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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瓜娃芹菜

“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人呐喊、胡笳喧、山鸣谷动,杀声震天。一路行来天色晚,不觉得月上东山。风吹惊沙扑人面,雾迷衰草不着边。披荆斩棘东南走,石崩谷陷马不前,挥鞭纵马过断涧……”

一大早,我就被奶奶唱戏的尖嗓门吵醒了。奶奶跟我不一样,我看戏就是看个热闹,既听不太懂唱词,也看不懂情节。奶奶却对戏文讲述的故事和每一个唱段的唱词门儿清,而且到了能够模仿的程度。她今天唱得是《杨门女将》中穆桂英挂帅的一段,奶奶闲得无聊的时候,曾经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并且一句句讲解过这段唱词,所以我知道她唱的是什么。

一大早起来唱戏,证明她的心情不错,她的心情不错,就意味着我,还有瓜娃和芹菜,今天有可能过一天安生日子。从打虎沟回来以后,奶奶一连几天阴天,耷拉着白脸,蹙着眉头,给瓜娃和芹菜脑袋上缠上白布条,身上披上麻袋片,说是给他们的爹妈戴孝,把家里弄得阴沉沉、惨兮兮的。

回家以后,奶奶毫不遮掩,一五一十把瓜娃和芹菜爹妈被日本人杀害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俩,瓜娃当时就哭了起来,泪水就如下雨,哭声就像响雷,哭得厉害了还开始抽抽,奶奶说娃娃别哭,今后就跟奶奶过,给你们的爹妈上柱香。

芹菜没哭,眼泪巴巴地往下落,却不出声,她把手伸进了嘴里,自己咬着自己的手,奶奶发现了之后,把她的手拽了出来,手上的牙印就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有两处还渗出了血珠。芹菜一直就有个毛病,喜欢咬东西,遇上特别喜欢的东西,比方说我在十个指头蛋上画了男女老少喜怒哀乐的各种脸,然后让瓜娃和芹菜看哪一个像他们自己,芹菜说其中一个很像她自己,然后抓过我的手仔细看,猛然咬了我的手指头一口,咬得我生疼,等我把指头从她嘴里抽出来,她却咯咯笑着说:“我看那个娃娃画得太像我了,好玩得很,忍不住就咬了一口。”

瓜娃在一旁提醒她,说刚才看见我用那根手指头抠过鼻屎,立刻又把芹菜恶心坏了,跑到外头干呕了半会儿,还专门跑到灶房漱口。等到回来,瓜娃得意洋洋地说他是骗芹菜的,我并没有抠过鼻屎,我信誓旦旦的告诉芹菜,我即使抠鼻屎,也不会用那根手指头:“你见过谁用大拇指头抠鼻屎的?”芹菜上当,抓过瓜娃的手又是狠狠一口,瓜娃吃疼不过,哇哇哭了起来。我那个时候就觉得,芹菜好咬人、咬东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毛病。

奶奶把芹菜的手从她的嘴里拽出来,递给了她一方手帕,芹菜便将手帕咬在嘴里,眼泪流着,一声不吭,手帕也被她嘴里流出来的血洇成了鲜艳的红色。

奶奶也忍不住流泪,默默地找了两块木板,让我在上面写上瓜娃和芹菜他们爹妈的名字,瓜娃和芹菜竟然都不知道自己爹妈叫什么,瓜娃说他就把他爹叫爹,把他妈叫妈,从来没问过他爹妈叫什么。芹菜说她就听她妈把她爹叫“芹菜爹”,她爹把她妈叫“芹菜妈”,也没问过她爹妈叫什么名字。

奶奶无奈,就让我在一块木牌牌上写上:“瓜娃爹”、“瓜娃妈”,另一块木牌牌写上“芹菜爹”、“芹菜妈”的字样,把木牌牌立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找了两个大粗碗,给碗里盛了灰土,又在外面买了些香烛,插到大粗碗里,点燃了之后,让披麻戴孝的瓜娃和芹菜跪在地上叩头。

“每天一早一晚都过来给你爹妈磕头上香,过了三七就不用再祭了。”

刚开始瓜娃和芹菜每天还悲悲切切地跪在爹妈简陋的排位面前磕头上香,还没过头七,两个人就已经缓过劲来,没了那股悲伤劲儿,每天早上在堂屋走个过场,然后就急匆匆地跑过来跟我抢吃的。吃饱了就跟着奶奶练功,还嘻嘻哈哈的跟我下五子棋、抓荷包、打打闹闹。

从救出了乡亲们以后,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怎么回事,竟然也开始积极地服从奶奶的领导,开始认真练她布置给我们的功课,腿上一天到晚绑着奶奶制作的沙袋,也许,经过那件事情之后,我懂得了跑得快、跑得轻松,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找人索命,都非常必要。我还和瓜娃、芹菜比试,看谁练得好。奶奶让我和瓜娃比一下蹬云腿,三局两胜,胜者有奖励,中午可以吃肉,败者惩罚中午不准吃饭。

“蹬云腿”就是利用奔跑的惯性加上使巧力,等着墙壁朝上蹿,谁蹿得高,谁就赢了。瓜娃一蹿几乎能蹿到房顶上,我两次只蹿到房腰子,第三次不但没蹿上去,膝盖还撞到了墙上,疼得我眼冒金花。中午瓜娃可以吃肉,这让他乐滋滋的满脸傻笑,中午我得饿肚子,这让我沮丧、气恼,瓜娃那副得意洋洋的熊样儿更加让我生气。潜意识里,瓜娃、芹菜都是我的喽啰,我是他们的老大。

“你爹妈三七还没有过,你看你那样子,中午吃个肉就高兴得跟娶媳妇一样,亏你也能笑出来。”我说这句话并没有超出本意的恶念,仅仅是不高兴的时候随口冒出来的。

瓜娃的感受却大不一样,他愣住了,随即哭了起来,不是放声痛哭,而是那种默默的泪水迸涌却没有声音配合的哭泣,这种哭泣更有沉重、忧伤和压抑的分量。

奶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狗日的说话咋恁毒?晚上也不准吃饭。”然后,用衣襟给瓜娃擦拭泪水:“我娃不哭,爹妈死了,还有奶奶,娃娃么,就是要活得高兴,我娃不哭啊。”

我的心情非常复杂,眼见得要饿一天肚子,我非常气恼、后悔,可是瓜娃的伤心哭泣,却也让我觉得怪不落忍,不管怎么说,瓜娃的爹妈死了,我用这话刺激他是我的不对。本来我应该给他道歉,可是道歉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况且,奶奶对瓜娃的疼爱,也让我多少有些醋意,于是我扔下一句:“不吃就不吃,一天不吃饭我就能饿死?”

那天中午,奶奶兑现承诺,做了肉菜,我躲得远远地,可是肉菜和饭食的香味却怎么也躲不开。放在过去,我可能会索性跑到街上瞎逛,可是现在局势不好,奶奶严禁我们出门,担心我们漏了底子。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不断提醒我该喂它了,可是奶奶命令我不准吃饭,一半是服从命令,一半是执气,我忍饥挨饿,一个人坐在炕上翻书看。我看的书名字叫《管窥》,是前两天奶奶送给我的。我不知道她从那里搞到的这本书,也不明白她给我这本书的意思是什么,给我这本书的时候,她就说了一句:“你喜欢开锁,就看一下这本书。”

《管窥》是介绍各种开锁方法的,还有很多图样,解剖了很多锁头的内部结构。从这本书里我才知道,原来锁的本名叫“管”,从这本书里我也才知道,锁头千变万化,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分成两种:簧锁、弹锁。我平常说的扁担锁都是簧锁,而日本人用的那种锁就是弹锁。弹锁比簧锁复杂,可是要想打开,用并不是每次都要把弹子卸下来,只要掌握弹子的排列规律,用一把细铁丝就可以取代钥匙将锁打开。这本书令我着迷,平常看这本书的时候,我能忘掉身边的一切,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有日本人的锁,对弹子锁只能从道理上认识,无法通过实践来掌握打开它的窍门。

然而,今天即使这本令我着迷的书却失去了往日的魅力,我无法静下心来阅读,咕噜噜哀鸣的肚子不断把我的注意力从这本教人撬锁的书本引向灶房,想到此刻瓜娃和芹菜正在大啖奶奶提供的肉菜和白面馒头,我的心里就像有成十上百只猫爪子在抓挠。饥睡饱困,人饿了就喜欢睡觉,吃饱了容易犯困,此刻我属于饥困状态,扔下书本,躺在炕被上,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自己面前摆满了鸡腿、红烧肉,可是我怎么也吃不到嘴里,正在着急,瓜娃来了,他拈起一根鸡腿,在我嘴边蹭啊蹭的就是不让我吃。

我急得骂起人来:“狗日的瓜娃……”

随着骂声,我惊醒了,瓜娃的脸正对着我,满面惶惑:“你睡着了咋还骂人呢?”

我彻底清醒了,瓜娃脸旁边的那个大白馍馍让我有了点羞赧,他把馍馍塞到我的嘴边:“快吃,别叫奶奶看见了。”

他是偷偷给我送吃的来了。我正饿得慌,顾不上多说,一把抓过馍馍狼吞虎咽。

瓜娃说:“你慢点吃,饿死鬼托生的。”

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瓜娃犯愁:“晚上还是不给你吃,咋办呢?”

我将一个大馒头吞进肚子里,意犹未尽:“晚上你再给我偷,偷两个,一个不够。”

瓜娃连连点头:“偷几个都成呢,就怕奶奶发现了打我。”

我蒙他:“你偷馍馍的时候,把眼睛捂上。”

瓜娃问我:“捂奶奶的眼睛?”

我嘿嘿笑:“笨蛋,奶奶的眼睛能让你捂?捂你自己的眼睛。”

瓜娃做了一个动作,让我断定他确实很傻:他竟然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就这样?”

我哈哈大笑,奶奶在院子里吆喝:“笑啥呢?看样子肚子还是不饿,就该饿你三天你就老实了。”

晚上他们吃饭我照例挨饿,我心里有底,晚上瓜娃肯定会给我偷吃的送来。所以,照样被罚不准吃饭,却没有了中午时分那种委屈和气恼。我安心看书,心里渴望什么时候再弄一把日本的弹簧锁学着开一开。

天黑了,我点上了油灯,仍然不见瓜娃过来。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即便他不给我偷吃的,也该过来睡觉了,瓜娃觉多,每天到这个时候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拽他跟我玩五子棋他都不玩,今天这是咋了?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过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死心眼,没瞅到机会给我偷吃的就不过来。想到这儿,我不能不承认,瓜娃的确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芹菜以外,我最好的朋友。

“瓜娃,你睡不睡觉?不睡觉我先睡了。”我假装叫瓜娃回屋睡觉,试探瓜娃和奶奶的动静。

芹菜应声:“三娃哥你等一会,我给你找吃的呢。”

我愣住了,芹菜也太嚣张了,明明知道奶奶罚我不准吃晚饭,竟然还敢大张旗鼓地给我偷吃的。

片刻,芹菜跑了进来,衣襟兜着鼓鼓囊囊的馒头和肉,我虽然没有看到她衣襟里兜着什么东西,但是我嗅到了馒头和肉的味道。果然,芹菜匆匆忙忙的把衣襟里的吃食掏到小炕桌上,有馒头还有肉。

“肉是中午我给你偷偷留的,馒头是刚刚从灶房偷出来的。”芹菜把头和馒头摆在炕桌上,“奶奶把馍馍挂得太高了,好不容易才摸到。”

奶奶的老毛病就是把吃剩的食物放在筐筐里,然后高高地挂在房梁上,说是怕老鼠和猫偷吃,我总觉得是在防我偷吃,现在防偷吃的还有瓜娃和芹菜。

“你咋爬上去的?”经验告诉我,要想拿到奶奶高高挂在房梁上的吃食,困难极大,没有合适垫脚的东西基本上不可能。

芹菜说:“我就这样一跳一跳的,跳了十几回才够到的。”芹菜边说边表演,一蹦一蹦的让我看。油灯下,她一蹦胸前就像有两个小兔子在上下跟着跳,我奇怪:“芹菜,你怀里揣啥了?是不是还有馍馍?都拿出来。”

芹菜忽然莫名其妙的红了脸,骂我:“你不是个好东西,好心好意给你拿吃的,你还耍流氓。”说完,扔下我气鼓鼓地走了。

我有点懵,弄不清楚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连着喊了她两声,她跑回奶奶的屋子不理我。芹菜的待遇最高,跟奶奶住,我跟瓜娃住。

“芹菜,奶奶和瓜娃到哪里去了?”

芹菜不理我,看样还真生气了。我也不再理她,面对白面馍馍和油腻腻的肉,我已经顾不上再想芹菜生气的事,抓起肉和馒头拼命往嘴里填。奶奶做肉的本事一般般,把肉放在锅里煮,除了盐,手头有什么调料就往里头加什么调料,所以每一次做的肉味道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很好吃,有的时候味道就怪怪的。不管她怎么做的,只要是肉,对于我来说,都是美食。

吃饱了,我就进入了“饱困”状态,躺在炕上迷迷登登似睡非睡的消食。院门响了,我知道肯定是瓜娃回来了,如果光是奶奶,院门不会响。奶奶走路轻得像一阵风,关门轻得像飘过一缕烟。果然,院子里传过来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脚步声直接响进了我的屋子,瓜娃进来了。 MHcE5ZFExrpkrf5reSaYChGb9fzzafjLrqr1cnjHO+m1QcxVVyQvAkqyNII7cK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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