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狗日的，自己有房子有炕，睡到我炕上干啥呢？脏死了，臭死了，赶紧起来滚。”
我连忙解释：“昨晚上就我一个人，我怕得很。”嘴上解释，我却不敢起身，说起来不好意思，我的习惯，或者说我们那儿所有男娃的习惯，都是脱光了睡，既是为了睡得舒服，也是为了省衣裳，而且，我们也没有裤衩、背心那些可以不用脱就能睡觉的内衣。
“你背过身去，我穿衣裳。”
奶奶没有背过身，也没有继续逼着我马上起来滚：“东西呢？”她的手伸到了我的眼睛跟前，长指甲似乎马上就要戳破我的眼睛。
“啥东西？”刚睡醒，我还有些懵，没明白她的意思。
“狗日的装傻呢，昨天日本人来的时候，我给你的东西呢？”
我想起来了：“哦，叫我爹拿走了。”
“你爹呢？”
“走了。”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奶奶转身就往外跑，听脚步声，她是去了我们的房子，我连忙起身，把衣裳裤子穿好，然后跟着来到了我和我爹的屋子。
奶奶正在屋子里面翻腾，其情其状一点不亚于日本人的疯狂和敬业，已经被日本人揭开的炕砖又被奶奶彻底掀开，我们家的炕成了一个大坑。奶奶浑身上下都是炕灰，一向梳得油光水滑顺顺溜溜的发髻披散开来，上面沾满了灰土，脸上也有不经意间抹上、沾上的黑灰黄土。显然，她一无所获，见我进来，她气急败坏的扑过来揪住我开始搜身，边搜边追问：“我让你把东西放到炕洞里，你为啥给你爹了？”
我说，如果当时我放到炕洞里，东西早就让日本人拿走了。奶奶盯着我，眼珠子乱转，她一定神想事儿，眼珠子就会乱转，我不知道这是她天生的毛病，还是看戏看得多了，跟戏子学的。
“你爹没给你说他到哪去了？”
“没有。”我摇头，这是真话，我很坦然。
奶奶扔下我，在原地打转转，满脸焦急：“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我这才抽出空来问她：“是你自己跑出来的，还是日本人把你放了？”
“日本人抓去还能把我放了？我自己跑了。”
我想问，既然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就不怕日本人再追过来抓你？转念一想，这么问是多余，如果怕日本人追过来抓她，她也不会往家跑。
奶奶想起了什么，从我们屋跑出来，我跟着她，她朝灶房跑，我感觉事情要糟，她看到灶房让我跟我爹造得一塌糊涂，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听到奶奶在灶房里尖叫起来：“狗日的三娃，倒灶砸锅的坏怂，你作死呢……”声音尖利如刀，钻进我的耳膜，直刺我的心脏，我的心尖尖被她的尖叫震得发颤，“倒灶鬼，你给我过来。”
我胆战心惊的进了灶房，大白天，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的情景我自己都觉得麻乱心烦。锅台塌了半边，肯定是我爹踩的，那口奶奶用来炒菜、蒸馍、熬稀饭、下面条的大铁锅倒扣在地上，锅已经裂成两半。那个珍贵的柳条筐滚到了锅台跟前，地上到处都是杂面饼、窝头、干馍馍，还有不知道被我爹还是我踩成泥浆的蒸地瓜。
“这是我爹弄的，昨天晚上他回来，找吃的，乱翻的时候弄的。”我连忙把责任都推给了我爹，然后扭头就跑。
刚跑到院子门口，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跟我撞了个满怀，我虽然年纪小，却结实，那人虽然是大人，却没我底盘稳，我被撞了个屁股墩，他却从我脑袋上面倒栽过去，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惨叫起来。我爬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二串子。
这家伙肯定是带着日本人抓奶奶的，这是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我朝灶房喊了起来：“奶奶，快跑，二串子带人捉你来了。”在给奶奶报信示警的同时，我翻身扑到二串子身上，按住他，想给奶奶腾出逃跑的时间。实话实说，当时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本能，就像见到虎狼的兔子，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跑，没有任何理性的算计和计划。
二串子扭动着，推搡着，企图把我从他身上推下来，我死死勒住他的脖颈子不撒手，跟他滚成了球，滚了几滚，他竟然身体瘫软，不再动弹，我得空撒手看看他，这家伙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混乱中我没有注意到，奶奶已经来到了我们身旁，看到二串子昏了过去，骂了一声：“废物，连个娃娃都打不过。”然后从井口的缸里舀了一瓢水，泼到了二串子脸上，“成呢，三娃，奶奶没有白疼你，要紧处比狗强。”奶奶表扬了我一句。
我顾不上搭理她，我的注意力在院门口，我一直认为二串子是带着日本人过来抓奶奶的，担心日本人跟在二串子的身后冲进来。
“没事情，日本人不会来，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奶奶安慰我，我有些诧异，想问她为什么她从日本人手里跑了，日本人会不来抓她。还没等问出口，二串子呻吟着苏醒过来：“唉呀呀，我的妈妈呀……”
奶奶蹲在他的身旁，揪着他的头发晃了晃他的脑袋：“你没事吧？狗日的，窝囊货。”
二串子坐了起来：“好我的贼……奶奶啊，东西呢？”
“狗日的你再敢在我面前说一声贼字，我真在你脑壳上钻眼眼呢。”奶奶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用脚拨了拨坐在地上的二串子：“狗日的，我还没顾上问你呢，你咋知道东西叫我拿了？”
二串子仰着脑袋看着奶奶：“我说了你不准打我。”
奶奶点头：“我问你的，你实话说了，我打你干啥？再说了，日本人不追过来抓我还亏你帮忙，不打你。”
二串子这才说：“那一回我跟胡球来喝酒，胡球来喝多了，说你的来头大得很，是江湖上人。我问他咋回事，他给我说，有一回你把他枪下了，身手利索得很，比省里通缉抓捕的大龙头还要凶……”
大龙头我也听说过，街坊四邻风传大龙头在省城把日本人的慰安所给端了，一口气杀了三十多个男女，都是日本人。日本人疯了一样的到处抓捕大龙头，满大街贴着告示，告示上还有画像。可是谁也没有见过大龙头，所有关于大龙头的长相、年纪、籍贯，甚至连大龙头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是存疑的事儿，难怪二串子拿奶奶和大龙头相比较，奶奶要抽他：“狗日的，胡说啥呢。”
二串子挨了奶奶一个脖溜，缩缩脑袋，涎皮涎脸得笑笑：“我这是听胡球来说的，自那以后，我就偷偷地注意你，嘿嘿……”
“嘿嘿个屁，注意我啥了？”
“我看见你好几次夜里出去……出去偷……”
奶奶瞥了我一眼，抽了二串子一巴掌：“狗日的，谁偷了？偷啥了？”
二串子有点急眼：“你老打我干啥呢？是你叫我说的，又不是我编的。你再打我我不说了。”
奶奶说：“好，我不打你了，你再胡说我直接把你杀了。”二串子乜斜奶奶一眼，表达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不相信奶奶真会杀他。奶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是啥东西？是日本人的狗腿子，是汉奸，任一个中国人，都能杀你，杀了你都能立功，你知不知道？”
二串子蔫了：“我也没做啥坏事情，就是混口饭吃么，你的事情是我给日本人说的，怪我多嘴。可是我也没有说死，就说可能，谁知道日本人非要我带着来捉你，早知道这个样子我就不说了。”
二串子后悔懊恼，捶胸顿足，奶奶忍不住又抽了他一巴掌：“狗日的，要不是嫌脏了我的手，非把你剁了喂北山上的野狗，你说啥不好，把我供出去干啥呢？”
二串子往后退了两步，防止奶奶再打他：“你跑出来日本人要抓你，是我给日本人打了保票的，说是你能帮忙把东西找回来，不然这阵子日本人早就追过来了。你只要把东西还给人家，啥事情都没有了，你我都平安无事，你要是拿不回来，不但你的命保不住，我的命也保不住。”
奶奶说：“东西现在找不着了，你说咋办呢？”
二串子一听就急了，腿一软蹲在地上：“我说你是个贼婆子你就是个贼婆子，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我回去咋给日本人交待呢？日本人非要扒了我的皮不可，你也好不了，等着给我陪葬吧。”
奶奶骂他：“你看你那个狗怂样儿，日本人就把你怕成那个样子了？亏你爸你妈做下你这么个窝囊废，给你爸你妈丢脸还不够，还给中国人丢脸呢。”
二串子气急败坏：“烂贼婆子，你有本事你去跟日本人打啊，你去把日本人杀光啊，偷了日本人的东西又不敢认，害旁人算啥本事……”说着二串子扑过去，揪住奶奶朝外面拽：“走，你给日本人说去，走，你给日本人说去。”
奶奶闪身躲过了二串子的脏手，脚下面也不知道怎么一钩，二串子就五体投地了，奶奶极为不屑：“狗日的想叫我给你陪葬，做梦呢，给你这个日本狗、贼汉奸陪葬，我八辈子都见不了天，除非我们家祖坟叫日本狗、贼汉奸撒过尿，三娃子，”我连忙答应：“奶奶，”奶奶吩咐我：“收拾东西，我们走，叫这个贼汉奸给他的日本爷爷回话去。”
我愣住了，我实在不知道就我们这个破家有什么好收拾的，奶奶整治二串子的情景令我对她刮目相看，那一刻对奶奶敬佩极了，不好违背她的意愿，怕在二串子面前丢了她的面子，就答应个转身跑回灶房，把地上乱扔的杂面饼子、窝窝头、干馒头还有粘糊糊烂糟糟蒸地瓜往筐里捡，我的直觉就是，不管我们跑到哪里，都得带上吃的。
从灶房出来，奶奶已经把二串子的王八盒子挎到了自己身上，见我挎着柳条筐，奶奶一把将柳条筐抢下来扔到了地上：“逃难呢，带这破东西干啥呢？累赘，赶紧走，拖时间长了日本人就来了。”
奶奶拔腿要走，二串子抱住了奶奶的腿死活不放：“不成，你们走了我咋办呢？不能走，你们走了我一家老小就都完了。”
奶奶甩了几下没甩开，掏出枪顶住了二串子的后脑勺，我闭上了眼睛，我不忍心看到人脑子被子弹打爆，那情景我想都不敢想，更别说眼睁睁地看着。枪并没有响，我睁开眼睛，奶奶把枪又揣回了枪套子，叹了一口气说：“二串子，虽然你是汉奸，可你毕竟也是一条命，身上还背着你一家老少的命，我不杀你。”
二串子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啥好说的，呜呜咽咽地哭，眼泪鼻涕加上地上的灰土，把那张脸糊得活像戏台上的小鬼，奶奶又叹了一声：“唉，要不然你跟上我一块跑到外头避上几天风头，等到东西找回来了你再给日本人交差去。”
二串子可怜巴巴地问：“东西还能找回来吗？”
奶奶肯定地说：“能，我知道下落。”
二串子立刻有了精神，腾地爬起来：“奶奶，我跟你走，避风头去。”
奶奶还替他的家人担忧：“你不怕日本人为难你老婆娃娃？”
二串子掸着身上的灰土：“没办法，估计见不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消息，日本人为难他们是难免的，可是也不至于杀他们。”
奶奶放心了：“既然是这，那咱们就走。”
我跟着奶奶，二串子跟着我，想到我们三个从此以后将要浪迹天涯，跟着奶奶行走江湖，过去读过的老书《水浒传》、《三侠五义》里面的故事即将变成我的生活，我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因为，有奶奶带着，我相信即使遇上天大的难事，我们也能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