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都抱了必须成功的决心。昨天晚上的失利,不但令我们失望、后悔,同时让四个街坊死于非命。日本人要杀害两个男人,男人的妻子死死抱住丈夫不放,日本人就索性把两家四口人都给杀害了。
日本人每天杀了人,都要张榜公布,目的很明确,恐吓老百姓,从精神上击垮中国人的抵抗意志。得到消息,奶奶和我爹唉声叹气,整整一天默默做着晚上再次行动的准备工作,谁也不说话。头天晚上,我们从那幢房子出来以后,我爹让我把锁头复原,怕日本人发现锁头被撬开,还安排了他的同伙“守坑”,专门盯着这幢房子。
回家的路上,奶奶一再追问,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完整过程。原来,自从日本人抓了街坊们以后,我爹他们就一直想方设法营救。日本人防守森严,强攻是不可能的,我爹他们没有那个实力。而且一旦强攻,日本人肯定要先杀关押的人质。我爹他们经过多日的努力,好容易发现了这条可以悄悄潜进那个大院的路径,从那所房子可以潜入,然后把人质解救出来。如果日本人察觉了,就由我爸的同伙在大院外面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原来打听好隔壁那个房子有一扇锁住的门可以通隔壁大院,没成想到了跟前才知道,也许从来那里就没有门,也许以前有后来又封上了。我爹也没有针对这个可能做准备,结果丧失了宝贵的机会。
今天再次行动,我爹和我奶奶却不带我去了,他们说那把锁子头天晚上已经被我给打开,现在虚挂在那儿,我爹他们完全能够打开。昨天晚上我去了,今天晚上又不让我去,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我不去,你们今天晚上还得白跑。”我恐吓他们。
“为啥?”我爹一边往身上捆铁锹、镐头、褡裢那些工器具,一边问我。为了便于携带,他带的铁锹和镐头都将把子锯短了。
我说:“你敢保证关人的房子没有锁?”
我爹和奶奶面面相觑,显然,我的理由吓住了他们。如果进了院子,关押人的房子外面却锁着,他们无论如何不敢硬撬,硬撬闹出动静,日本人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顺顺当当把人领出来。
“那就一起走。”奶奶定了盘子,我爹照例服从。于是,我又跟着他们顺昨晚上的路再次来到了那所房子外面。
我爹安排在这里守坑的人踅过来向我爹报告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切照旧,白天没有任何人过来。一个是坏消息:前面监视大院的人传话过来,听到院子里有狗吠声。
听到关押人的院里有狗,奶奶迟疑了:“狗那东西比人灵,狗一咬,日本人就警觉了,人怕是难领出来。”
我爹到了这个时候照例又是那句话:“那咋办呢?”
奶奶想了想说:“急也不在这一时,你们候着。”说罢,一转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们只好等待,等待的时候,我爹派过来守坑的人请示:“大龙头,我跟你们,还是到院子前头去?”
一声“大龙头”犹如霹雳在我耳边炸响。“大龙头”的名头在我们这一带太大了,谁也说不清大龙头是谁、长什么样儿,却谁都知道大龙头在省城砸了日本人的慰安所,一口气杀了三十多个日本人,最新的传说就是,日本人的军火库有可能是八路炸的,也有可能是国民党行动组炸的,最大的可能是大龙头炸的。
我爹回答那人:“跟着我。”
我连忙问:“爹,你真的是大龙头?”
我爹反问我:“啥是大龙头?”
我说:“他刚才把你叫大龙头呢。”
那人否认:“啥大龙头?我是问带没带镐头,你这娃年轻轻的耳朵咋恁不好用。”
让他们这一说,我也有些迷惑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不时有风掠过扇起悠长的啸声,而且在黑暗里面对即将进入的险境我得心神不定,也许我真的听错了?再想想我爹平日里那副连肚子都吃不饱的蔫德行,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威震四方的大龙头。
我的想法得到了奶奶的支持,过后我曾经给奶奶提起过这件事情,奶奶不屑地嘿嘿冷笑:“你爹要是大龙头,我就是王母娘娘。”
等了大概一顿饭的时间,奶奶才回来,随身带来了一股肉包子味道:“成了,放心走。”
我问她:“奶奶,你买包子了?给我吃一个,我正饿着呢。”
奶奶说:“这包子是专门给日本人的狗吃的,你要吃等事情办完了我再给你买。”
“我连日本人的狗都不如吗?”奶奶的回答令我很受伤,很愤怒。
奶奶掏出一个包子递给我:“狗日的吃,吃死了算球。”
我爹在我伸出去的手上打了一巴掌:“吃不得。”
奶奶把包子在我面前虚晃一下又揣了回去:“砒霜馅包子,你也吃吗?”我这才明白,原来奶奶是要用这肉包子毒死日本人的狗。
来到了房子跟前,我爹说:“把锁开开。”
锁头的弹子和锁芯都是虚装上的,我随便轻磕几下就散架了。打开锁,我们进入房子,今晚上的队形有所变化,我爹和他的同伙走在前头,奶奶紧跟其后,我被扔在了最后边。走在最后面实在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又怕前面的人走快了把自己扔下。我竭力跟上前面的人,脚底下磕磕绊绊,走在前面的奶奶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我两次绊倒的时候她都及时回身捞住了我。
也许是昨天晚上走过一趟,今天在这臭气熏天的黑屋子里走的感觉没了昨天那种漫长无尽头的郁闷,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昨天晚上碰壁无功而返的位置。我爹停下来,开始从身上卸下随身随带的工具:镐头、铁锹、凿子,还有一把手摇的钻子。
我爹的那个同伙拿起镐头就要刨,奶奶拦住了他:“动静太大走风就麻烦了。”
“那咋办呢?”我爹照例嘟囔了一句。
“先拿水润湿了再动手。”奶奶有主意。
“哪来的水呢?”我爹又嘟囔了一句。
这似乎是我爹的习惯,你说他真的没主意吧,他做起事来总是我行我素。你说他有主意吧,他又总是要这么嘟囔一个问句出来。我感觉其实他是在自问自答,只不过他从来都把“自答”那部分给省略了。
只要奶奶在跟前,从来不会对他这种提问置之不理,总是要竭尽全力提供一个答案出来,哪怕有时候提供的答案非常不着调,就如现在,我爹问“哪来的水呢?”我们都没有吱声,因为那是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奶奶偏偏就有她的主意:“你们三个每人朝墙上尿一泡,我到别处找找,看有没有水。”说完,也不等我们答应,奶奶转身就没了。
尿那个东西不像唾沫,随时随地就能吐一口出来,给墙上撒尿,用尿水来浸润墙壁,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前提是必须要事先储存充足的尿才行。别人不知道怎么样,反正我是一滴尿也没有。而且尿那个东西特别怪,憋一泡不赶紧尿出来能把人急死,而你越想尿就越没有。
看到我爹和他的那个同伙真掏出来吭哧吭哧的企图用尿水来湿润墙壁,我忍不住想笑。我爹那个同伙是个聪明家伙,他开始用嘴吁吁。我们街坊给孩子端尿的时候,如果孩子不尿,就会这样吁吁,吁一阵孩子就尿了。可是一个大人自己给自己吁尿尿,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爹制止我:“别笑,赶紧尿。”
说来也怪,听那人吁吁,我觉得自己竟然真的有了尿意,连忙也对着墙壁用劲,多少总算泚出了些许尿水。经过我们的努力,每个人总算都有了贡献,可惜这贡献非常微薄,就如春旱季节的浮皮雨,连地皮都没能沾湿雨水就没了。
我爹拿过铁锹在墙壁上刮了几下,墙面如铁,又用镐头刨了几下,墙面仍然如铁。我爹的同伙用凿子在墙面上凿了几下,嗵嗵嗵的响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我爹吓坏了,连忙制止:“动静太大了,弄不成。”
我们都没招了,这时候奶奶跑了回来:“把你们的衫子都脱了。”
我爹顺从地脱掉了衫子递给奶奶问:“干啥呢?”
奶奶说:“有水呢,没器具盛,把衫子沾湿了捂。”
我和我爹的同伙也连忙脱了衫子,随后跟着奶奶朝回走。奶奶往回走了几步,拐到墙角,用脚在地上踩了踩,地面发出了吧唧吧唧的踩水声,奶奶二话不说,把我们几个的衫子都扔到地上,然后像在洗衣盆里揉衣裳一样揉了几下,把衫子递给我们:“赶紧回去把水拧到墙上,衫子拧干了再过来沾。”
我和我爹还有我爹的同伙连忙捧着湿漉漉的衫子跑回去,把衫子按在墙上用力挤,衫子挤干了,再跑回去让奶奶在地上沾湿,就这样循环往复地忙了一阵。也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水,臭烘烘粘糊糊的,那会儿我们谁也顾不上了,只管来回奔忙。来回跑了不知但多少趟,奶奶猛然醒悟:“你们都跑来跑去的干啥呢?两个人轮着来就够了,留一个人刨墙。”
我爹说:“我刨墙,你们两个供水。”
我爹开始用铁锹、凿子刮墙壁,见效了,老泥抹的墙壁怕水,见水就软了,很快我爹就在墙壁上刮开了一人大小的一块,露出了里面的砖头。我和我爹的同伙继续运水,用水洇湿砖墙,我爹摸索着用凿子、剃头刀子掏砖缝。掏空了几块砖缝,抽出了几块砖头以后,事情就好办了,上部的砖头轻轻一磕就能掉下来,下面的砖头没了压力用手一掰也能掰下来,我爹就教他的同伙跟他一起拆墙,让我一个人来回跑得用衣裳沾了水往墙壁上淋。
我们终于在墙壁上掏出了一个大洞,一个人猫着身子就能通过。我爹让我把奶奶叫过来,奶奶过来看了看,从洞里钻了过去,探回头说还不行,洞太小了,再往大挖:“趁现在好挖就挖大一些,一会往外领人的时候洞口太小了人挤成坨坨容易乱。”
洞口豁开了能容两个人穿越的空隙,奶奶说差不多了。我爹就吩咐他的一个同伙:“我们先进去领人,你继续把洞口往大里挖,越大越好。”
然后我爹拽了我一把,我连忙跟在他后面也钻过了洞子,来到了露天。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令人精神一爽,感觉就像刚刚从地窖里跑出来。我四面张望,暗暗奇怪、紧张,我爹和奶奶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本能地张嘴喊他们,一只臭烘烘的大巴掌捂住了我的嘴:“趴下别吱声。”
我爹又按了我一把,我连忙趴下,这才看到,奶奶爬在地上,我爹刚才肯定也爬在地上,难怪我从墙洞里钻出来看不见他们俩。
外面有天光,刚才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到了外面就觉得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大院子,三面是院墙,靠院子东西和北面各有一排房子,大门的方向也有一幢小屋,大院门口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哨兵,太黑太远,看不出来是日本兵还是汉奸队,只能看清肩头的枪刺在天光的映照下,一闪一闪的,活像针尖。
“你们两个等着别动。”我爹吩咐我和奶奶,然后自己越身朝院子里手的房子闪了过去,很快隐没在房头的阴影里。
奶奶眼睛太尖了,我还什么都没发觉,她却已经闪电一样的冲了出去,一直到听见了阴森森的呜呜低吼,我才看见一只大狼狗正在跟奶奶对峙。原来,我爹一动弹,狗就已经察觉,随即扑了过去,奶奶看见了,连忙过去把狗拦住了。日本人的狼狗跟我们养的土狗不一样,如果是我们养的土狗,这会儿肯定汪汪汪地狂吠起来,脑袋也昂得高高的作出凶猛的样儿,其实你只要蹲下身子假装摸石头,它就会转身跑掉。日本人的狼狗身上狼性十足,跟奶奶对峙,并不吠叫,身子低伏下去,喉头发出低沉的吼声,随时瞅准机会扑上来撕咬。
我看见奶奶蹲了下来,狼狗并没有像我们家养的土狗那样撒腿后撤,却仍然做出随时扑上来的架势。奶奶扔出去一个包子,狗惊了一惊,稍稍退后一步,然后又凑过去嗅了嗅,我盼望着它一口把包子吞下去,只要它把包子吃了,我相信凭奶奶的本事,一定会让它马上见阎王爷去。
然而,大狼狗嗅了嗅包子,却并不吃,还把包子踢了一脚,我惊诧不已,难道狗日的日本大狼狗能闻出来包子里有毒,或者它能猜出来包子里有毒?就在这个功夫,奶奶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在哪儿折腾什么,我竭力张望,天黑,距离远,却无论如何看不清奶奶在干什么,而大狼狗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朝奶奶扑了过去。
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我眼睁睁地看到狗朝奶奶扑了过去,不知道是真切的还是幻觉,我甚至看到了大张的狗嘴里白森森的犬齿。更令我惊诧的事情发生了,面对大狼狗的攻击,奶奶不退反进,迎面扑了过去,我还没明白过来,眼睁睁看着奶奶整整一只胳膊插进了狗嘴里,狗嘴和奶奶的肩膀贴在一起,狗嘴被封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拼命挣扎扭动着。
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帮忙,等我跑到跟前,狗和奶奶都躺在地上,奶奶低声吩咐我:“把狗嘴掰开。”我有点害怕,试探着把手伸向狗嘴,狗已经无力对付我,我用力掰开狗嘴,奶奶把胳膊抽了出来,我再次惊诧,奶奶不但把胳膊抽了出来,连狗的内脏也一起掏了出来,热烘烘臭不可闻的狗胃肠血淋淋地从狗嘴里耷拉出来摊在地上,凶狠的大狼狗躺倒在地,四只腿蹬踏了片刻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奶奶甩开狼狗,在狗身上擦了擦手,我担心她的胳膊被狗咬伤了,却不敢张嘴问,怕日本人发觉。我爹也跑了过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和奶奶朝关押着街坊们的房屋跑去。那是一排房子,现在的问题是找到关押街坊们的房间,如果街坊们集中关押,解救的难度就小一些。如果街坊们被分头关押在不同的房间里,解救的难度就大了。
奶奶抽了抽鼻子,揪了我爹一把,朝右手指了指,我爹就带着我们俩朝右边那间房子踅了过去。刚到门口,一阵由多日未洗的人体汗味、屎尿馊味和动物腐烂味道混合而成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奶奶指了指这间房子的门,她的嗅觉肯定比我们都灵,她就是循这个臭味过来的。我爹扒着门朝里面窥测,然后对我们点点头。
日本人显然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居民没放在眼里,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他们,所以警戒并没有想象中的森严。街坊们被关押在一个大房子里,房门口连个岗哨都没有放,不过门却真的用锁头锁着。看样子他们的哨兵主要把守的还是院子的大门。
我爹示意我开锁,门上用的锁仍然是日本人出产的那种弹簧巴掌锁,我忙不迭地用我爹的磨刀布磨开了锁的两侧,找到弹子的位置,然后用奶奶的锥子掏外面掏弹子和弹簧。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房子里面的人们已经察觉了,他们可能把我们当成了日本人,立刻骚动不安起来,还有人哭了起来。
奶奶连忙朝屋子里轻声招呼:“都别怕,是我们,小心把日本人引来了。”
然而,几十个人的骚动和刚才惊恐中的哭叫,还有我磨锁头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日本人。守卫大门的日本人叽哩哇啦地嚷嚷声中,传来了拉枪栓的声响,随即嘭嘭嘭的枪声响了起来,枪弹有的掠过我们的头顶从夜空中啸叫着飞过,有的打在墙壁上,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而我还没有打开锁头,枪声震耳,吓得我手抖腿软,锥子在我的手里就像寒风中的枯枝,根本就没法用来掏弄锁头的弹子。
我爹弓着身子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院子外面也响起了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爹问我:“还要多长时间?”
我没法告诉他,这种局面下,想靠我打开锁头已经不太可能了。奶奶伸手抓下我爹的褡裢,从里头摸出一件铁器,用力朝锁头砸了下去,我爹本能的去拦她:“砸不得。”
显见得我爹到了这个时候还受惯性思维的控制,怕奶奶砸锁头惊动了日本人。奶奶也不搭理他,连续几下,把锁头连着门鼻一起砸了下来,拉开门朝里头喊:“跟上我们快跑。”
里面的人轰地一声呼啦啦朝外面跑,我爹揪住一个人问:“都在这里吗?”
那人连连点头:“都在这里,都关在一起呢。”
奶奶吩咐我:“你领着跑,我跟你爹断后。”
院子大门那边,已经有日本人打着枪呼喊着朝我们追了过来,我爹一把抓过奶奶手里的铁器,朝跑过来的日本人射击起来,原来,奶奶摸出来的铁器竟然是一把手枪。
那会儿脑子都乱套了,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命。街坊们跟在我的后面,拼了命的跑,也有人中枪惨叫着跌倒在地。好在我们潜入的房子距离不远,很快我们就跑到了那个窟窿跟前。我爹带来的同伙真不善,就这么一会功夫,把半面墙都给拆了,如果仍然是一个窟窿,这么多人都急着朝外跑,在窟窿前面挤成一堆,没几个人能跑出去,而且我爹和奶奶都得搭在里头,因为他们断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