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一次真的发火了,整整骂了我三天,罚我饿了一天肚子,而且这一回是真罚。奶奶严厉警告瓜娃和芹菜:“过去我不给三娃吃饭,你们给他偷吃的,我都知道,说实话,我还高兴,你们三个从小在一起长大,跟亲兄妹没有啥区别,知道互相之间关心、帮助、扶持,都是对的。这一回情况不同,他犯了大规矩,一定要让他牢牢记住,不饿记不牢实,谁敢给他偷吃的,我决不轻饶。”
芹菜还追问了一句:“奶奶你要咋不轻饶呢?”
奶奶瞪了芹菜一眼:“谁给他偷吃的,我就把谁赶出去到街上当街狗去。”
奶奶会不会真的因为他们俩给我偷了吃的,而把他们俩或者他们俩中的哪一个赶出去,谁也没底,所以谁也不敢尝试。那天我真的被奶奶饿了一整天。奶奶骂我三天的主题仍然是我跟她出去走财神“犯了大规矩。”
那天晚上,我和奶奶刚要出门,就被四五个人堵在了院子里,奶奶身手利落,一眨眼就飘到了房上。可是我却没那个本事,情急之下,我掏出了怀里的手枪。我却忘了,手枪里并没有子弹,而且,我也不会使用手枪。
手枪一亮,对方惊了一惊,其中一个壮汉还骂了一声:“点子还硬得很,有火器呢。”
另外两个人也掏出了枪,枪口对着我:“小蟊贼,老老实实把枪放下,不然就把你做成筛子。”
我懵了,只知道傻乎乎拿着没有子弹的枪对着他们,脑子成了木桩,丧失了思考的基本功能。房上甩下来几块瓦片,准确击中了那两个拿枪逼住我的手,瓦片的力道很大,那两个人痛喊一声,两支手枪齐齐落地。与此同时,奶奶飞身下来,揪住我脖领大喝一声:“起……”
这时我也醒悟过来,连忙顺着她的劲道朝上猛跃,正应了那句话:狗急跳墙,人急上房,也不知道是我的潜力被激发了出来,还是奶奶真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和奶奶一起跃上了房顶。奶奶姿势曼妙、潇洒,脚在房檐上一点直接躲到了房顶上。我则多少有些狼狈,膝盖磕到了房檐上,钻心的疼痛让我差点失脚掉落下去,多亏奶奶带了我一把,使力借力,连滚带爬总算我也上了屋脊。
奶奶并没有马上跑,按住我,伏在房脊上侧耳倾听。只听得下面有人说:“穷寇勿追,快去看看都丢什么了。”就听下面的人踢哩嗵咙跑,奶奶这才拉了我一把:“走!”
那天晚上我跟着奶奶一路从房顶上回家,我磕磕绊绊有几次差点从房脊上滑下去,奶奶好像后面也长着眼睛,每次我失足,她都能及时回身扯一把,将我拽住。我走得狼狈自然也就走得慢,奶奶只能就着我,到了自家房顶上,奶奶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好我的天神爷爷呢,今晚上你要是闪失了,叫我咋活人呢?”
到了家,危机解除,心定了,胆气壮了,嘴也就硬了:“哪有那么容易就闪失了?你别管我照样能冲出来。”
我马上挨了一个大脖溜,奶奶当时跟在我的后面帮助我下房,这一巴掌拍得力气十足,位置也不是非常准确,有点太靠上了,半个巴掌拍到了后脑勺上,震得脑仁直忽悠:“狗日的等安稳下来我再跟你算帐。”奶奶从房上往地上飘的时候扔下了这句话。
我拼了命带回来的手枪和子弹被奶奶没收了,而且成了奶奶惩罚我的罪证。按奶奶的说法,她当时让我把枪和子弹放回去,我却偷偷藏匿了一把枪一盒子弹,就是犯了大规矩:“班子不论是走财神还是点炮仗,任何人都不准藏私,我明明给你说了,你还硬是要藏私,更严重、更恶劣、更可恶……”于是,奶奶便罚我整整一天不吃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奶奶连着两个晚上带着瓜娃和芹菜去看戏、吃馆子,都不带我,而且骂了我整整三天。
第四天也许她自己已经骂累了烦了,也许是我爹回来把她骂我的兴头打断了,她终于休骂,转而罚我服劳役,劈柴火、扫院子,而且不准瓜娃和芹菜帮忙。
我爹一进门就先问她:“有钱没有?”
奶奶这一回没骂他,扑哧一声笑了:“你鼻子比狗鼻子都灵。”
奶奶这一说,连我都开始怀疑,我爹是不是跟奶奶一样,也能闻到钱的味道,而且比奶奶的功能更加强大,奶奶要进了人家的院子凑近了一间屋一间屋的去闻,我爹隔着几十里路在山里就能闻到。
我爹讪笑着说:“我就说么,师姐是啥人。”
奶奶问他:“人都安顿好了?”
我爹摇头:“安顿那么多大人娃娃,那些钱根本就不够。”
奶奶转身到窗户根底下烧炕的灶坑里掏摸出一个包袱:“给,就这些了。”
我爹打开包袱查看,一水的大洋,顿时兴奋了:“师姐走了那一路财神?”
我在一旁暗笑,其实还有很多银联券,奶奶却光给了他大洋,把银联券给匿了。平心而论,我不希望奶奶把钱都给我爹,我爹把钱拿走钱和人就都不见影了,钱留在奶奶这儿,我们就能吃好的,奶奶还会带着我们出去看戏、逛大街吃零嘴。
奶奶说:“其实也不算走财神,狗日的欠下我的要赖账呢,我就把狗日的皮剥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始终目睹,我明白奶奶说的意思,人家赖了她的账,她就把人家的家底都给端了。
“就这么多了,再没有了,就这还险些把三娃子给闪失了。三娃子也不是好东西,竟然犯了班子的大规矩,我一整天没给狗日的吃饭。”
我爹惊愕,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师姐,你咋把三娃带上干这活去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三娃不走我们的路。”我爹的话说得极为生硬,他用这种口气对奶奶说话,也是我头一遭见到。
奶奶哪会受他这个,一张白脸马上也拉得像个没有下锅的烧饼:“咋了?你那边要钱催命呢,我这边四张嘴等着吃呢,你叫我一个人出去没问题,问题是这些娃娃今后咋办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武不能打,文不能写,吃风拉屁吗?”
我爹又做出了老姿态:蹲在地上抽旱烟,用旱烟烧出来的浓烟表达自己。奶奶也习惯了他这种举止,并不在乎他的感受,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三娃子没规矩,干活的时候藏私呢,我饿了狗日的三天。”
我爹不以为然:“娃娃么,懂啥规矩呢,不管咋说,今后你做活我管不着,三娃不能跟上走这路子。”
奶奶又光火了:“你就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不准这不准那,你也不看看这是啥世道,有本事不要用这些大洋,这些大洋都是你不准才弄来的。”奶奶手快如飞,我爹还没明白过来,手里包着大洋的包袱已经又回到了奶奶手里:“现在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不要说日本人凶狠的跟豺狼一样,就是咱中国人,哪一个有钱人不是依仗权势巧取豪夺?老老实实当老百姓,不要说过好日子,就是连活命都难。”一转眼看到我和瓜娃、芹菜都在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吵架,奶奶对我们说:“娃娃们,千万不要听三娃他爹胡说八道,人活在世上,就要活一个舒展,只要不欺负穷人,不给日本人当狗,该干啥就要干,想干啥就要干。”
既然是对我们说话,我们自然要有反应,我们三个连连点头:“我们听奶奶的。”
实话实说,跟奶奶走了一趟财神,回想起来真过瘾,真刺激,能走上什么东西反倒成了次要的,那种紧张、诡秘、心跳的感觉能让人上瘾。
奶奶对我爹仍然不依不饶:“你说得好,你按月把钱拿回来,还用得着我一个女人家黑天半夜担惊受怕的做活去吗?”说着说着,奶奶不知道悲从何起,竟然呜咽起来:“师傅、师娘撂下这一摊子,你屁股一拍整天在外头也不知混啥世事呢,回来吃了喝了睡够了就知道要钱,你有本事自己去挣么,偷来抢来只要你能拿回来,我绝不会像你这个怂样子,又要吃又要喝又要钱,毛病还多得很……”
奶奶呜呜咽咽泪水一流,我们三个娃娃都震惊了,随即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纷纷跟着奶奶哭了起来,那一刻,奶奶在我们心目中就如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哭的感觉就像看到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这种感情一上来,我爹就成了众矢之的,瓜娃和芹菜哭着喊着向奶奶表忠心:“奶奶,我们都听你的,你叫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好好练功,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洪三爹你不是好人,惹奶奶生气就不是好人,奶奶你别生气了……”因为我叫三娃,瓜娃和芹菜都把我爹叫洪三爹。
我则把怨气都撒到了我爹头上,义愤填膺地轰赶他:“奶奶说得对,你赶紧走,我们不要你,你回来了就知道吃,知道喝,知道睡懒觉,家里的活也不干,也不挣钱,你赶紧走。”我之所以赶我爹走,烦他惹奶奶生气伤心是主要原因,下意识里也有我的私心,如果现在他就抬屁股走了,大洋肯定就落下了,跟奶奶忙了大半夜,提心吊胆闹来的大洋,一下子全让他拿走,我心疼。
我爹让奶奶这么一闹,手忙脚乱,只能陪着笑脸连连说好话:“师姐,你这是干啥么,我又没说啥么,成了成了,三娃是你带大的,你说咋样就咋样,我不管了还不成吗?师姐,你现在咋还学会流眼泪了?别哭么,我打我两下算了,反正不要哭……”我爹的行为正应了那句话:女人一哭,男人就服,女人一闹,男人就逃。
我说不清奶奶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个时候的哭就是她长期压抑的一次发泄,也许这个时候的哭,是她好为安顿好街坊们却受我爹的指责而委屈。哭了一阵,奶奶站起来,抹了抹泪水,气哼哼地把装大洋的包袱元扔还给了我爹:“算了,你赶紧都拿去,不管咋说,街坊们遭祸我也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安顿街坊们,需要钱了再来。”
我爹真的感动了,脸红红的,眼珠子也红红的,眼眶里水汪汪的有了泪感,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话头却绕回到我的身上:“师姐,你刚才说三娃犯了规矩,犯了啥规矩?”
话头回到了我的身上,奶奶的情绪彻底正常了:“藏私呢,人家藏的枪和子弹,我不准他动,他偷偷揣了一把手枪还藏了一盒子弹,”奶奶扭头对我说:“三娃子,你不要觉得你帮我走了财神有功,我收拾你你委屈,叫你爹说,要是放在过去,像你犯的这规矩班子咋处置呢。”
我爹没说咋处置,反而说:“男娃么,都爱舞枪弄棒的,枪呢?”
奶奶见我爹没有顺着她的意管教我,马上又要发火,眼睛都瞪圆了,我爹连忙说:“三娃不懂,我给他说。”然后转脸对我说:“三娃子,你牢牢记住,不管现在班子还在不在,跟奶奶出去,都要听奶奶的,就像你做的那个事情,放在过去的班子里,要剁手指头。”
我问他:“你跟奶奶老说班子班子的,班子是个啥东西?”
没想到我这一问居然把奶奶和我爹都问住了,他们俩面面相觑,干咽唾沫,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爹反应快,提着包袱就走:“我赶天黑要回山上去,叫你奶奶给你说。”然后一溜烟的消失在大门外面,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个爹真的很不靠谱,也挺不负责任的。
我接着追问奶奶:“奶奶,你跟我爹说的班子,到底是啥么?”
奶奶的眼珠子又开始乱转了,我知道她眼珠子转悠的时候脑子同时也在转,而且脑子转的速度和眼珠转的速度成正比。奶奶转眼珠动脑筋的时候,瓜娃和芹菜也凑了过来,奶奶的眼珠子在我们三个身上瞩目片刻,然后把眼神投向了茫然,那种眼神飘渺悠远,能够穿透眼前的障碍物,比如我和瓜娃还有芹菜,望向过去或者未来,而奶奶,显然看到的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