惊了,尖叫起来,连忙掩门,门外的人显然也受惊了,连忙推门,两个人推搡着门,还是奶奶反应快,马上明白即便把门关上了,也没啥用,这毕竟只是一所民宅,而不是日本人的炮楼,人家硬要进来,门很薄,一脚就能踢开,院墙不高,一蹦就能爬上去,于是奶奶松开大门,及时闪到门边。外面的人正在使力推门,没料到里边撒手了,大门敞开,外面的人一脑袋冲进来,奶奶又用老套子,拿脚钩那个人,这一次却没有成功,那人反应机敏,腿上加力,反而把奶奶给拨了个趔趄。这也就是奶奶,换个人,正在伸腿钩人家,冷不防让人家反钩一下,肯定要跌个屁股墩。奶奶及时跳了一跳,消解了那个人的腿力,正要反手进攻,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了,从门外冲进来的是我爹。

我们楞了,我爹也楞了,站在那儿气喘吁吁,看看奶奶,看看二串子,再看看我:“你们这是……”

奶奶也怪,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揪住我爹马上要她的东西,更准确地说也不是她的东西,是日本人的东西,反而问我爹:“就你一个?”

我爹点点头,没说话。奶奶拽了我爹就朝屋里走,返回头还叮咛了我和二串子一声:“等着。”

奶奶和我爹进了我们家,两个人关上门在里面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二串子想凑过去听,转眼看看我,又停了步子,没敢过去。两个人唠了半天,有的时候声音大,那肯定就是在争吵,有的时候声音小,那肯定就是在商量。

二串子焦急不安,一会蹲在地上,一会站起身来,似乎在练什么功夫,油光锃亮的额头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流。我也有点焦急,到底是逃跑,就此跟着奶奶四海为家、游走四方、行侠仗义,还是不走,继续守在这个叫做家的破院子,等着日本人过来抓我们。

奶奶出来了,我爹跟在后面,二串子的枪这会儿挎到了我爹身上。奶奶对二串子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认出来了,就是那一包纸:“二串子,东西在呢,你放心,我出去一下,回来就把东西给你。”

二串子抢身过去拦住奶奶:“这不成,你走了不回来,东西又弄没了我怎么给日本人交待呢?”

奶奶推开他:“滚蛋,你活该,爱等就等,不爱等就去死。”

我爹拽住了二串子:“你急啥呢?”

我爹是个筋肉汉子,个头虽然不高,可是满身力气,身上的肉稍微一绷,摸上去就跟铁一样。他一只手就制服了二串子,二串字在他手里扭动挣扎,就如一只扇呼着翅膀的小母鸡。

奶奶把那包东西揣进怀里,顺着枣树的枝干上房之后,立刻消失在房脊后面,院子里剩下了我爹和我还有二串子。二串子垂头丧气,蹲在院子里哭丧着脸,不说话。我肚子饿了,也是垂头丧气,我知道,即使我告诉我爹我饿了,他也没招,从他那副急惶惶、满身泥灰的样子我就看得出,他现在混得很不顺,兜里肯定一分钱也掏不出来。既然对我爹已经不抱希望,我就从地上捡从柳条筐里散落一地的吃食。

我爹看到我从地上捡吃的,就对二串子说:“你出去买些吃的。”

二串子梗着脖子不理我爹,我爹瞅瞅我:“都是灰,吃不成了。”

二串子伸手:“把枪给我。”

我爹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阴晴不定,我从来没见过我爹发脾气,也从来不知道他发脾气是什么样子,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脾气。可是这会儿,我却从他脸上看到了一股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戾气、怒气,甚至可以说是杀气。尽管我爹脸上的那股神气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以往平静到麻木的淡然,我仍然被震撼了,我猜想,如果我爹真的发火,肯定是那种雷霆炸响般的霹雳天火,会把人烧成焦炭。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其实,我对我爹并不了解,我知道的就是我把他叫爹,他把我叫三娃,他养活我,供我吃喝,供我上学,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过去,没有说过我妈在哪儿,没有说过很多很多爹应该告诉儿子的事情。恍惚间,我觉得眼前这个爹跟我的距离似乎很远、很远。

“你饿不饿?”我爹问我。

我点点头:“饿。”

我爹对二串子发令:“买吃的去。”话说得短,眼神却是不容抗拒的指令。

二串子的表情是拒绝,行动却是服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朝外面走,出门的时候,还没忘了小心翼翼的把院门关严实,我有点担心:“爹,他会不会去报告日本人?”

我爹不屑:“他敢。”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无比自信,我再一次觉察了我爹不为我知的那一面,因为,过去我一直印象我爹是一个肉人,绝非这种说话办事刀斫斧劈般利落的人。

我爹起身拽过扫帚清扫乱七八糟的院落,沙拉沙拉的扫地声听着悦耳、平静,这完全是一个平和、普通家庭小院落里天天应该响起来的声音。我爹把奶奶收藏食物的柳条筐捡起来,在腿上磕了磕,磕掉了上面沾染的灰土,然后把柳条筐送回了灶房,从灶房里出来继续扫院子。掉在地上的杂面饼窝头和干馒头、蒸地瓜之类的食物他一归拢在一堆,然后用簸箕给撮了。

边干活,他边和我唠嗑:“你奶奶为啥把东西交给你呢?”

我说不为啥,就是怕让日本人搜去挨枪子儿呗。他又问,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来过什么人没有?我说来过,他连忙问来的是什么人,我说瓜娃还有芹菜。他追问除了瓜娃和芹菜,还有没有别的人,大人。我说没有。停了片刻,他又问我奶奶最近出门多不多。我说不多,也不少,跟过去差不多。他问奶奶最近看戏了没有,看戏的时候带我了没有。我说昨天晚上说好要去看戏,结果日本人把奶奶抓走了,就没看成。

听到这话,他停下了,站在那里拄着扫把想事儿,自言自语:“她哪来的钱?”

我告诉我爹:“我不知道有没有钱买戏票,可能有吧,她给我说不但要买戏票,还要给我买包子吃。”

我爹摇摇脑袋,仿佛要把脑子里的灰尘摇落:“怪事情,怪事情……”他连说了几声“怪事情”,然后就把扫把扔下,蹲到地上抽旱烟。

我爹真没说错,二串子虽然满心不高兴,还是给我们买来了吃的,而且档次挺高,葱油饼、大米粥,另外还给带了一小包辣白菜。

我爹表扬他:“出手还大方得很。”

二串子把手里的吃食放到了奶奶平时喝茶的小桌上,那张小桌摆在奶奶们口的房檐下面:“我是有身分的人,到摊子上买猪食,我嫌丢人呢。”

我爹乜斜他一眼:“你还当你不丢人?”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我理解就是:你给日本人当狗腿子,丢你八辈祖宗的人。

二串子仔细把吃食摆在桌上,小心翼翼,深怕哪种东西沾到了桌面:“我那也就是混口饭吃,你想给日本人当差,人家还不要你呢,日本话你不会说也听不懂。”

我爹扬手作势要打他,二串子正埋头摆放吃的,没看见,也没有躲闪,我爹就放弃了打他的打算:“吃,”这话是对我说的,然后对二串子说:“明明是狗。”

此时此刻,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小事,唯有吃是大事,这也许是所有我那个年纪的孩子的通病,我狼吞虎咽,拼命往肚子里添这些平日难得吃到的美食。

我爹显然也饿了,埋头大吃,不知道的人肯定谁也不会想到那个似乎在跟我抢食的人是我爹。我爹吃东西狼吞虎咽,手里抓着一张大油饼,嘴里也填满了油饼,嘴上脸上都蹭上了油,如果此时他走在街上,别人肯定都会以为他是财主,刚刚啃完猪肘子。嘴里明明占得满满的,他还能抽空往嘴里灌粥,喝粥的声音唏哩呼噜震天价响,就好像天上打闷雷。嚼食物的时候嘴拌得吧唧吧唧响,活像猪吃屎,“活像猪吃屎”这句话不是我没大没小贬低我爹,是奶奶几乎每次跟他一起吃饭都要骂他的话。

“三娃,千万不能学你爹那个怂样子,吃饭拌嘴,坐着踢腿,被窝放屁,咕嘟喝水,这几样毛病都是要不得的,有了这几样毛病,走到哪里都是满身穷酸气,招人烦,叫人看不起。”

在奶奶的谆谆教导下,加上筷子头、大巴掌的威胁恐吓,除了第三种毛病以外,另外几种毛病我都没有继承我爹,第三种毛病,关于被窝放屁的问题,我想谁也不会为了放个屁,专门跑到被窝外面去。睡得热乎乎的,就为了一个屁,从被窝里钻出来,太费事,也太不值当。我猜想,奶奶她自己睡觉的时候,也不至于为了放个屁,从被窝里钻出来,就是专门把被子掀开为放个屁也不至于。

二串子吃饭喝粥的时候,就非常符合奶奶的标准,那么好吃的葱油饼,他也是撕一角填进嘴里,慢慢咀嚼,嚼烂了再咽下去。喝粥的时候,一点声响也没有,嘴角也一点不沾油渍和粥沫。就是不知道他晚上睡觉放屁会不会从被自己钻出来,放完了再钻回被窝接着睡。

我看着二串子吃喝,觉得那副样子真的挺雅致,如果奶奶看到,八成会把他作为我吃饭喝粥的榜样,可惜他是一个汉奸,否则,就冲他吃饭喝粥时候的这副文明样儿,我还真的会尊重他。

二串子吃得慢,嘴空闲多,话也多,他说了些不着三四五六的话,突然冒出来一句令我和我爹都目瞪口呆的话:“我看你们肯定是这个。”他伸出左手,比划了个“八”,我爹怔了一怔,反问他:“这是啥意思?”我爹反问他的时候,也用手比划了个“八”,不过用的是右手,没用左手,左手捻了一张葱油饼,用不成。

“八路。”二串子说的两个字的时候,没抬头,样子很是不经意,实际上却非常郑重。

我爹呵呵冷笑:“要是八路早就把你种到地里肥庄家去了。”

二串子摇头晃脑:“那也不一定,八路抓了我也不会杀我,我没杀过人,没干过坏事,就是给日本人当个翻译,混碗饭吃,八路的政策我清楚。”

我爹吃饱了,用手背抹抹嘴,又把手背在屁股上蹭了蹭。说实话,如果认真看看我爹的裤子,屁股上的油腻能熬半锅高汤,这是他的坏毛病。过去我也有这个毛病,后来让奶奶给治好了,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发现一次,用鸡毛掸子抽我十下,用力抽,而且要脱了裤子直接抽肉,因为这个毛病挨过三次抽以后,我就彻底戒了。

肚子吃饱了,我爹照例不管不顾的蹲在一旁抽烟,我自然也不会去收拾,奶奶从来没有让我养成饭后刷碗洗过的习惯。二串子吃得最慢,吃饱了,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白手绢,擦嘴、擦手,然后仔细折好,又放回了裤兜。

“收不收拾?”二串子问我爹。

我爹说:“扔着去。”

二串子蹲在我爹身旁,递给我爹一根纸烟:“尝一根,日本的。”

我爹拨拉开他的手:“抽不惯。”

二串子就自己点了烟,然后问我爹:“贼婆子,就是你师姐,啥时候回来呢?”

我爹厌烦地瞪了她一眼:“你问她去。”

二串子又问:“你咋把她叫师姐呢?你也跟她一样是贼?”

我爹眯缝着眼睛悠悠地说:“就是个称呼。”我爹闷闷抽了几口旱烟:“日本人咋就把她给放了?”

二串子苦笑摇头:“谁也没放她,她自己跑的。走在路上,前后左右都是枪,谁也没想到,她还敢跑,还能跑,经过一个院子,院墙稍微矮了一些些,她飞身就翻了过去跳墙跑了。等我们追进去,人影子都没有了。”

“你跟她咋又联系上了?”我爹又问。

“当天晚上她找到我们家,告诉我说东西不是她偷的,但是她能帮我们找回来,条件是日本人不抓她。我赶紧给日本人说了,结果这件事情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日本人说如果东西找不回来,就要唯我是问,你说我倒霉不倒霉?”

我爹狠狠地说:“你狗日的一点都不倒霉。”

二串子连连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不是老八,要那东西也没球啥用途,日本人的东西也是敢偷的?就算东西拿回来了,我估摸着日本人也不会甘休,听我的劝,你们还是赶紧想个后路。”

我爹没说话,闷头抽烟,二串子看我爹的神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卷纸,接着奶奶从房顶上跳了下来:“东西拿回来了,赶紧滚蛋。”

谁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倒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二串子一把抢过掉在地上的那卷纸,翻开看了又看,欣喜和惶惑把他那张脸扭成了一张油饼:“拿回来就好,拿回来就好,拿不回来不要说我们一家大小,就是你们也都得叫皇军喂狼狗去。”

奶奶说:“回去给日本人说,东西我没有拿,是大黑山上的黑老鸹到城里偷金铺的时候顺手捞的,黑老鸹也不知道是啥东西,详细情况你叫日本人直接找黑老鸹去。”

黑老鸹是传说中住在大黑山里的贼,据说能够飞檐走壁,偷东西手到擒来,从来没有陷过。这个人极为心狠手辣,作案从来不留活口,所以也就从来没有活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都说不清楚。奶奶这话肯定是临时编造出来的,好在二串子在这个时候能拿到东西回去交差就已经万分侥幸了,所以也顾不上细细探究事情的真假虚实:“我回去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奶奶骂他:“狗日的你再敢把日本人往我这里引,我可不会再这么好答对了。”

二串子起身:“你放心,他师姐,他奶奶,我一定不敢再招惹你了。”

二串子走了,奶奶瞪着我爹:“你给我说实话,夜里把东西拿到哪里去了?”

我爹闷闷地说:“到外头躲了一夜。”

奶奶半信半疑,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个来回,我爹闷头抽烟不看她,她也就罢了:“赶紧收拾一下,狗日的日本人,把炕都拆了,这两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了,赶紧把炕垒上。”

我爹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刚才干啥去了?”

奶奶骂他:“干你屁事,你能拿上到外头转一夜,我就不能拿上出去转一会?”

我爹说:“这院子还能住吗?”他完整的意思应该是:经过这么一场事,这个小院可能被日本人盯上了,让我们搬走。

奶奶问:“走到哪里去?”

我爹说:“乡下、山里,风头过了再回来。”

奶奶不屑:“风头啥时候能过去?除非没有日本人了,你给我说说,日本人啥时候能没有了?再说了,乡下、山里有戏园子吗?有饭馆子吗?有街道商号吗?我才不去呢。”

我爹无奈,但还是嘟囔了一句:“到时候想到乡下、山里都去不成了。”

奶奶却忽然问了我一句:“三娃子,你是想到乡下去呢还是想留到城里头?”

我知道这个选择对我而言是个陷阱,不论我怎么选择,都必然要得罪一方,不论是奶奶还是我爹,他们都是大人,是家长,我得罪不起。于是我含糊其辞:“到哪里都行,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么。”

奶奶拍了我脑袋一巴掌:“小小的就会见风使舵,长大了保险是个奸臣。”

我本能地所脑袋躲避她那一巴掌,没能躲得过去,奶奶这人手黑,真的想打谁,谁也别想躲得过去。 qa6PI4KtkRqVxOtOEWUFQDuMkOZrqikPnIGeC/Mn/+5bwQsuvWFiqErOHEDKV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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