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娃进来抽抽鼻子:“你吃过了?我还急着回来给你拿吃的呢。”
我说:“比狗鼻子还灵,等你我早就饿死了。”说归说,我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瓜娃这家伙虽然傻乎乎的,能挂念着我没吃饭,够哥们。
“奶奶叫我跟她出去做事情,走得急,我都把馍馍藏到灶房的炉坑里了,你还吃不吃?要吃我去拿。”
我肚子已经吃饱了,没有必要再让瓜娃冒险,我相信,这个时候如果瓜娃到灶房去,奶奶一定会发觉。况且,我现在的关注是:“你跟奶奶干啥去了?”
“到胡来家里去了。”
“到他们家干啥去了?”
“奶奶要看一下胡来他爹把咱们巷子里的娃娃咋样了。”
我明白了,我爹他们把胡来绑了做人质,逼迫胡球来照看那些爹妈被日本人抓去的孩子。奶奶这是不放心,所以过去看看。
“咋样了?”我问。
瓜娃边脱衣裳边说:“奶奶威风得很……”
据瓜娃说,奶奶吃过晚饭以后才告诉他要带着他出去“走一下。”他跟奶奶上了房,然后一路就从房上到了我们原来住的那条巷子。瓜娃能和奶奶一样在房上走,这我相信,瓜娃虽然傻,可是傻人认死理,认了死理练功就会下死力,所以我们三个人里,瓜娃的功夫练得最到家。以他练的那个蹬云腿,我相信,他现在跟奶奶一样在房上高来高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奶奶带着瓜娃到了胡球来家,让瓜娃留在房上把风,说如果她喊瓜娃,瓜娃就揭房上的瓦朝下面砸。
瓜娃傻乎乎地问她:“砸谁呢?”
奶奶气哼哼地骂他:“你就是个笨怂,砸我。”
瓜娃为难地说:“我把你脑袋砸破了咋办呢?”
奶奶气得哭笑不得:“我说的是气话,你自然不能砸我,我把你带上来是叫你揭瓦砸我吗?砸旁人,就是我的对手人。”
瓜娃又问:“你的对手人是谁啊?”
奶奶实在受不了他的憨劲儿,只好说:“谁也不砸,揭了瓦就往院子里扔。”
两个人商量妥当,她自己飘到了院子里。奶奶到了胡家并不进屋,躲到窗根底下抓一把灰土朝胡球来的窗户上撒。后来奶奶多次教导我们说,不管是走财神,还是点炮仗,都不能轻易往对方的屋子里闯。走财神就是撬门开锁到财主富商家里偷钱财,点炮仗就是到仇人家里杀人放火,奶奶光走财神,不点炮仗。
当时听到奶奶说走财神和点炮仗都不能轻易直接往人家屋里闯,芹菜受宠,敢张嘴提问题:“为啥啊?”
奶奶耐心的跟我们解释了三条原因:其一,不了解房子里的情况,万一人家有准备容易陷了。其二,不知道房子里的人在干啥,万一人家两口子睡觉容易沾晦气。其三,万一土地爷爷晚上跑到人家瞎溜达,碰上了土地爷爷会没面子。
奶奶朝胡球来窗户上撒了几把沙土,胡球来在屋里喝问:“谁啊?”
奶奶低声回答:“洪三娃奶奶。”
胡球来手里提着枪出来,看到奶奶便大惊小怪:“你半夜三更的跑来干啥呢?”
奶奶说:“有人叫我问你个话。”
胡球来说:“啥人,叫你问我啥话呢?”
奶奶说:“大龙头叫我问你,你把娃娃们都安顿到哪里了?”
胡球来说:“娃娃们都叫大龙头派来的人领上走了。”
奶奶一下就火了,扑过去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胡球来的枪给收了,然后用枪口点着胡球来的脑门骂:“狗日的,编瞎话唬我吗?别忘了,你们家胡来还在我们手里呢。”
胡球来顿时就矮了半截:“娃娃们真的叫大龙头的人领上走了,我亲自给送到西门外的,胡来大龙头也给放回来了,不信你看……”说着,胡球来把他儿子胡来叫了出来,奶奶一看胡来果真在家,明白胡球来没说假话,顺便教训了胡球来一通,然后蹿上房就带着瓜娃回来了。
我爹回来那天,奶奶一天连着吵了两架,一架是跟我爹吵,另一架是跟我们不认识的人吵。
我爹回来的那天奶奶正在唱杨门女将中穆桂英的唱段:“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人呐喊、胡笳喧、山鸣谷动。杀声震天,一路行来天色晚,不觉得月上东山。风吹惊沙扑人面,雾迷衰草不着边。披荆斩棘东南走,石崩谷陷马不前,挥鞭纵马过断涧……”
我爹又黑又瘦,肩着他的褡裢袖着两只胳膊灰头土脸的从门外进来,奶奶一眼瞅见他,迎上去就骂:“你们到底是鳖还是蛇?藏头露尾的装啥大龙头呢?你把那些娃娃弄走了,把胡来放了,咋事先不给我说一下?”
我爹嘿嘿笑着:“师姐,肚子饿得不成了。”
奶奶用对付我的办法惩罚他:“饿死去,那么有本事,当大龙头呢,山珍海味都吃不完,还愁没吃的。”
我爹蹲在地上不吭声,抽旱烟,我后来发现,我爹这个样儿是装怂、演可怜,一般情况下,只要他能耐得住劲儿,不出半个时辰,奶奶就会绷不住,大声吼他:“饿了还不吃,等人给你喂呢?”然后我爹就作出迫不得已、服从奶奶召唤的样儿扭扭捏捏的跟我们一起吃饭。
然而,今天不同,奶奶显然真的动气了,弹压着我们三个娃娃吃饭,对可怜巴巴的我爹置之不理。我想我爹嗅到我们的饭食味道,听到我们津津有味的咀嚼声,一定非常难忍。果然,我爹受不了了。也许他的肚子真的很饿,也许其实他并不惧怕奶奶,他磕掉烟锅里的旱烟,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灶房。
奶奶朝他瞪眼睛:“没有你的,要吃自己买去。”
我爹捞起一个馍馍,讪笑着说:“天大地大没有肚子大,有啥话吃饱了慢慢说。”
“你那也算出息,整天在外头混,连肚子都混不圆,动不动还冒充大龙头呢,你见过大龙头没有?”奶奶絮叨着,却没有再阻止我爹吃饭。
我爹挤在我们三个娃娃中间,在我们每人头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吃,好好长。”然后用最大的一个碗给自己成了满满一碗苞米面糊糊,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动静大得就像打雷。
吃饱喝足了,我爹抹抹嘴,然后将抹过嘴的手在屁股上蹭一蹭,蹲在灶房门口抽起旱烟来。
奶奶吃得不多,但是却一定要监视着我们吃饱喝足,谁要是吃饭的时候不专心、说话,就会招来詈骂。我爹吃饱喝足后的举止行为历来为奶奶所不齿,如果我们三个娃娃谁要用手抹嘴,更要命的是把嘴上的残渣油渍往裤子上抹,挨得就不仅仅是詈骂,肯定还会挨巴掌。
“你滚远些,一身毛病给娃娃们染上了。”奶奶怕我们跟我爹学那些坏毛病。
我爹听话的挪到了奶奶住的屋门口,奶奶扔下饭碗,分赴芹菜:“把碗洗了。”干家务活是芹菜的义务,奶奶说因为她是女孩,女孩就应该学会做家务。除了洗碗,奶奶做饭的时候还叫芹菜打下手,目的是让她学习做饭,有时候,连我们的衣服也让芹菜洗。我和瓜娃负责扫院子、打煤坯、劈柴这些重活。
奶奶来到我爹跟前:“今天咋想起回来了?”
我爹所答非所问:“你有钱没有?”
奶奶嘿嘿冷笑:“我还想问你要钱呢,这些娃娃住在这里,吃喝穿衣裳,哪一样不要钱?”
我爹叹息一声:“那些人住在打虎沟不是长久之计,要安顿呢。”我爹完整的意思是要安顿那些解救出来的乡亲和他们的孩子,需要钱,同时也有一层并不是他自己要钱的意思。
奶奶追问:“你们那些人都是些啥乱七八糟的?鸡鳖子、鸡冠子,有没有鸡爪子、鸡屁股、鸡……”
我爹愕然看奶奶:“你咋知道?都有呢。”
奶奶忍不住笑了:“即便是当土匪立匪号,也立个响当当的,咋都成了鸡了?”
我爹苦笑:“啥匪号,就是耍笑起的外号。”
“那你们到底是干啥的?你真是大龙头?”
我爹拍拍脑壳:“你看我像吗?你有没有钱么?”
奶奶回答的很坚决:“没有。”
我爹叹息,摇头,配合动作,脸上做出的神情非常惆怅、失望。
奶奶是个软心肠,别看嘴利得像刀子,我爹可能抓住了她的弱点,站起身可怜巴巴地说:“师姐,你把娃娃看好,我再到别处想想办法。”
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你等一下,让我看一看。”说着转身跑回了她的屋子,还随手把们给掩上了。我爹跟我奶奶对话的时候,我已经吃饱,站在灶房门口看他们俩斗嘴,奶奶进门的那一刹那,我真真切切地看到我爹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笑,那是如愿以偿的惬意的笑,尽管那一抹笑意稍显既逝,我相信我绝对没有看错。说实话,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我爹在装样骗奶奶的钱。如果他不是我爹,我肯定会马上揭发他。然而,虽然从感情上我跟奶奶更近一些,我却没有勇气,也没有那份狠心揭发他,毕竟,他是我爹,从理论上说,他跟我的关系比我跟奶奶的关系应该更近一些。
奶奶开门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手绢包包,递给我爹:“就这么些,你赶紧拿去安顿那些人去。”
我爹接过钱,连声谢谢都没说,扭头就走:“我赶紧给他们送过去。”
再后来我爹回来了,奶奶问他那些娃娃和街坊最后怎么办了,我爹说娃娃们和爹妈们会合以后,有亲戚朋友的投亲靠友去了,没有亲戚朋友可投奔的,就在打虎沟种庄稼呢。
我爹刚走一会儿,我们家来客人了,而且一来就是两个,一男一女。我们住在这里,其实是隐藏起来,躲避日本人和汉奸队的搜捕,所以平常绝对不出门,除了我爹也绝对不会有客人上门。
所以,这个客人的到来,不但我们三个娃娃惊讶,就连奶奶也惊讶,她瞪圆了眼睛惊问:“你们咋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