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沉沉地活像一口铁锅扣在脑袋上,奶奶、我和我爹穿街过巷一路疾走。也许是紧张,也许是走得急了,我气喘吁吁,胸腔里的心脏就像逃难的兔子别别乱跳。奶奶和我爹沉默不语,我爹在前面带路,奶奶在我后面跟着,一前一后将我夹在中间。乱世之秋,一入夜城里就变成了坟茔地,大街上黑黢黢、静悄悄地杳无人烟。
我爹不时回头看看,身上的褡裢用腰带勒紧固定在身上,虽然里头装了很多铁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也不时回头看看,因为老听不见奶奶的脚步声,老让人觉得她没跟上来。我爹肯定事先就查看好了路线,带着我们拐弯抹角的走到了城边上。
我们这座城市叫海宛,在山海关西南边的辽冀交界处,出关入关都要经过我们这里。海宛跟天津、北平构成了一个三角形,既是商贾往来的集散城镇,也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不知道哪个年代修筑的城墙经过岁月的浸蚀早就破败不堪,大部分墙砖都被老百姓拆去做了房基,只剩下低矮的墙基,活像没了牙齿的牙床。残缺的城墙遗迹上,还有几座碉楼零零落落的矗立着,远远望去就像灭了火的烟囱。日本人占了我们这儿之后,就在原来的城墙基础上,修建了土夯起来的围墙。围墙虽然没有过去的城墙厚实、雄伟,却也有两丈多高、五尺多厚。日本人又修复了过去的碉楼,每个碉楼里都住进了日本兵,碉楼上还安装了探照灯,把我们海宛城变成了一个要塞。
城门这个时候早就关了,即使没关,也有日本兵把守,出入人员都要验看良民证、搜身。我敢肯定,如果是奶奶自己,这么高的城墙对她来说要想攀越没有问题,可是我爹究竟能不能上去我不敢肯定,至于我,那就更没希望了。
让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我一直以为我爹、奶奶和我们三个人去搭救那些被日本人抓起来的人,却没想到,到了城墙下,我爹“吱吱吱”学了几声雀儿,城墙外面就不声不响扔下来一根绳子,显然,他还有别人做帮手。
“你先上去,等我们。”我爹吩咐。
奶奶将绳子缠到我腰里,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绳子,脚蹬着城墙飞快地朝城墙上攀登。我用脚蹬着城墙学奶奶的样子朝上攀登,其实主要还是靠奶奶拽着我,摇摇晃晃就像腾云驾雾一样跟奶奶一起上了城墙。城墙上竟然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双手握拳给奶奶鞠躬:“实心仁仁,点子扎实。”
奶奶没回声,上下打量着那三个人,黑黢黢的长什么样也看不清楚,奶奶点点头。
我问奶奶:“他说啥呢?”
奶奶拽了我一把:“江湖上的叫口,不理他。”
随后我爹也上来了,上来以后他们把绳子收回来,又从城墙另一头甩下去,然后我们一个个吊着绳子朝下面溜。奶奶不知道是嫌麻烦,还是要逞能,手掌在城墙垛子上一按,飞身就跳了下去。几个人中,唯有我本能的惊叫起来,我爹及时捂住了我的嘴巴:“没事。”显然,他们对奶奶的身手都很了解,谁也没有惊讶。
就这样,我们顺顺当当出了城,然后就顺着城关的街道来到了一个院子外面。到了这里,我爹他们便不再奔跑,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院子外面有背着枪的士兵把守,到底是日本人还是汉奸队看不清楚。
“风向?”我爹问那个向奶奶抱拳的人。
“顺风。”
我爹吩咐:“把风。”然后叫上我和奶奶返身往回走。
奶奶悄声问我爹:“你啥时候入了伙了?”
我爹否认:“啥伙?没有。”
奶奶也是那个习惯,问什么事情,人家不承认,或者不愿意说,绝对不会追问第二句。
我爹带着我们三绕两绕我都迷失了方向,似乎我们又回到了城墙根前,然后我爹在一幢房子前停下来:“就从这里进去。”
这座房子有门没窗户,据我爹说,过去是官府用来临时关押待审犯人的,用途有点像后来的看守所。经过审判以后的犯人就不在这里关押了,而是送进城里正式的大牢里。
奶奶悄声问:“保证没人?”
我爹点点头:“空堂。”
奶奶厌恶:“有话好好说,学江湖上的叫口干啥呢,你不是没有入伙么。”
我爹好像笑了笑,天黑,我没看清,那仅仅是我的一种感觉而已。这幢屋子的门上挂了一把锁,就是我白天玩过的那种巴掌锁,我爹摆弄了门锁一下,悄声告诉我:“别弄出动静,隔壁不远就是日本人的哨。”
我这才明白,我爹领着我们绕了半天,只不过是绕到了日本人关押街坊们那座院子的隔壁。今天晚上,他叫我过来的目的就是开这把锁。决定了晚上要来捞人的时候,我爹就已经明白告诉我了,之所以叫我来帮着开锁,就是怕硬撬闹出声音,让日本人察觉。
“日本人知道了,先下手杀人,就等于我们把街坊们害了。”我爹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日本人听到撬锁的声音,马上就会发现我们的目的,肯定会先动手杀害被他们关押的人。
奶奶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不能叫日本人察觉,就跟走财神一样。”
我听不懂:“啥是走财神?”
奶奶跟我爹相互看了一眼,奶奶没作声,我爹说:“就是不出声。”
后来我才明白,奶奶说的“走财神”是江湖上的“叫口”,也就是是江湖上的黑话,走财神就是到有钱人家偷窃、抢掠,并非我爹说的“不出声”。当时我爹那么给我说,就是不愿意让我知道奶奶的底细。那几个接应我们的人说的也都是江湖上的叫口、黑话:“正点”就是尊称奶奶是有本事的主儿,“实心仁仁”是告诉奶奶他是自己人。此外,“风向”就是情况怎么样,“风顺”就是一切正常等等。江湖上的人说“叫口”,同为江湖人的听到了心里就会有数,行事就要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办。
我爹先扒在屋子的门口听了一阵:“三娃子,开锁。”我爹吩咐我,然后从褡裢里掏出我要用的器具:一块磨刀布,一把锥子。磨刀布是我爹剃头用来磨刀用的,我准备用它来磨锁头侧面的小楔子。锥子是奶奶的,奶奶从来不做针线活,做针线活的针头线脑锥子顶针却一样也不少。我打算用奶奶的锥子取代我爹的剃头刀往外撬锁头的弹子和弹簧。另外,我还带了我自备的工具,那根弹性很好的铁丝。就靠这几样东西,我要不声不响的把这把锁撬开。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办法,只好两面都磨,这样很费工夫,而且,即使把外面的涂层磨掉了,我也看不见弹子露出来的圈痕。我狠磨了一会儿,两边都磨了,估计不管弹子在锁的哪一侧,应该都已经露了出来,可惜我看不见,没办法用奶奶的锥子把那一粒粒的弹子挑出来。
“我看不见,咋办呢?”我问我爹和奶奶。
我爹脱下衣裳,用衣裳把我和锁子还有他自己蒙在里头,然后对奶奶说:“把风。”
我爹从身上摸出一个柴火棒,迎空晃两晃,柴火棒就燃出了绿汪汪的光,我知道,这东西叫鬼明子。鬼明子是江湖人夜间用来照明用的东西,在木棒棒的头上包着棉花,棉花上沾着黄磷和硫磺,用的时候在空中一晃,就能点燃,奶奶曾经也制作、用过这种东西,我和瓜娃偷出来晚上到外面晃着玩,被奶奶发觉挨了一顿笤帚疙瘩。
有了光亮,事情就好办了,我很快就把锁子的楔子撬了出来,然后又把弹簧磕了出来,最后弹子也掉了出来。没用几下,我就用铁丝钩子把锁拨开了。我爹有点迫不及待,摘下挂锁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我跟着进去,我爹拦住了我,奶奶也进来了:“咋了?”
我爹说:“我一个人进去。”
奶奶说:“你一个人进去咋成呢?遇上事情连个帮手都没有,我也去。”
我爹说:“你把三娃一个人扔下?”
奶奶说:“一起来的一起走。”
我爹犹豫片刻,不再说什么,领着我们进了屋子。屋子里捂久了的霉味、屎尿味还有陈年的汗臭味道,冲得人喘不上气来。脚下磕磕绊绊的,我只好揪住了我爹的胳膊。
我爹误会了,问我:“怕了?”
我连忙说:“不怕。”
奶奶在后面不吭声,甚至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我估计是憋气不敢说话,一说话臭气就更加肆无忌惮的往鼻子里冲。或许是黑暗造成的错觉,我感觉这座房子庞大无比,似乎我们在里面走了一夜,而仍然无尽无休。空旷的屋子里,我和我爹的脚步声回荡着,却听不到奶奶的脚步,奶奶走路一向如猫,没有脚步声。等到眼睛适应了这无尽的黑暗,影影绰绰中,我发现,我们其实行走在一个过道里,两旁都是用铁栅栏隔起来的笼子样的小房间。
我爹停下了脚步,我撞到了他的褡裢上,可能恰好撞到了褡裢里装的什么铁器上,脑门生疼。
“到了。”我爹悄声告诉我和奶奶。“嗯?”片刻,他又发出了疑问式自语,接着又是自答:“咋没有?”
奶奶在我后面问:“咋了?啥不见了?”
我爹说:“这里应该有一扇门啊。”
“在旁边摸摸,是不是你没摸对。”奶奶提示他。
我爹便沿着墙壁摸了起来,迎面的墙壁摸了个遍,也没有他所谓的那扇门。
“你咋知道这里有扇门呢?你进来过?”
“我要是能进来,还用得着三娃子来开锁头?”
“你没踩盘子?”奶奶的口气里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踩盘子”也是江湖上普遍使用的叫口,就是对行动地点事先进行实地侦查。
我爹说:“踩了,这里头进不来。”我爹完整的意思表达应该是:盘子踩了,只有这座房子因为锁着进不来,又不敢提前破锁,就没进来实地察看。
奶奶急了,拨拉开我,挤到前面,又拨拉开我爹,自己用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嘴里喃喃抱怨:“我说你是个窝囊废就是个窝囊废,没有门咋救人呢?从墙上掏个窟窿?窟窿掏开天都亮了,还救人呢,送命去吧。”
我也凑到前面摸了摸,墙壁上面抹着陈年老泥,硬邦邦的,这种陈年老泥都是用糯米汤和上麦草抹上去的,跟水泥的硬度差不多,要掏窟窿,我们什么工具也没有,徒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在这种砖头泥墙面上掏窟窿挖洞的。我有点同情我爹了,如果今天这事情弄不成了,今后我爹的日子就难过了,肯定要成为奶奶百说不厌数落他的话题。
我爹想的是关押在隔壁院子里的街坊:“今晚上弄不成,明天至少又要死两个人。”
日本人兑现杀人诺言从来都不打折扣,而且是只会超额不会缩水,我爹的话让我的心沉重起来,我最担心的是,瓜娃和芹菜他们的父母会不会也死于日本人的屠刀之下。
奶奶问我爹:“你带家具了没有?”
我爹说:“只有剃头刀子,别的物事都没有带。”
奶奶长叹了一声:“唉……”
我爹问奶奶:“咋办呢?”
奶奶说:“还能咋办呢?明天把家具带上再来。”
我爹还有犹豫,奶奶却已经转身往回走了。我爹蹲在了地上,我迟疑不决,不知道是该跟着奶奶还是跟着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