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班子”,并非具体的组织或者行当,也就是他们自己的习惯称呼而已。他们的班子一共有七八个人,跟着师傅、师娘四处游荡,看上去很像一个走进串巷的杂技班子,他们也就自称“班子”。实际上,谁也没有见过他们表演的杂技,他们真正的营生按照奶奶的说法是“劫富济贫”,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踩好了盘子,走一趟财神,得到的银钱除了维持自己的开销以外,都给了鳏寡孤独极贫人家。
“那个时候,洪家班子在江湖上谁提起都竖大拇指头,可是谁也没见过洪家班子。”奶奶说到这里,眼眶里有了泪水:“俗话说常在水边站,哪能不湿鞋。撑死的都是大肚汉,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们跟着师傅师娘到奉天一家专门做日本人生意的汉奸家里走财神的时候,陷了。我们平日做的都是净活,从来不做脏活,净活就是只谋财不害命,脏活就是既谋财又害命,所以我们做活的时候都不带凶器,这就是为啥我们都要练轻身功夫的原因。”
我心里暗笑,奶奶那个班子倒有趣,光练逃跑功夫,真不知道她们的师傅师娘是怎么想的。按奶奶说,那是一次及其倒霉的陷落。事先盘子踩得清清楚楚,那个汉奸买办带了家人到大连去接一批日本进来的药品和丝绸,还要给日本人发一船铁矿和原煤,因为要呆一个礼拜的时间,顺便就把家人都带去逛大连。而奶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家伙之所以阖家跑到大连去,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家让给日本特务做了先遣调查所,为即将发动的九一八事变做情报准备。
白天,奶奶的师傅还派专人盯着那家人包括佣人分乘数辆轿车离开,晚上他们刚刚进去,日本特务也趁夜进驻,两下里碰了个正着,奶奶的师傅和日本特务纠缠着让徒弟们逃跑,结果自己却被日本人当场杀了。
奶奶是班子里的大师姐,我爹是班子里最小的小师弟,两个人受命躲在街对面把风,算是逃过了一劫。我问奶奶是不是我妈也在那一次跟他们的师傅一起陷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起来正面询问我妈的情况。我一问,奶奶愣了愣,才点点头:“唉,那个时候你才刚刚出世,还是一个嫩肉芽芽,我跟你爹把你带出来跑了。”我觉得她回答得有些勉强,可是也算合理,也就不再追问了。
可能我和奶奶的活做得真不干净,过了几天曾经找上门来跟奶奶吵架的那一男一女,也就是奶奶“剥了皮”的那家人找上门来。一进门,男的就把枪口顶到了奶奶脑袋上,女的就开始在家里乱翻一气,走来的大洋都让我爹拿走了,剩下的银联券却不知奶奶给藏到了什么地方,女人没找到,就返身出来逼问奶奶。贼没脏,硬似钢,奶奶矢口否认,浑身上下都是委屈。
“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男人冷气森森地问奶奶。
奶奶摇头:“不知道。”
男人说:“我们是国民政府的人,是打日本的,你偷我们的活动经费,就是破坏抗战,就是汉奸,对汉奸,中央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奶奶嘿嘿笑了:“你就别骗人了,就凭你们也打日本呢?好,你说你们是打日本的,现在我就跟上你们去咱一块打,看谁打得好。”
那个女人听到奶奶顶嘴,扬起手来朝下就扇,奶奶以为她要打人,又使出了那手格挡的招数,假装害怕捂脑袋,想用胳膊肘子顶她的麻筋。那女人却没有打,手到了奶奶脑袋顶上,一把揪住了奶奶的头发,奶奶顿时很狼狈,挥舞着两手挠对方,对方却很老道,仰着脸伸直胳膊奶奶挠不着。看到这种情况,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扑上去揪住了那个女人的头发,把她朝后猛拽,女人仰面跌倒,两手却还没有松开奶奶的头发,奶奶也摔倒了,好在奶奶是摔在了女人的身上,也不知道身上的什么地方硌到了对方的什么地方,对方疼痛难忍,唉吆吆叫了起来。
那个男的看到我们打成了一团,也冲了过来,按住我用枪顶住了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小贼子,当爷爷不敢灭你吗?狗汉奸敢破坏抗战……”
他拿枪逼着我我并没有觉得害怕,只知道本能的挣扎、踢打,可惜我毕竟年少力弱,不是那样一个成年男人的对手。他并没有开枪,却扬起手枪,用枪柄狠狠地朝我的脑袋上砸了下来。那一下如果我挨上,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脑袋开花命丧当场,人的骨肉毕竟不是钢铁的对手。而且,我无法抵抗,那个家伙骑坐在我的身上,两个膝盖压住了我的两根胳膊,我能做到的只是拧过头去,闭上眼睛,硬挨他这一下。
奇迹发生了,奶奶也不知道怎么动作的,瞬间摆脱了死命拽着她头发的女人,然后飞脚踢过来,恰中男人的手腕,手枪应声飞了出去,我逃过了一劫。瓜娃连忙跑过去拾起了手枪,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根本就不会用枪,却想用枪吓唬人家,端着枪冲了过来:“住手,住手……”
男人起身扑将过去,一把揪住瓜娃,顺手一拧,枪就又回到了男人手里。他顺过枪来,动作告诉我,他真的要开枪了,枪口向着奶奶。刚刚犯了错误的瓜娃又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奶奶又被那个女人纠缠上了,女人两只手挥舞的活像风火轮,上下左右不离奶奶的面孔,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鬼爪一样的长指甲,如果奶奶被她挠一下,就亏大了,再用多少雪花膏也掩盖不住抓痕。而这同时,男人也举着枪对着奶奶找机会要下死手。瓜娃紧挨着男人,扑上去一口叼住了男人拿枪的手,男人的枪掉到了地上,疼得嗷嗷吼叫,对瓜娃连踢带打,瓜娃就是不松口。
我则趁机抢过去把枪捡了起来,枪口对准了男人,奶奶这个时候喊了起来:“三娃,不敢开枪,不敢开枪。”
那个女人见状也松手罢战:“都别打了,停手,停手。”
奶奶连忙抢身过来,我还没明白,枪就已经到了她的手上:“不敢开枪,枪一响外头听到了。”
枪到了奶奶手里,上门来找麻烦的一男一女也就没招了,男人骂骂咧咧:“一窝子汉奸,咱们走着瞧。”
奶奶回嘴骂他:“你才是汉奸,你爸你妈都是汉奸,你们一家大小都是汉奸……”
女人换了一副脸子,缓和现场气氛:“有理不在声高,谁是汉奸自有公论,你们的底细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也不会跟你联系。”
奶奶说:“我们啥底细?你说,我们啥底细?”
女人整理着头发,脸上还有两道血印,估计奶奶最终还是挠着了她。奶奶和这个女人搏斗一番,此时披头散发,脸色煞白,却完整无缺,总体上算来,奶奶还是占了便宜,起码没有破相。
男人没了枪,也没了威风,闷头蹲在我们屋前的台阶,插了一句话:“你把我们的活动经费都偷了,我们没有办法给上司交待,也没有办法抗战了,你这么做就是帮助日本人的汉奸。”
奶奶不屑:“照你这么说,日本人的火药库是你们给炸了?”
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觑:“你知道是谁炸的?”两个人异口同声,显然,他们至今还没有找到答案。
奶奶说:“不知道,知道了也不给你们说。”
女人摸摸脑袋:“你把我的头发薅了一大撮。”
我暗想,多亏她没照镜子,如果照了镜子,肯定得发狂。脸就是女人的命,奶奶就是这样,干点活如果脸上稍微沾点灰土,就得马上洗,如果脸上长了个瘢痕,就会跟得了绝症一样整天忧心忡忡,到处寻诊问医,不彻底恢复她的脸面,就茶饭不香。
奶奶教她:“谁叫你笨呢?头发叫人家揪住了,不能硬挣,要顺着人家的劲道,不然头发当然保不住。”
话说到这方面,气氛总算彻底松弛了,满院子的杀气消散了:“芹菜,你干啥呢?”
刚才打斗的时候,我和瓜娃都参战了,唯独不见芹菜的影子,我估计过后奶奶肯定得臭骂她。
芹菜在灶房应声:“我烧水呢。”
奶奶问:“烧好了没有?”
芹菜说:“刚开。”
奶奶说:“来客了,泡茶。”
芹菜应声提着大铁壶出来,到她和奶奶的房子里拿了茶壶茶碗,又把奶奶的小炕桌摆到院子里,把茶壶、茶杯放好,然后给茶壶里撒了茶叶,又把大铁壶里的开水冲进茶壶。芹菜做这一切井井有条,从容不迫,似乎刚在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一样。
男人在一旁翻来覆去的看着他的手,蹙眉咧嘴喃喃自语:“这养了一院子的疯狗么。”
我偷觑一眼,瓜娃真够狠,把人家的手咬了一圈深深的牙印,中间几处咬破了,渗出了紫红的血。
奶奶给每个茶杯里沏满了茶,悠悠地说:“怪你自己,不要动不动拿那么一个烧鸡腿到处招摇,谁又不是没见过,刚才要不是我瓜娃咬你这一口,我早就叫你给毙了。国民党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对老百姓跟凶神一样,见了日本人跑得比兔子都快。”
男人对我说:“把枪给我。”
我不给,奶奶说:“给他,”又对瓜娃说:“他再敢拿枪对人,你就咬。”
瓜娃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嗯。”
我把枪还给了男人,却又想起了我从他们那儿顺的那把手枪,由不得看了奶奶一眼,也不知道她把枪藏到了什么地方。
女人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茶叶还不错,正宗龙井。”
奶奶吃上穿上不太讲究,最讲究的就是喝茶,每次到茶庄买茶叶,连老板都得亲自出面接待,有的时候还请奶奶帮他品验茶叶的成色,奶奶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奶奶说:“你对茶也内行着呢,”然后换了口气:“你说你们是国民党的人,有啥凭据呢?”
女人说:“这是敌占区,身上不方便带证件,我们真的是国民政府的人。”
男人却掏出来一个小蓝本,递给奶奶:“我带了,你看一下。”
奶奶接过来看了又看,我和瓜娃连忙也凑过去看,里面有那人的照片,照片上盖着印戳,奶奶把证件递给我:“我眼睛花了,看不清,这是啥东西你念一下。”奶奶并不眼花,她不识字,又好面子,就说自己看不清,让我给她念。
小本本上写着:“中华民国国防部河北行动组上尉调查员周承甫。”
周承甫收回了证件:“这一下你该相信了吧?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
奶奶继续矢口否认:“啥钱?你们还欠我的钱呢,上一回给你们的日本货你们钱还没有结清楚,咋还反过来问我要钱呢?”
男人苦笑:“正应了那句话了,贼没脏,硬似钢,说实话,那天晚上你们两个到我们住处偷钱的时候,我们的人把你们认下了。”
奶奶追问:“你们空口无凭,拿证据来,不能你们说啥就是啥吧?”
女人插话:“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我姓李,叫李云君,云彩的云,君子的君。他叫……”
“周承甫,三娃子刚才说了。”奶奶虽然不识字,但是记性好。
李云君说:“给你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们现在还瞒着上司呢,可是事情在那里摆着,你要是坚决不承认,我们也瞒不了多长时间,那些钱都是抗战活动经费,上司追查下来,我们也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报告给上司,我们上司怎么处置,那就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奶奶马上说:“叫你们上司找我最好了,我刚好把你们欠我的钱不给的事情给你们的上司也说一下。”
李云君说:“那件事情是经过我们上司同意的,你说了也没用。”
叫周承甫的男人接口说:“你不把我们的经费还回来,到时候你就是破坏抗战的汉奸,你就等着政府按汉奸收拾你。”然后对李云君说:“走,不罗嗦了。”说罢,两个人气哼哼地走了。
两个人走了之后,奶奶问我:“他们咋没提枪的事情呢?”
我摇头:“不知道,可能他们的枪没数吧。”
奶奶站起身来:“这些怂看样子还真是国民党的人,没有个交待怕过不去。”
我问她:“咋交待呢?”
奶奶说:“你跟我到打虎沟走一趟,实在不行就把钱还给人家。”说罢,对瓜娃和芹菜说:“你们两个老老实实在家里蹲着,哪也别去,再有谁找我,就说我出去了,问你们我到哪里去了,你们就说不知道。”
“我们饿了咋办呢?”瓜娃问他最关心的问题。
“有馍馍呢。”
奶奶的行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临出门,奶奶又跑回了她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拎了个包袱,手里还拿着我偷回来的那把手枪:“这东西你会不会用?”
我不会用,可是那东西太诱人了,我猜想如果说我会用,奶奶八成会交给我,于是连连点头:“会用,会用。”
果然,奶奶把枪交给了我:“带上,路上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