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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专题(一)

先锋已死?

文/郭玉洁

在人类历史的发展中,总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们或者不安于沉闷压抑的现实,或者不服从僵化的思维与表现形式,他们用自己的思考和行动冲破惯性生活的桎梏,这些当时看来不合时宜的人,正是创造的源泉,为人类的智慧探索着可能性,在每个领域,这样的人都可被称为“先锋人物”。

20世纪80年代,后来者把那个年代描述为精神探索的黄金年代,“文革”的政治现实刚刚被打破,意识形态领域开始了艰难的试探,商业的浪潮从沿海开始卷动,但物质主义的价值观还远远没有统治中国,文学艺术延续着旧日的中心位置,只是规则一定要改变了。当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导演林兆华很不满足:“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口,搞戏剧的这么多人,怎么只有一个主义(现实主义)?看一个戏就可以了解全国的戏剧状态。”

林兆华想要打破铁板一块的文艺教条,做些不一样的东西。

1982年,由他执导、高行健编剧的《绝对信号》在剧场上演,这部话剧打破了统治中国多年的“现实主义”美学,被认为是中国当代先锋话剧出现的标志。

此后,所谓先锋话剧创作者--尝试表达时代精神、探索戏剧形式的人们--一直进行着艰难、断续的探索。这些尝试通常都要冒很大的风险,有体制的风险(话剧上演之前同样要经过审查),也有市场的风险(这是一种昂贵的艺术),而最大的风险来自自身头脑的禁锢,20多年过去,创作者是否还能保持探索的力度,能否真正成为“时代神经的末梢”、发掘当代人的灵魂,并因这种力量把人们聚集在剧场,接受一次灵魂的洗涤?

在这种时候,也许对先锋话剧做一个检视是必要的。主人公耀眼而清晰,林兆华--剧评家李静认为就话剧探索的严肃性而言,他是“中国唯一的话剧导演”,孟京辉--无论外界的褒贬如何,他把观众拉回了剧场之内,田沁鑫--性别赋予她激情和另一种思考的方式,话剧导演牟森--他一度被称为最先锋的话剧导演。我们为他们的努力和成就致敬--包括先行者高行健,同时也不应忘记,当代中国还没有产生出伟大的话剧作品。

今天的话剧市场并不寂寞,在票务网站上,在街边的宣传画上,可以看到许多“时尚爆笑喜剧”、“都市情感剧”,尽管坐在剧场里,通常不知道这些“喜剧”的笑点在哪里,但一代观众已经成长为文化消费的主体。话剧,从当年尝试空间形式、讨论前沿命题的艺术形式,成为下班后减压发泄的小品。前述提及的四位导演中,牟森不再导演话剧;林兆华始终不放弃戏剧信念,观众也越来越少;孟京辉找到了一条轻盈、讨巧的方法,获得商业成功,“活儿也不错”(戏剧研究学者孙柏语);田沁鑫和当年明月合作话剧《明》,中央实验话剧院前院长、田的伯乐赵有亮表达了自己的失望,田沁鑫解释说,我是想探索商业这条路,是想证明,我也能做商业剧。

这里不是要建立“艺术-商业”的二元对立,似乎商业成功成为了艺术的原罪,而坚持艺术就意味着对观众的高姿态,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莎士比亚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例子,曹禺的《雷雨》也因具备流行的元素而被屡次搬演。只是今天的戏剧创作者们向观众、市场百般讨好,失去了自己在美学上的骨气,失去对重要命题的直面思考,无法在形式上进行革新,也无法与生活产生深沉的连接,这样下去,即使市场再繁荣,也只是沉沦。

话剧的先锋探索似乎早已告一段落,人们常常以体制的限制、成本的高昂、商业操作来解释现在的局面,那么,在文艺门类中,文学成本最低、束缚最小,在1980年代,文学的先锋写作也是热点之一,今天我们该怎样解释杰出文学作品的匮乏?李静原来写文学评论,后来写话剧评论,今天,她二者都不写了,“一样没劲”。

一个并不充分的解释是,1980年代有太多压抑的激情需要释放出来,而今天,物质的富足、消费的自由满足了人们,探索、突破的精神于是成为稀有的品质。我们当然还可以怪罪艺术教育、批评的缺席……只是看起来,这会是一个平庸的年代。

先锋已死?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正值北京青年戏剧节。大部分剧目仍然令人失望,但仍有个别令人眼前一亮,同时,在北京皮村举行的新工人文化节上演的、由农民工(新工人)演出的话剧《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也酝酿着“民众话剧”的可能。

我们写下这个耸动的标题,是希望呼唤每一代人当中不甘平凡者内心的冒险精神,来为这个世界添加新的可能,而非加固其庸常之处。

林兆华:我渴望自由

文/谢丁

到了2000年之后,林兆华越发觉得,他心目中的戏剧精神,已经很难在这个圈里看到--包括他自己。

1990年的秋冬之际,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在北京电影学院小剧场登台。这是他成立工作室以后的第一部戏,内部演出。

消息是通过嘴巴传出去的。

舞台看起来凌乱不堪。背景的整面墙上,挂着一块肮脏褶皱的黑灰色幕布。同样肮脏褶皱的黑灰色幕布铺满地面。左右两侧临近台口处,有一堆可以转动、敲打起来叮当作响而实际上已经毫无用处的废旧机器。上方,悬吊着五台时转时停、残破不堪的电风扇。一把普通的废旧理发椅,是国王或王后的御座。这构成了林兆华心目中的北欧宫殿。

时年37岁的濮存昕饰演哈姆雷特。但他不再是穿紧身衣、披斗篷的王子装束,而是中性颜色的随身便装。其他演员的服装色调灰暗,质地粗糙,制作粗放,袍服的下摆任其袒露着未加工过的毛边。在林兆华的宫殿里,世界和人,都是由这类粗糙、丑陋和肮脏的东西包装起来。

在现实世界,整个社会正经历高潮之后的喘息。林兆华后来对我说,那时大家都很迷惘。人的思想是困惑不解的。人只要有思想,就有痛苦,没有思想就变得麻木。

1989年,时任人艺副院长的林兆华“秘密”成立了自己的戏剧工作室。在人艺体制内,林兆华常常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排戏。他在人艺的外号是“业余院长”。他不喜欢做行政工作,也不喜欢一个剧院只有一种戏剧风格。林兆华说,“从我内心来讲,如果没有一个极强的冲击力,我就下不了决心去排戏”。

所谓“极强的冲击力”,一个是他得在剧本里发现新的东西,然后是可以在舞台上制作出新的东西。但这些“新东西”要实行,就得往前走。而在人艺,稍微往前走一点都是很难的。林兆华说,“我当了副院长以后,知道有些东西实际上在剧院里是实现不了的,也不可能。如果那样做,我也会给剧院带来麻烦。”

但是他更受不了在艺术创作上有所限制。从导演的状态上说,他渴望每部戏都能发现一点新的东西。戏剧工作室成立后,第一部戏就是《哈姆雷特》。

脱离了体制束缚的林兆华,决定在哈姆雷特上寻找新的东西,能对他产生极大冲击力的东西。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困惑,同时也是每个人都面临的困惑。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的说明书上,林兆华写下几行“导演的话”:“哈姆雷特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在大街上我们也许会每天交错走过,那些折磨他的思想每天也在折磨我们,他面临的选择也是我们每天所要面临的。生存或者死亡是个哲学命题,也是生活中每一件具体的大事和小事。是或者不是,你只能选择其中一种。”

在舞台上,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濮存昕,会突然转换角色,饰演起国王来。奥菲莉亚的扮演者也许会突然变成王后。掘墓者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大臣波洛涅斯,奥菲莉亚的父亲。角色之间的转换,错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荒诞粗陋的舞台布景一样,林兆华营造出一个混乱颠倒、黑白不分的复杂世界。

《哈姆雷特》剧组汇集了一大帮戏剧热爱者。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实验话剧院、人艺,以及搞先锋戏剧的牟森,他们一共9个年轻人,凑成一个自由团体。1990年的夏天,他们发出了宣言:“像一群浪游者,我们偶尔相聚,只是为了排一次《哈姆雷特》,清除道上的垃圾,抖掉身上的尘土。眼睛时而会睁不开,两腿抖抖索索。”

“也许我们永远只是一群路人,过客和漂泊者,但我们毕竟已经启程,我们将继续体味那迈动在无际荒原上步履的坚韧和滞缓,在回归故乡的路上有时还会当当乞丐,但这又何妨呢?!”

那年冬天,尽管《哈姆雷特》只在北京电影学院内部演出了六七场,但看过的人很快把它带来的震撼,传到了全世界。德国慕尼黑艺术节给中国文化部打电话,邀请林兆华携戏参加,但因为它属于“个体户”制作而被官方拒绝。成就《哈姆雷特》的梦幻戏剧团队,也让林兆华至今怀念。此后,他可能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强大的阵容去排一部戏。他再也没有专门为一部戏去写满一纸“导演的话”。在这篇只有442个字的短文中,林兆华最后写道:“我们今天面对哈姆雷特,不是面对为了正义复仇的王子,也不是面对人文主义的英雄,我们面对的是我们自己。能够面对自己,这是现代人所能具有的最积极、最勇敢、最豪迈的姿态。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了。

“真的,我们除了面对自己,没有别的办法。”

林兆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他自小就拧着一股劲。不愿意受束缚,喜欢自由。上小学时,全家因为姐姐的肺病要搬到天津郊区去,几个弟弟分别都转了学,因为郊区的家离学校实在太远。

只有林兆华抗拒转学。他上的是天津最好的小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走路上学。

因为家境有变,林兆华的高中是在业余干部中学读的。他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觉得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很枯燥。恰逢国务院来了新通知,在职干部有同等高中学历可以报考大学。他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1961年,林兆华毕业被分配到人艺当演员。

“演员非常耗费生命,一部戏顶多两三个主角。”林兆华后来回忆说,“几十人的戏,大多数演员都在那里耗着。有心的演员还读点书,没心的就在那儿浪费生命。”而且,演员是很被动地接受角色。你想演什么、创造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对于渴望自由的林兆华来说,仅仅做一个演员,根本满足不了他的创造力。

林兆华属于那部分有心的演员。“文革”开始后,他没有融入革命队伍,而是暗自读起书来。虽然被抄了家,但去图书馆仍能借到一些和意识形态无关的名剧,比如易卜生、莎士比亚。有时候,他会和人艺的老书记赵起扬谈论创作。

“文革”结束后,赵起扬重新主持人艺工作。他对热爱读书的林兆华有好感,而且知道他不想做一辈子演员。1978年,林兆华排出了他人生中第一部戏《为幸福干杯》。“戏没什么意思,但老艺术家们认为‘这小子很有才华’,这是极好的起点。”

排了两部戏之后,林兆华找不到那种“极强的冲击力”。这是1980年代初,他觉得中国的戏剧界不正常。“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口,搞戏剧的这么多人,怎么只有一个主义(现实主义),看一个戏就可以了解全国的戏剧状态。”这时,他遇到了高行健。

1982年,林兆华和高行健合作的《绝对信号》在人艺一楼小排练厅“内部演出”。舞台上,连景都没做,用灯光箱子当车底,钉个梯子,一个小桌,三把椅子,中间一个工具箱。差一个追光,林兆华就用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自己打。

从故事上来讲,《绝对信号》其实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戏剧,完全是现实主义的。故事发生在一列火车的尾部车厢里,写一个困顿、失业的青年黑子,从失足到新生,从内心充满矛盾,到决然地同车匪决裂的心灵历程。有完整的结构和情节。

但林兆华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排一个与众不同的戏出来。而这部戏给了他冲破中国戏剧单一局面的机会。在《绝对信号》的剧本里包含了三个空间:现实的空间、回忆的空间、想象的空间。

如果把这三个空间同时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用现实主义的导演手法根本不可能完成。

要想同时表现三个空间就要运用特殊的手段。“现成的东西没有,你又不想去用现成的东西,所以只能是创造。”林兆华说,“那个戏是在排练过程中,和演员摸索出来的东西。现在看来,它实际上有很强的意识流风格,这在当时是非常超前的。”

内部演出结束后,八九分钟没有人讲话。林兆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时,老演员田冲说,北京人喜欢吃一种铁蚕豆,甜酥蹦豆;四川有一种怪味豆。我们就把这部戏当怪味豆吃,其实也不错。林兆华对这句话印象极深,多年以后谈及这部戏,他总会提到怪味豆。事实上,在许多人艺的人看来,林兆华永远是一颗怪味豆。

《绝对信号》取得了广泛的认同和成功。观众挤得满满当当,戏从一楼的小排练厅搬到了三楼的宴会厅,最后又拿到了大剧场演。一共演了100多场。林兆华曾说,这部戏使他开始有点开悟的感觉。

整个1980年代,林兆华和高行健的合作达到巅峰。在《绝对信号》之后,他们相继排演了《车站》、《野人》、《彼岸》。他们开始聊所谓“全能戏剧”的设想。在这个过程中,林兆华开始觉得,舞台上没有不可以表现的东西。他在接受访问时曾说,“这几个戏很大程度上是在舞台表现上没有框框。我过去没导过戏,也没被各种流派理论左右。”

但这种自由的创作状态,在人艺体制内却无法实现。在戏剧界,批评声也无处不在。要想保持自己独立的艺术个性,第一得坚持,第二得寻求新的机会。1989年,林兆华成立戏剧工作室。

此后数年,他多次表示想辞去人艺副院长的行政职务,但没有成功,直到他退休。

1980年代末,高行健远走他乡。林兆华在本土找到新的剧作家过世行。过世行是戏剧界的鬼才,他的作品怪诞,机智。像寓言一般的《闲人三部曲》都是林兆华执导。和林兆华一样,过世行有着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先锋意识。这让他们趣味相投。当然,他们合作的每一部作品都伴随着争议。

林兆华从来不怕争议,但他甚至不参加任何有关戏剧的辩论。

对他来说,保持心灵的创作自由状态更为重要。艺术个性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和金钱的捆绑。

林兆华说:“我很幸运,1980年代碰到了高行健,1990年代碰到了过世行。他的戏从内容上说有思想深度,而不是概念化地去表现什么问题。”在《闲人三部曲》之后,林兆华和过世行又合作了《尊严三部曲》中的前两部(第三部还未演出)。在这个过程中,林兆华发现,中国原创的戏剧文学式微,再找一个类似高行健或者过世行的人物,已经很难。“不客气地讲,我们现在很多文学创作、戏剧创作大部分还是在意识形态上打转转。”

当找不到更好的原创剧本时,林兆华选择从世界名著和文学中寻找机会。从戏剧工作室的第一部戏《哈姆雷特》开始,林兆华排演了一系列世界名著:(1994)《三姊妹-等待戈多》《浮士德》、(1998)、《理查三世》(2001)、《樱桃园》(2004)、《建筑大师》(2006)。

林兆华对体制内单一戏剧的抗拒,成为他后来作品中恣意想象的源泉。他把契诃夫的《三姊妹》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合在一起排。他觉得这是一个有档次的艺术品,但没想到票房不佳。

戏剧界的评论不好,但文学界和绘画界却感觉奇好。不过,尽管这部戏是林兆华和舞美易立明自己掏钱在支撑,但林兆华却从这种自由创作的状态中,得到了自身精神的满足。这种满足是他坚持自由排戏的动力。

但观众给予的满足来得很慢。林兆华说,“当《三姊妹-等待戈多》票房惨败的时候,真的只有几十个人在看戏,我心里也受不了,我当然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自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是急速的,狂热的消费主义对戏剧界也是一种侵蚀。

林兆华曾经感叹,1990年代的戏剧比1980年代是一种退步。到了2000年以后,林兆华越发觉得,他心目中的戏剧精神,已经很难在这个圈里看到--包括他自己。

2007年,林兆华再次选择排演一部世界名著,莎士比亚的《大将军寇流兰》。它之前从未在中国演出过。林兆华把剧本委托给英若诚翻译,后者于2003年逝世,译稿完成在病榻上。林兆华说这部戏是莎士比亚一生对于人、社会和阶层的剖析。对他来说同样如此。“这部戏不是某个人物和台词在触动我,而是无数的触角在刺激我。”这年林兆华72岁。

我见过林兆华多次。他总是躲在每场戏开演后的剧场门口处,在最后一排站着,坐着,或者到门外吸烟。他的观众们早已熟悉这个身影,来来往往,偶尔会喊一声:“大导,你好!”

他不喜欢媒体。记者一个劲儿让他说,或者批评,但说多了记者又不写。他的谈话大多都是同样的内容,听多了看多了,仿佛那些问题已经摆在那里很久没人管--重复再说的意义在哪里?但他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忍不住。不过,他自己也说,“你着急有什么用?”

我们约好在朝阳文化馆二楼的大剧场见面。即将再次上演的《哈姆雷特》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当天主要是排演光线。

距离《哈姆雷特》第一次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内部演出,正好18年。

当年的演员,只有濮存昕回到了剧组,他已经55岁。

舞台上,布景大致像当年一样,一个混乱粗糙的宫殿。观众席散落着几个工作人员,几个记者,还有一些不明人士。林兆华斜穿着一件灰色外套,一截袖子耷拉在肩上,在剧场里不停走来走去。

媒体采访安排得很紧凑。他跟大家说,一个一个来。如果在采访过程中,有另外的记者插入问话,他会生气地喊道:“你等会儿!我先和这边说完。”但谈话是断断续续的,常被工作人员打断。林兆华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偶尔会陷入自己的思考,等抬起头来,接着问一句:“咱们说到哪儿了?”

那天下午,饰演掘墓者的演员(他同时扮演奥菲莉亚的父亲)没来。因为到外地拍电视剧,他没赶上这场排练,但他答应林兆华随后就赶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剧场观看《哈姆雷特》。它也是断断续续的,林兆华随时会拿着话筒大吼一声:“不对!这里不对!”

我曾听说有记者采访林兆华时,一言不合,他转身就走。这让我很紧张。终于轮到我们采访时,已经是那天下午的第二次排练。灯光打在舞台上,林兆华坐在观众席中央,我坐在他后面,四周暗黑,我只能看见录音笔上跳动的音频。

大部分时间,他盯着舞台。偶尔,会转头和我说两句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几乎要把耳朵凑到他的脸上。哈姆雷特在舞台上的大声有力的独白,时刻打扰着我的神经。有时候,你会觉得林兆华平易得像个邻家老头,他还会把面前桌子上的果丹皮塞给你吃。但有时候,他一言不发,仿佛在生你的气,半天都没有一句话。

林兆华最喜欢谈的话题,仍是哈姆雷特。他怀念当年的那个团队,以及那些人所代表的戏剧精神。他说,“现在再排这个戏,我心里翻腾。”我问他,当年所写的那段导演的话,还适合放在前面么?“为什么不能?同样适合!”

但哈姆雷特面对的困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下午6点,“掘墓者”终于从电视剧拍摄地赶了回来。他赶上最后一场戏,此时,他的角色变成了福丁布拉斯,那个最后被哈姆雷特指定为王位继承人的“小丑”。

他走到舞台下方,把脚搁在第一排座位上,意得志满地念道:“在这个国家里,我本来就有继承这一王位的权利,不过今天,在我享受这一荣誉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悲伤!卫兵!把哈姆雷特像个士兵那样抬到高台上!”

在1990年,这句话是最后一句台词。18年后,林兆华加了一段戏。当舞台上的人散去,哈姆雷特缓缓走到台前,坐下来,开始一段长长的独白。它来自于德国戏剧导演海纳-米勒的《哈姆雷特机器》中的台词:“我不愿意再吃,喝,呼吸,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孩子。

我也不再愿意去死,不再愿意去杀人。我要跳开我密封的身体,我要生活在我的血管里,我的骨髓里,我脑子的迷宫里。我要退缩到我的五脏里,在我的粪便和血液里找到我的位置。总有些地方人们在撕烂身体,为的是我能够生活在我的粪便里,总有些地方人们在剖腹杀人,为的是我能够栖身在我的血液里。我的思想,就是我脑子的伤口,而我的脑子就是一个伤疤。我要成为一个机器,手就是为了拿东西,腿就是为了走路。没有痛苦,没有思想。”

林兆华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fxrvr6ksRmBtvzHU9w2ubK9gWTEQoIy7eSBaw2J2DCCOHcOUpWf+fK5BChGHHq5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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