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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两人会面

这是一次大行动,也是一次武装走财神,因为走的对头是汉奸,所以也就有些无所顾忌。我听到我爹给他的同伙鸡鳖子、鸡冠子、鸡爪子、鸡屁股吩咐,如果情况紧急,可以见血取命,心里不由就有了震撼的感觉。

踩盘子的活自然交给了奶奶,奶奶白天在家里管教我们,和芹菜给我们做饭,后半夜就出去踩盘子,有两次她需要帮手,把我从炕上拽起来跟她一起去了。她去的地方令我惊讶,又莫名的兴奋,原来她看中的财神竟然是大富商、大汉奸、维持会长胡球来。我的功夫也在不知不觉的进步,现如今晚上我跟奶奶走在倾斜溜滑的屋脊上,有时候碰到特别溜滑的地方也难免趔趄,有时候还需要奶奶扶持一把。总体上来说,虽然不敢吹牛能像奶奶那样在倾斜的屋脊上行走如履平地,却也能勉强跟上奶奶。

我这是初次拜访胡来的家,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人还能住那么大而豪华的房子。胡来的家里外三进院子,第一进院子是正门,正门用厚实的橡木做成,门楼子是石雕的,上面雕刻着一些走兽鱼虫,门口还有两块上马石。奶奶告诉我,胡来的曾祖父是朝廷的学士,我问她学士是什么,奶奶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是中央的大官。后来我长大了以后,专门请教过有学问的人,才知道,所谓学士,就跟现如今大学里的教授差球不多,不过那时候的学士算作官员,不象现如今的教授没有官衔。

胡来家头一进院子不住他们家里的人,大大的照壁后面三幢房子加起来能有十几间,有几间里面住着家丁和长工,剩下的就那么空着。院门的旁边还有一个门房,里面住了一个肥肥壮壮的老头,替他们家看大门,每当有什么人来访,就把房客的拜帖送进去给胡来他爹胡球来,胡球来接见,老头就把来客领进去。

胡来和他爹住在第二进院子里,第二进院子的房舍比前院的房子精致许多,胡球来住在正北的那间堂屋,堂屋是由三间屋子组成的大舍,正中间是客厅,两旁是卧室,也不知道胡来他爹到底有几个老婆,除了堂屋侧面的卧室有女人,两旁的厢房里也都有女人住着。奶奶告诉我,住在两旁厢房里的女人不一定都是胡球来的老婆,也有丫环和女仆。

第三进院子有书房、绣房,胡来的姐妹们住在那里,白天胡球来有时候也会到第三进院子里的书房呆着,有两次晚上胡球来还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窗口的灯光把院子里的花木投影泼洒在地上,影影绰绰,就像皮影戏里的场景。

奶奶爬在我旁边观察,悄声骂:“狗日的还读书呢,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有学问,还能当汉奸?”

我觉得奶奶说得不太有道理,当不当汉奸似乎跟有没有学问并没直接的关系,越大的汉奸越有学问。如果不是晚上出来踩盘子心里紧张,时时刻刻怕被人家发觉,我就会跟奶奶认真讨论一下学问和汉奸的关系问题。然而,我怕奶奶见我犟嘴对我动粗,惊动了胡来家里的人,便没有跟她讨论这个话题。

奶奶踩盘子非常有趣,不但瞪圆了眼睛看,还侧着耳朵听,鼻子不时一抽一抽地活像患了感冒流鼻涕。我问她干嘛,她又说是闻钱的味道。如果头一次听她这么说,我一定会断定她是瞎掰,可是经历了到周承甫、李云君的老窝走财神之后,我相信她可能真的能闻到钱的味道。我希望自己也能闻到钱的味道,如果真的能闻到钱的味道,肯定就能知道哪里有钱,哪里没钱,不说走财神用得上,就是在家里也能知道奶奶有没有钱,钱放在哪里。

“奶奶,钱的味道咋闻呢?”

“就这样闻,”奶奶又抽了抽鼻子,“闻着了没有?”

我用力抽着鼻子,闻到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既有花木幽幽的清香,也有茅厕稠稠的臊臭,既有白日遗留的丝丝烟尘,也有暗夜产生的缕缕湿润,唯独没养所谓的钱味儿。

“没有闻到,你闻到了?钱在哪里?”

奶奶悄声说:“狗日的贼得很,钱就在他睡觉的房子里,真应了那句话,钱不离身,身不离钱,活脱脱一个守财奴。”

也许盘子踩熟了,有两天奶奶很消停,白日恢复了正常,扎扎实实呆在家里监督我们练功,给我们做饭,这让我断定她晚上没有出去。如果她晚上要出去,吃过午饭就一定会沉睡一下午,如果晚上不出去,吃过午饭就不会睡觉,而是召集我们跟她玩五子棋或者丢荷包,赢了就兴高采烈,输了就抽这个一巴掌拧那个一把的欺负人。

踩好盘子却又没有动作,我估计她是在等我爹,打劫胡球来不是简单的事儿。胡球来家里有家丁、长工,家丁的主要职责就是看家护院,自不必说,就是长工也是我们的极大威胁。长工虽然都是被剥削、被压迫的受苦人,可是真的家里出了事儿,例如被我们打劫,长工肯定会帮着主家抗击我们,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是受苦人就帮着我们。除了家丁、长工,胡球来还有日本人作后台,一切都只能在静默中进行,如果动静大了,惊动了日本人,日本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俗话说打狗看主,日本人就是胡球来这条狗的主人,主人是不会坐视自己的狗被别人打,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尊,也会出面保护自己的狗。

所以,奶奶要想和上一次一样,独自,或者仅仅带着我去打劫胡球来,只要她没疯,就不会那么做,那么做等于自投罗网、飞蛾扑火。要做这件事,她必须等候我爹和他那些“鸡”字头的同伙们。然而,没有等到我爹,却等来了国民党的行动组,这一回到我们家来催帐的不仅仅是周承甫和李云君一男一女两个人,跟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穿着长袍的人。

周承甫和李云君都没有主动介绍这个人的身份,可是根据他们对这个人毕恭毕敬以及此人对他们说话的口吻和态度,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他们的上司。上一次来找我们追款的时候,李云君和周承甫都先后提到过他们的上司“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就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上司肯定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厉害角色,见面了却大出所料,竟然是这么一个白面书生。

他给我们带来了两封点心作为见面礼,说话也很平和,一点没有周承甫和李云君的气急败坏:“这位女士,我们先认识一下,鄙人姓王,王先声,先后的先,声音的声,您贵姓?”

奶奶犹豫片刻,王先声马上说:“不方便说就不说,没关系,没关系。”

他这么一说,奶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洪家班子的,我们班子里的人都姓洪。”

王先声连连点头:“我说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胆量,敢从、能从堂堂国防部华北行动组嘴里抢肉吃,呵呵呵,久仰久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洪家班子,这就不奇怪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先声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奶奶坚持矢口否认:“你说这话我可实在担当不起,我们洪家班子从来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情。过去我们是耍把戏的,师傅师娘没了以后,我们就靠做些小买卖营生,你可千万不能听他们胡说,他们没有看好门,把你们的钱弄丢了,就随便硬往我们头上栽,说不准就是他们自己给匿了、花了,赖别人呢。”

奶奶这么一说,周、李两人马上急了:“你这不是狗血喷人么?王组长,你千万别相信他胡说八道,他们趁我们出差……”

王先声板了脸呵斥道:“你们都别说了,也不嫌丢人,”周、李两人连忙住口,王先声继续对奶奶说:“洪女士,我们是有确凿的证据才来找你们的,我也相信,你绝对不是有意破坏抗战的汉奸。可是,那么大一笔钱毕竟是组织上交给我们的抗战经费,一夜之间就没有了,你说放在你身上,你会怎么想?怎么办?”

我难得从奶奶脸上看到了尴尬、难堪,奶奶嘴上却仍然否认:“你总不能让我承认没有做过的事情吧?”

王先声却岔开了话头,四处打量着我们这个小小的院落:“洪女士,你总不能就跟我们这样站在院子里聊天吧?不管事情怎么解决,上门的总还算是客人么。”

奶奶只好把他们让在院子当中的小桌边坐下,然后照例吩咐芹菜上茶。王先声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周承甫和李云君却不坐,两个人到院门口站在大门后面,显然临时充当起了守卫,也可能是专门给王先声创造单独跟奶奶谈话的机会。

王先声啜吸一口茶水:“洪女士有好茶啊,听说洪女士喜欢看戏,今后想看戏尽管到戏园子赏光,过去不知道洪女士的底细,现在知道洪女士竟然是洪家班子的传人,不打不相识,今后我们就是朋友,戏园子你就当成自己的,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别的我不敢吹牛,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戏园子的贵宾佳客。”

我爹和奶奶过去都分析过,那家戏园子是国民党行动组的盘子,现在从王先声这儿得到了证实。尽管这样,戏园子毕竟还是戏园子,奶奶这个大戏迷还是经受不过今后可以随便看戏的诱惑,也经受不起人家的吹捧,脸上顿时光彩熠熠,说话也客气多了:“你的好意我领了,那我今后也就不客气了。”

王先声哈哈大笑:“洪女士跟我客气,就是看不起我,再说了,过去我们不是也一直在友好合作吗?我可一向没把洪女士当外人啊。”

我断定奶奶是一个不经捧的人,人家几句好话就把奶奶的底细给掏了出来:“友好啥呢?说得好好的,日本人的纸一张一块大洋,我给你们多少纸了?都是日本人的,你们不讲信用,上一次我把日本人火药库的图纸都给你们弄来了,结果他们不给钱,还说我把图纸没有单独给你们,先给了旁人。话说回来,不要说我没有给旁人,就是我给旁人看过了,你们事先也没有说凡是日本人的纸,不能给旁人看啊。”

王先声连忙解释:“洪女士,你别生气,这是他们不对,你说得有理,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也给你道个歉,这件事情肯定是他们不对。你说得对,不要说你给没有给旁人,即便给了,最终还是把图纸交给了我们,我们事先也没有约定从日本那里偷……拿来的东西不能给旁人,必须单独给我们,也可能这中间有误解,可不是信用问题,我们一向是最讲信用的,我们代表的是国民政府,政府咋能不讲信用呢?”

奶奶说:“还是你讲道理,他们要是不赖帐,我也不会……”还好,说到关键时刻,奶奶猛然醒悟过来,此时绝对不能承认偷钱的事,承认了还不上,更麻烦,所以话到嘴边又走了旁路:“即便他们赖账,我也不会做那种事情,我真的没有偷你们的活动经费,你刚才说有证据,你把证据拿出来,只要能证明确实使我做的事情,我一定承担,该退钱呢还是该还钱呢,我卖房子卖地也要给你们还上。”

王先声轻咳一声,话说得到位极了:“既然洪女士把话说到这里了,我相信洪女士的话。我们三番五次来找你,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请你多多谅解,毕竟那些钱是国家用来抗日的,在我们手里没有了,既没办法给国家交待,也没办法给国民交代,那里面每一分钱,都是老百姓流血流汗交的捐税,他们这些人,”王先声对着守在门口愁眉苦脸的周承甫、李云君扬扬下巴颏,“自有党国法纪处置,今天来,只是希望今后跟洪女士还能继续合作。”

王先声的一番说辞,令奶奶满面赧颜,虽然还支支吾吾地否认偷了人家的钱,话里话外却透露出了愧疚和不忍:“王先声,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还要跟我继续合作,你们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你们的抗战经费丢了,虽然这事情跟我没有多大关系,可是抗战是大事情,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补上,不管咋说不能叫他们两个因为这事情挨处罚。”

王先声连忙谢绝:“不能那样,要是洪女士取了,不知者不怪,只要还给我们就成了,既然洪女士没拿,我们是国家的人,咋能叫洪女士替我们担责任呢,不成,不成,不能这样子。”

王先声这么一说,奶奶越发来劲了:“你们不是常说抗战救国人人有责么?就算我跟你们一起抗战吧,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们的经费给补上。”

奶奶这么一说,王先声便也顺水推舟了:“那就好,那就好,抗战救国,人人有责,洪女士不愧为洪家班子的传人。更重要的是,今后我们的合作还要继续,条件一切照旧,当然了,话这一回要说清楚,从日本人那里取来的东西,最好直接交给我们,都是自己人,我也不隐瞒,你给我们提供的东西,我们经过筛选,重要的是要报告给上司的,要是别人知道了,东西就不值钱了。”

奶奶又一次上套了:“我也没有给谁,就是那一天日本人跟屁股追过来了,就是那个日本翻译二串子领上来的。当时情况紧急得很,我就叫三娃子把东西先藏了,刚好他爹回来,三娃子也怕东西叫日本人搜回去,就转给他爹了。”

“噢,事情是这样的啊,这娃他爹是干啥的?”王先声随口一问。

奶奶说:“也没有干啥,就是在外头跑个小买卖啥的,没有啥出息,整天忙乎也没见他挣几个钱回来。”

听奶奶这么说,王先声释然地打了个哈哈,接着又跟奶奶聊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奶奶要送他们,到了门口被他们坚决拦住了,说是怕被不妥当的人看到。他们走了之后,奶奶情绪有些焦急,连连骂了我爹好几次:“狗日的整天躲在山里图清闲呢,这都几天了,咋还不见过来?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cCrEVSuG2qDZOEKsO0X0bMlmEc8ZqweCNA4PltahwdYe/gHXL3H5cQupIj8UFf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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