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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库图纸

我爹出门,随时随地都会带着他的褡裢,褡裢的前后两个布兜里都塞得满满当当,拎着沉甸甸的。看到我爹把褡裢忘到了院子里,我假装好心,给他拎回了我们住的屋子。我说假装好心,表面上是帮我爹收拾褡裢,实际上是要躲开奶奶的唠叨。每到她练功的时候,尤其是有了瓜娃和芹菜两个徒弟以后,嘴里从来不闲着,唠唠叨叨,一会指点瓜娃和芹菜的动作姿势,一会骂我懒货笨猪不跟着练,我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她。

回到屋里,百无聊赖,瓜娃和芹菜被奶奶按住练功,不能陪我玩,我又不耐一个人傻傻地坐着,我的注意力关注到了我爹的褡裢上。过去,我从来没有对我爹的褡裢发生过兴趣,即使有兴趣也没有机会看看那里边都装了些什么,因为我爹出来进去,基本上都没和他的褡裢分开过。今天是个机会,也不知道他是心里有事,还是跟奶奶争竞一番败下阵来心里憋气,出门竟然忘了带他的褡裢。

我把沉甸甸的褡裢拎到炕上,开始翻看里面的货色。褡裢里边真够乱的,有他换洗的脏衣服,有他擦汗的脏手巾,还有一些工器具,榔头、凿子、改锥之类的,此外还有他的剃头刀子和磨刀用的磨刀布……难怪他的褡裢这么重,看样子他在外面有机会还是会给人剃头的。从褡裢里掉出来的一把铜锁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铜锁磨得铮光闪亮,没有钥匙,锁鼻紧紧地卡在锁扣里。我爹褡裢里放这么一把没有钥匙的铜锁干吗?难道他改行当了锁匠?

我一向对金属器具格外感兴趣,奶奶曾经有一架老座钟,放在她的炕头,一两天她用一把钥匙插在座钟屁股上扭几下,座钟就会整天滴滴答答响着,秒针随着响声一跳一跳的转圈子。我被那座钟迷得神魂颠倒,一心想看看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的响,是什么东西能让那根秒针日夜不停的转圈走。于是,我瞅准奶奶不在的时候,把那座钟拆开了,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想看看里边怎么回事。

里边有一圈钢丝,还有几个摆动的小铁片,我很快就看明白了,小铁片是由那卷钢丝带着动弹,小铁片又带动一些齿轮,齿轮带动秒针一步一步地转动。看明白了,没了神秘感,也就达到了我的目的。就在我动手要重新把座钟的后盖装起来的时候,奶奶一头撞了进来。我吓坏了,乱动大人的东西,轻则挨骂重则挨揍,奶奶的惩罚眼见得我逃不了了。

出乎意料之外,奶奶看到我捧着后盖被拆开的座钟,居然没有生气,她淡淡地说:“那东西有啥好看的?上了弦就能转么,你当里头有小人呢?”说着,把座钟钥匙扔给我:“你拧一下看看。”

我把钥匙插进座钟后面的插孔里,拧了几下,后盖没盖,看得清清楚楚,一拧钥匙,那一卷钢丝就缩紧了。我马上就看懂了,那卷钢丝是弹性的,就跟弹性十足的竹箆子一样,压弯了自己会直,直起来的力道还会很大。我至今也说不清那是人人都有的好奇心使然,还是我独特的性格表现,也许是受到奶奶的宽容鼓励,从那以后,看到金属器械,我更是忍不住要摆弄明白,千方百计地要搞清楚里面的结构才能安心。

眼下,手头这把铜锁吸引了我。这把铜锁的样子跟我通常见到的扁担锁不同。扁担锁有一个凹字形的锁身,锁鼻是一根小铜棒,插进锁身的另一头就锁上了,拔出来锁就开了,我把那种锁叫扁担锁。奶奶和我们家的屋门,就都用这种门锁。这种门锁早已经被我摸得透熟,有没有钥匙,我都能开开,甚至用一根洋火棍插进锁孔,锁都能应声而开。可是,我爹褡裢里的这把锁却跟我们街坊常用的那种锁不同,它有巴掌那么大,上面还印着日本字儿,我即刻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巴掌锁。巴掌锁的锁鼻是弯的,活像一把钩子,钩子的另一头插进巴掌锁的锁眼里,就锁上了。

巴掌锁和扁担锁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就是巴掌锁的钥匙孔是扁的,扁担锁的钥匙孔是圆的,扁担锁匙孔在侧面,而巴掌锁的匙孔在底部。我估计,巴掌锁的钥匙肯定也是扁的,而不是如扁担锁那种圆柱形,头上有几个匙齿的钥匙。我摆弄了一阵,用我平常开扁担锁的办法是了很多遍,根本没有用,锁开不开。我全神贯注,忘掉了四周的一切,千方百计把巴掌锁打开,成了我意志集中的焦点。

根据开扁担锁的经验,无论什么锁,靠的都是锁鼻上的沟槽,锁鼻上的沟槽被锁子里面的挂钩卡住,锁就锁上了。难道这把锁会有格外的奥秘?我想不出来除了那个基本的方式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把锁锁上。实在摸不透这把锁的奥妙,我采用老办法:破坏,索性打开看看。我把锁在门墩上摩擦一阵,因为锁身上看不出任何可供拆卸的螺铆,但是我却知道,肯定有螺铆。果然,摩擦了一阵之后,锁身侧面露出了一排圆圆的圈痕,这是干嘛用的?我用手抠了一阵,毫无作用,我用我爹的剃头刀子尖头沿着小圆圈的缝隙掏弄了一阵,掉出来一个米粒大的小铜棒棒,小铜棒棒掉下来之后,又掉下来一个米粒大的弹簧,跟着米粒大的弹簧掉出来的是一个米粒大的圆珠。

我把锁头用力磕了几下,里面没有再掉出什么东西。我估计另外几个小圆圈的构造和这个一样。于是我用我爹的剃头刀尖依次将所有的小铜棒棒都撬了出来,每个小洞洞里都掉出了弹簧和圆珠。接着,锁的屁股底下掉下来一个指头粗细的铜棒棒,铜棒棒上有一道沟槽,我明白了,那是插钥匙的,钥匙顺着沟槽插进去,只要对铆,锁头就开了。这跟我平常接触的扁担锁一点都不一样,扁担锁是靠一个弹簧片卡住锁鼻,这个锁里面用的是几个弹子,所以,这种巴掌锁,比扁担锁更复杂一些。

我试着用平常开扁担锁的铁丝钩子从锁孔中穿进去,没用几下,就勾到了锁舌。锁舌是卡住锁鼻的销子,没了弹簧和弹子撑着,锁舌也就没了卡住锁舌的劲道,稍微一拨,这把锁就开了。我又把所有弹簧和弹子装了回去,然后再用铁丝钩子就怎么也打不开了。原来,这把锁就是靠这些弹子和弹簧和钥匙对铆,钥匙跟弹子不匹配,锁就开不开。这可比我们平常用的扁担锁复杂多了,扁担锁卡住锁舌的就是一个簧片,钥匙也非常简单,凸起的部分只要能拨到簧片,就能把锁打开。我全神贯注,玩得入神,连我爹进来都没有发觉。

“干啥呢?”我爹看到我手里的锁:“能开不?”我说能开,就是得把锁拆了。

我爹把锁头那过去翻来覆去的捉摸一会:“你拆开我看一下。”

我就又把锁头的弹子和弹簧卸掉,然后用那根小铁丝拨开了锁舌,拔出了锁鼻,锁开了。我爹没吭声,转身出去,蹲在门口默默喷烟。我怕他骂我擅自搜查他的褡裢,连忙把锁头装好,塞进了他的褡裢,同时忍不住问了他一声:“你装个锁头干啥呢?”

我爹说:“那个锁头是日本造的。”

这我知道,锁头上印着日本字。我们学校上个学期开始强迫教授日语,所以我知道那是日本字,虽然我不认识。学校开始学日语以后,奶奶和我爹商量了一下,就不让我去了。

“狗日的日本人,想把我们娃娃都变成日本种呢。”奶奶喃喃骂,我内心却高兴得要命,从此我可以不去学校了。不去学校的好处太多了,自由自在,有充分的游玩时间,而且,也不用背书,避免背不出来让先生抽手板。

我爹喊了一声“师姐!”

奶奶回应:“干啥?”

我爹说:“跟你商量个事情。”

“啥事情,你说。”

“你过来。”

我听明白了,我爹要商量的事情,不能大声嚷嚷,也不愿意让正在跟奶奶练功的瓜娃和芹才听到,所以他叫奶奶过来,不然,他会过去跟奶奶商量。

奶奶过来了,我在屋里竖起耳朵听:“我想叫三娃夜里跟我出去做事情。”

奶奶问:“啥事情?”

“开个锁。”

奶奶又问:“你不是不让三娃学我么?你咋也要把三娃领出去走财神?”

我爹说:“走啥财神,捞活口去。”

“啥活口?”

“几十口人叫日本人抓去了,你不知道?”

“知道,日本人天天都抓人呢,你都能捞?”

“日本人从前天开始杀人,已经杀了六个人了。”我爹稍停,然后缓缓说出来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事情:“你偷日本人的东西你知道是啥么?”

奶奶说:“啥?”

“日本人军火库的图纸。”

奶奶问:“你咋知道?”声音有些颤抖,弄不清楚她是惊讶还是紧张。

“我请人看了。”

奶奶没有再问我爹请谁看的,我爹却又反问了她一句:“谁叫你偷的?”

奶奶没吭声,片刻,奶奶低声说了一句:“晚上我也去,你带三娃子我不放心。”

我爹没吭声,那就意味着他同意了奶奶的意见。至于他问奶奶谁叫她偷了日本人的图纸,奶奶没有回答,我爹也就没有追问,因为,即使他追问,奶奶仍然不会告诉他,除非奶奶想告诉他。 he0BrvxpnaQV/qJ+tDI+2b5ZP1SDLviOhLV7YZs8b68/HKfsLPzENEUdCZWEyx4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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