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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独特本领

奶奶一走,院子里顿时空落落地就像城外北山上的坟场。北山上的坟场是一个乱葬岗,平日里极少有人去,荒草萋萋,杂木森森,拥挤在一起的坟丘就像蛤蟆身上的癞疬疙瘩,有一些坟墓不知道什么原因塌陷、崩漏了,露出里面腐烂的黑棺木,还有白森森的骸骨,张眼望去就像人身上溃烂的疮疤。有一次,我跟瓜娃还有芹菜去乱坟岗子无聊过,瓜娃还捡起不知道是谁的腿棒骨和头骨,盘腿坐在坟圈子里装和尚敲木鱼。我和芹菜恶心坏了,也吓坏了,从那以后再也不跟瓜娃去北山坡玩了。

难以摆脱的虚脱感迫我软软地坐到了门槛上,眼前的院落,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当时在北山乱葬岗时的凄惶、恐惧。奶奶在的时候不觉得,乍然间奶奶没了,以往到处散发着活气的院子,冷清、肃杀,就像咽气的尸体。夕阳将灰黄的光影懒洋洋地涂抹在房檐上,墙壁、院落反衬得更加阴暗、幽深。奶奶的屋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地,从我站的角度看过去,就像灌进了雨水而塌陷的坟茔。

那一刻,我的脑子似乎生锈了,所有念头都夹缠在一起,以至于什么念头都无法动弹。最后,脑子变得空空荡荡,所有想法都荡然无踪,那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就像一具空壳,丧失了行动能力。

生理的本能需求将我从失魂落魄中唤醒,饥饿让我回到了现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影像大网,已经兜头罩住了整个院落还有我,院子和房子黑蒙蒙地像是蒙上了黑纱,四周寂静无声,连声狗叫都听不到。过去天黑以后,四处此起彼伏的狗吠还能给人壮胆,日本人来了以后,不准养狗,很多狗被日本人吃了,很多狗逃到了乱葬岗子上吃死人肉,最终也被日本人吃了。

饥饿、黑暗、孤独,让我觉得很冷,实际上天气并不冷。冷也可以从心里泛起来,然后弥漫全身,那种从心底里漫过全身的冷劲儿,更冷。过去,到了这个时光,奶奶屋里的窗棂必然会照出暗黄却也明亮的灯光,院里不但有了光明,也有了温暖。到吃饭的时间,奶奶会在灶房朝我吼:三娃吃不吃?不吃我就倒了。

尽管我知道,即便我不吃,她也不舍得把剩饭倒了,我仍然会扔下手头正在耍的事情,跑到灶房里吃饭。我不怕她倒剩饭,怕她那张脸,如果我不按时吃饭,她那张脸就会变成还没有纳绳子的鞋底,白净却又生硬,而且配着生硬的面孔,还会唠叨不休,骂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物。骂我爹是上不养老,下不养小的废物。还会骂我爹是野狗,在外头混饱了肚子,回来从不问问我这个狗日的吃了没有。

说到我爹,我很惭愧,奶奶骂他的那些话,都是令我想替他辩解也无法辩解的事实。我爹极少在家,谁也不清楚他在外头忙什么,吃什么,在哪里睡觉。有的时候我爹回来状态很好,似乎赚到了钱,身上穿得也整齐,我看到过几次他给奶奶钱,每次奶奶都嫌少,说是补不上我吃的、穿的,还有她干的家务活。有的时候我爹回来的时候显得很狼狈,浑身上下土兮兮的,好像刚帮谁家挖了坟坑或者地窖,每到这种时候,他就非常老实,蹲在门口抽旱烟,奶奶不叫他,他也不敢,或者不好意思跟我和奶奶吃饭。

说到吃,奶奶跟我大多数时间吃的都很简单,奶奶自己腌制的咸菜、酸菜,主食稀饭、苞谷饼,中午就是面条、窝头和咸菜、酸菜。偶尔说不清是奶奶心情好,还是不知道从哪弄到了钱,我们也会吃一顿好的,比方说汤面条升级到炸酱面,炸酱是用肉丁炒的。稀饭、苞谷饼升级到白米饭、炸油饼。最高档的改善就是饺子,白菜猪肉馅、萝卜猪肉馅、韭菜鸡蛋馅等等,最高级的还是三鲜馅,具体用什么馅,既要看奶奶的灵感,也要看奶奶的钱包。

想到吃,我再也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起身跑到灶房找吃的。灶房搭在正房和奶奶住的厢房之间,那里刚好有一个拐角,奶奶让泥瓦匠垒了一堵墙把拐角堵了起来,上面搭上顶棚,就成了一间屋子。屋子里的炉灶是我爹垒的,奶奶用今后可以让我爹吃饭这个预期却并不容易实现的许诺,交换了我爹的炉灶。自从炉灶搭好以后,每次我爹在家的时候,修炉灶、捅烟囱都是我爹的必修课。只要我爹在家,抱怨炉灶不好烧、烟囱不通气,就是奶奶永不厌倦的话题。

灶房里黑洞洞地,好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透过窗外朦胧的夜光,加上平日的熟悉,灶房里摆设的位置我还能大致分清。房梁上挂着一个柳条筐,筐里珍藏着奶奶和我吃剩下的窝头、杂面饼之类的吃食。为了防止我偷吃,奶奶把筐挂得很高,以我当时的身高,脚底下垫两个凳子也够不着。一直以来,令我好奇的是,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奶奶,取筐拿吃食的时候,脚底下垫什么东西。因为,为了防止我偷吃,奶奶在灶房里从来不放凳子之类可以用来垫脚的东西。偶然间,我发现过其中的秘密,奶奶取筐里的东西时,根本不用东西垫脚人工提升自己的高度,她蹦起来,蹦得非常高,蹦起来的同时,用一根裹脚布样的布带子绕到房梁上,然后一只手抓着布带子,将自己悬挂在房梁上,一只手或者摘下柳条筐,或者干脆不摘柳条筐直接从筐里把自己想要的吃食掏出来。

那会儿,我并没有想到这是一种功夫,而以为人长大了都能蹦那么高,就像我爹长胡子我却没长,奶奶可以在房脊上散步我却不能一样。有一段时间,我拼命练习,渴望能早一点获得奶奶一样的能力,能够不用找垫脚的凳子就可以从高悬于房梁上的筐子里拿到窝头、馒头和杂面饼子。可惜,实践证明我的练习是徒劳的,哪怕我蹦断腿,也很难达到奶奶蹦起来的一半高度。

今天情况不同,今天奶奶被日本人抓走了,爹也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自己,如果不计后果,哪怕我把房子烧了,也没有人能够阻挡我。我回到院子,把奶奶平日泡茶用的小桌搬到了灶房,又把奶奶泡茶享清福时候的凳子驾在了小桌子上,我站了上去,很失望,我距离那个筐仍然非常遥远。从凳子上跳下来,我又把小桌摆放到了灶台上,然后又把凳子架到小桌上,小心翼翼的爬上灶台,爬上小桌,然后站到了凳子上。凳子摇摇晃晃,脚下的地面黑黢黢地,不像地面,像深渊。我胆战心惊,深怕自己像奶奶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奶奶虽然不识字,却时不时能掉出一句成语来。

我爹当初为了培养我的学习兴趣,给我买过一本连环画《成语典故》,里面把成语故事画成连环画给小学生当读本,图画下面配着文字。奶奶不识字,却极喜欢看这种书,看书的时候就让我给她念下面的说明文字,酬劳是煮鸡蛋。不识字的人记性往往更好,那些成语奶奶比我自己记得还多。记住了,说话的时候就喜欢用,奶奶喜欢用成语,又怕自己记不准说了让人笑话,一般情况下都要我证实一下。比方说我爹做什么事情没做完,她就骂我爹:“虎头蛇尾。”然后问我:“对啊不?”我知道她是让我证实她说的成语是对的,便回答:“对着呢。”我爹却以为我是支持奶奶骂他“虎头蛇尾”,便会在我脑壳上敲一记:“我咋虎头蛇尾了?”

奶奶不识字,缺乏自信,每次说完一句成语,都要从我这儿得到认证:“对啊不三娃子?”如果对,我马上会给予肯定:“对着呢。”说成语是奶奶的喜好,让我证明她说得对,是她的习惯。

此刻,我如果“一失足”,就会从高高的半空中摔下来,理智上知道,脚下是地面,摔下来也不至于要命,然而,那黑黢黢的地面无论如何没法从感性上支持我的理智,我觉得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我如果掉下去,将会摔成一堆烂肉,那一定会很疼。越是战战兢兢,脚下的凳子越是不稳,摇摇晃晃就像大海中的小舢板。

就在凳子倾翻的那一刻,我成功了,我终于够到了高高在上的筐子。然而,成功的欣喜刹那间就变成了危局的恐慌,就在我够到筐子的同时,脚下的凳子连带小桌子轰然倒塌,我本能地抓住那个柳条筐,于是,我被挂到了半空。脚下是墨黑的虚空,我不敢撒手,撒手,即便脚下不是万丈深渊,我也会被摔得头破血流疼痛难忍。不撒手,我也无法拿到筐里的吃食,两只手钩在筐子的边沿,承付着我的体重,已经没有余暇再去做任何一件跟吊挂无关的事情。

以我当时的臂力无法作引体向上的动作,然后攀上房梁,又不敢贸然松手让自己狠狠摔下地面。我非常狼狈,吊在半空,两腿蹬踏就像汉奸队在骑自行车。我们这儿的汉奸队外出的时候,每人一辆自行车,骑在上面风驰电掣,耀武扬威。刚开始我们都非常稀奇,奶奶曾经好奇地说:“这些狗日的,前头一个圈圈,后头一个圈圈,屁股夹个杆杆,往前跑也不倒。”

我的蹬踏动作并没有做多久,因为我后来发现,越是挣扎、蹬踏越累,而且胳膊也更加吃力。于是我就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吊着,就像一条挂在房梁上的死鱼,静静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最后那一刻,就是我的胳膊再也撑不起体重,然后狠狠摔在地上,至于摔在地上会摔成什么样子,我已经顾不上了。脑子里的下意识就是坚持吊着,只希望最后摔下来的那一刻来得更晚一些。

希望来了,希望就是门外的脚步声,如果在正常情况下,来的是熟人,我应该能听出是谁的脚步声。可惜处在高高悬挂如一条腊肉的情况下,加上方才苦苦挣扎造成的疲劳,我的耳朵嘭嘭作响,好像心脏搬到耳朵眼里安营扎寨了,这严重干扰了我的听觉和判断力,所以,我并没有听出是谁进了我们的院子。我估计八成是瓜娃或者芹菜,吃过晚饭,他们经常会偷偷溜到我们家跟我混,或者下五子棋,或者抓荷包,到底是下五子棋还是抓荷包,要看来的是谁。瓜娃子来了,就下五子棋,芹菜来了,就抓荷包,他们俩都来了,就抓荷包,因为芹菜喜欢抓荷包,我们一般情况下会顺着她。

奶奶有一个好处,从来不嫌瓜娃子和芹菜到家里来找我玩,不但不嫌,有时候还会跟我们伙着一起玩。下五子棋,奶奶不但下不过我,连瓜娃子都下不过,每当她输了,尤其是输给瓜娃子的时候,就会叹息:“一失足成千古恨,对啊不?”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要赶忙回话:“对着呢。”

然后奶奶就会惋惜自己:“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不识字上了。”其实,下五子棋,跟识不识字没关系。我把她下输了,她就不会叹息,好像理所当然。瓜娃子把她下输了,她就会叹息,因为如果连瓜娃子都下不过,那就意味着她连个傻子都不如。“瓜娃子”是我们这一代的方言,翻译成标准话就是“傻孩子”。

如果玩抓荷包,奶奶就可以独拔头筹,我们几个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抓荷包就是用几个羊骨节放在地上,然后把荷包扔上去,在荷包落下来的时候,不但要接住荷包,还要用同一只手摆弄地上的羊骨结,谁摆得花样多,谁就胜了。奶奶还会一只手挟着五个羊骨节,让我们仔细认好骨节的方向角度,然后连骨节带荷包一起高高抛起,然后在空中一个一个的把骨节重新挟在手指头缝里,与此同时也把荷包接到掌中,然后再让我们认,看骨节的方向角度变化了没有。平心而论,奶奶这一招耍得实在花哨,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上下翻飞疾如闪电,令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出来她用的什么手法,我们只能看到她接到手里的羊骨节无论是数量还是方向、角度,都跟她扔出去前完全一样。

门外的脚步声将我从奶奶抓荷包的记忆中唤回到现实,从脚步声能听出,来人先到了我们的屋子,然后又到了奶奶的屋子,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这已经告诉我,肯定不会是瓜娃和芹菜,如果是他们,一进院子就会闹嚷嚷地喊我。我屏住呼吸,僵僵地挂在房上不敢动弹,我怕日本人或者哪个汉奸又跑回来搜查。日本人让我联想起了还藏在我裤裆里的贼赃,此刻,我已经确认奶奶的确偷了日本人的东西,那包东西此时夹在我的裤裆里,硌得蛋疼,而且万一日本人想起来,回头来搜我的身我就完了。想到这里,我明白了,此时此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裤裆里的贼赃转移了,不管转移到什么地方,唯一不能存放的地方就是我的身上。然而,我的两手只能用来钩在筐上,根本无法腾出来从裤裆里掏那包贼赃。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裤裆里,还有裤裆里那包祸害,就在这个时候,进到院子里的人已经摸进了灶房,而他的到来无声无息,我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直到那双大手托住了我的两腿。 y1C3yLfm89u6zWx1jdewBq66QR3UBtNAzpi2chD4uF69cWaPPcqDzvoGwnK7Li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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