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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别哭,我的安妮

我开始恼怒,可是越是恼怒就越是看不清楚。

安妮,要坚强。

安妮,谢谢你。

安妮,我想……奶奶。

安妮,我想爸爸。

安妮,我想妈妈。

安妮,我想弟弟。

安妮,……别哭。

安妮,祝福我的愿望……明天,有……又有新的水圈在纸上出现,我气愤自己的不坚强使我读不清楚龙天给我的信,或者说是闲暇时拼凑的字句。

我将纸移到最下端--安妮,我活该。

我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发出这样歇斯底里的声音:司机,停车,我走路去。

我塞给他一张一百块钱,他没有要,说:去吧,那事儿更急。

于是我匆匆忙忙扭头就跑,在车海里穿梭得分外艰难。

当我再一次回头时,看到司机在冲我招手,口型像是说:祝你好运!我想到,自己半夜在厕所里偷偷写作文的时候,正巧被进来抽烟的她给撞见了。

我和她都很紧张,至少我觉得她比我释然,她同往常一样熟练地坐在角落,然后拉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上。

扭头看看我,笑了,问:写什么?随便写写。

我答。

她兴许是笑我趴在马桶上写作文的姿势。

我也笑了,我笑她坐在角落的猥琐小样儿。

接着我们就互不打扰,各做各事。

空气里凝结着我们各自的心跳。

那又是第二个我们独自相处的夜晚,我在微弱的灯光下趴在马桶上写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写不出来,侧头想看看她,发现她也在看我。

她又笑了,问:比赛?你怎么知道?我将身体正对着她。

猜的。

她说,祝你好运!她起身,拍拍屁股,准备推开厕所门,又想到了什么,便回头,说:早点睡,别熬夜。

我没有理她,因为我正忙于动笔将这件事情记录下来。

想想看,她的每一件事情仿佛都值得一写,她是一个传奇的女子……女孩?女人。

意识到她的病,还是她的同桌,我的上铺告诉我的。

龙天生病咳嗽,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血。

我也经常看到她趴在栏杆上咳得嘶心裂肺,还有在安静的晚自习时她一直没有间隙的咳嗽声。

很多的坏事情都来得有预兆,可是我们都不在乎,当作看不到。

我到了那个苍白的医院,下午,五点二十。

我顿了顿,努力深呼吸,然后抹掉自己的眼泪。

没有任何的人会对我这样的进来感到奇怪,都见怪不怪了,在这样经历生离死别的医院里,什么都变得无所谓。

护士小姐……那个龙天,不,不,郑住……哪里?什么?郑。

我比画了她的名字。

跟我来。

我不知所措地跟在护士的后面,一直盯着她的白色鞋子,白色裤脚,谁知道该死的眼泪一直往外奔泻。

别哭,安妮。

我轻声提醒自己。

龙天一脸苍白,病房里人很多,她爱的人都来了--奶奶,爸爸,妈妈,弟弟,李。

爱她的人也都来了--韩旭,同桌,以及,我。

我走过去,走过去,向这个我一直没有好感的她,她也没有对我有一丝好感的她,走过去。

她对我伸出手。

我握住,一如当初握得紧紧的,将彼此的生命深深地嵌了进去,我问:……怎样?她答:还活着。

龙天。

我在她的爸爸妈妈弟弟男朋友韩旭同桌面前,说:你活该。

她哭着将我的手放到她的脸上,说:希望,明天,有,太阳。

至于韩旭,龙天,还有我,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左拉拉,

我愣了很久,手指在《蓝色大门》的封套上按出指痕。

终于还是塞进了旁边的桌肚。

然后离开教室。

我知道左拉拉不会原谅我,第二天我要求班主任把她的座位从我身边调走时,她看我的眼神,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3次。

走在没有左拉拉的树荫下,每一次我们总会引得学生频频注目,这般古怪的组合,加上背后总跟着的板着脸的男生。

我明白黎捷有多不喜欢我,不,多讨厌我。

如果左拉拉能离我远一点儿,我想他一定比得了全省理科状元还高兴。

我猜不透左拉拉的心思。

但我知道,如果她继续和我在一起,也许原本可以属于她的一切都会错过。

所以,请原谅我。

原谅我的疏远,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就如同《蓝色大门》里,所有的友谊终究会随着青春的散场而散场。

我至今还无法抹去这个女生成为我同桌的那一刻。

她朝我走来的姿态。

那一瞬间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左拉拉不会知道。

如同所有的绝望一起堆砌到最高点,忽然就被人硬生生地扒开一个缝隙,单薄的光亮便从那里透出来。

就是那样的瞬间。

热风还没有消散的夏末我戴着丝质围巾走进这个学校。

班主任手中的名册被夏风吹得哗哗响。

她叫我的名字,穆珏,第四组第三排。

我便拉了拉围巾低着头在已经坐在位子上的学生的审视目光下坐到那个角落。

窗户外面的天空被熏烤得透蓝。

而接下来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

在这一瞬间的各个空间层本发生着各自的事情。

还不熟悉的同学在互相交谈,门口走进来的那个女生被老师叫到坐到我旁边。

却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脖颈一凉,有丝绸滑过的触感,我的心一晃荡,然后是后排猝然的叫声。

所有的声音在那个并不尖锐的叫声中停止,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我遗失了掩饰的脖子上。

后排恶作剧拿走我围巾的男生尴尬地愣在一边,手中的围巾像尘埃一般飘落下来。

我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僵硬,感觉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供人观摩的雕塑。

那个已经走到我身边的女生忽然缩回了脚,她的声音极为尴尬:……老师……我……能不能换个位子,坐在这里看不见。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老师笑得勉强,她搓了搓手:那……黎捷,你坐她旁边吧。

她指了指门口的一个男生。

黎捷从教室门口的阴影处走出来,他的五官紧绷在一起,脸色有点儿难看。

我却一惊。

他朝我看了几秒,很久都没有动。

终于把我最后一点儿自尊踩扁。

在这样无声的羞辱和绝望中,我可以愤怒,我可以逃走,可我就像一个木偶一样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然后在长时间布满了私语的静默声中,女生的嗤笑声让所有人一愣。

声音响亮而突兀,轻易地烙在我的心口:一个位子还讨论到现在,没人坐是吧?我坐。

我低着头,听到身边位子被拉开的声音,左拉拉,就在那一刻,像一个超人一样来到我身边。

而我,强忍了许久不肯掉落的眼泪终于啪嗒一下掉在了课桌上。

她其实是霸道而任性的女孩子,在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递给我擦眼泪的纸巾,而是指着我桌肚里躺着的《蓝色大门》小声叫起来,哎!你也喜欢这个片子吗?我当即愣住,止住了眼泪。

她深黑色的眼睛里有我呆滞的面容和大片白色斑点的脖颈,但是她的眼神干净,看不到一点儿杂质。

我于是愣愣地答非所问,你不怕我?她嘲笑,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玉皇大帝还是王母娘娘。

我有点儿想笑,但她的下一句话立即让我的表情僵住。

白癜风,对吧?然后她脸红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说话比较直接。

哦,没关系。

你介意我看一下吗?我看着她。

是的,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更没有暗讽。

完完全全的干净。

于是我说,不介意。

我只是怕她吓到。

我清楚我本来咖啡色的皮肤和突兀的大块白斑的组合会有多么丑陋怪异,如同被白色腐蚀的表皮层,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如同诡异的斑纹。

你叫什么名字。

她放弃观察,抬起头问我。

穆珏。

我是左拉拉。

名字比你好记。

然后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得意地笑了一下。

我心想,她真是好看。

能有这么好看的笑容的左拉拉。

我确信。

如果没有坐到我身边来。

将会有无数的朋友,会有很多和她谈天说地的追求她的男生。

可这些,因为我这个突兀的存在,突然变得遥远。

很少有人会来到我们这里说话。

这种无声的气息在班级里慢慢回荡。

我总是躲在角落里,装作不见。

我不是没有听到窃窃私语,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从左拉拉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而她,就这样带着还不成熟的脾气,乖张的行为硬生生闯进了我孤傲的王国。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会喜欢左拉拉这样的女生。

笑容得体,头脑灵活。

相对于沉闷呆滞的自己而言,她真是金光闪闪的存在。

我只会每天躲在角落死踏实地做着每一张模拟卷子,左拉拉每次从外面回来都皱眉头,穆珏,你累不累啊,以后陪我出去玩,闷都闷死了。

我说不行啊,我功课太差要补上去,左拉拉就笑,这么简单的东西,本小姐教你,立马就会。

但对于我木鱼一般的脑子,左拉拉势必是要费一番工夫的,她经常会被我弄得七窍生烟,然后恶狠狠地诅咒我,穆珏,要是你这道题考试还错,我就罚你送我一百张陈柏霖的海报。

我目瞪口呆,然后左拉拉便没心没肺地大笑。

通常这个时候,班主任朝发出巨大声响的我们这里看过来,倒霉的总是我。

她特别喜欢指着我不及格的卷子斜着眼角说,我把左拉拉安排在你旁边,你要知足,有哪个女生会这么迁就……然后她便刹车,指着卷子说你给我好好儿想想吧。

可我的成绩始终像死海一样没有波澜。

左拉拉最后握住我的手说,同志,革命之路太过艰辛,容小弟先走一步了。

然后她把我桌肚里的白尘埃附上浅色阴影的《蓝色大门》拿出来,让我们也忘却功课这条革命之路先走一步去看这个片子吧!表情真诚地憋笑憋得内伤。

我看了讲台上的老师一眼,确认她转过头去写板书了,才说,你不是看过的嘛。

左拉拉不置可否,那就再看一遍。 z8hYSWC5K48wvcKCpT8wPbYP8YNit67wq+OZEi1/0Gs/Hw8iOdKGNhpibpbltk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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