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街3:复杂性
许知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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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我国的成年人在进入性生活之后,往往会发现自己的各种道德信仰不得不一再受到挑战。
无论是古希腊的女神还是中国的智者都说过,正确理解自己是通向幸福的道路。然而我们理解自身的过程里,总是有些事情被误解得太过长久。因为有那么多复杂的其他情况,所以不可能存在整齐划一的“中国人的性生活”,但是在羞答答或者假道学的公开讨论中,我们好像谁都不知道这一点似的。
地区文化当然是决定性生活的一个重要因素,1934年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所提到的各地区文化差异依然多少存在,虽然已经因为人口流动而在大中城市里大大减弱。与文化相关的“性感”定义也是如此,比如在1980-1990年代的广州,纯正的广东口音是判断一个男人是否“正点”的重要指标之一,但现在这个指标已经不再管用,普通话可能比广东话更性感的,因为普通话在教育系统中的强制推行、主流影视节目强行统一对白所用语言、公务员考核普通话、北京作为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各地位的确立,从“硬”到“软”的各项指标,都已将广东话的强势“击败”。
然而,当年广东话之所以流行,也并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中国话更动听,而是因为在改革开放之初,香港、台湾相对富裕的生活方式,连带他们较为强大的影视产业(背后还是钱和产业化),席卷了尚贫瘠的大陆人的心和梦想而已。现如今时过境迁,港台口音变得滑稽可笑了,性选择自然就发生了变化。
倒是应该承认,判断女性的指标略有不同,因为女性的恬指标较少取决于她的财力和社会背景,财力和社会背景只能加强女性已有的性感指标,而不能独立作为性感指标来考量。换句话说:省长的女儿如果很丑,那么她的省长爸爸不会让她在别人眼里显得更性感,但是如果她比较漂亮,她的省长爸爸就会让她显得比实际要更漂亮。
“性感”只是性吸引的第一步,在这一步里,各项因素都有所交缠,尤其是经济条件,总是会影响其他因素。当然,文化差异在性吸引中起的作用经常是不可测的。除非是因为有足够的幽默感,一个北京女性很难被山东口音的心意倾诉打动--她很可能会发笑,这样的开场倒是不坏。不过有时这种差异导致的结果却没那么有意思,如果一个来自崇尚沉默、思想保守地区的小伙子,在跟发达地区的姑娘交往时,却很容易被后者吓跑;反过来,一个来自发达地区、条件较好的小伙子,一般情况下,也更容易被活泼、注重外表和言辞表达的本地区姑娘吸引,而不是沉默老实、婚姻至上的保守地区姑娘(当然,前提是二者的其他各项条件必须相当)。
在性吸引之后,如果幸运,可以进入性生活这一步。在性吸引和性生活之间的因素极其复杂,很多时候必须仰仗于偶然性,尤其在人口高速流动、原本稳定的大家庭和核心家庭都受到威胁的今天。
一个我国成年人在进入性生活之后,往往会发现自己的各种道德信仰不得不一再受到挑战。
首先,性资源总是一再向金钱和权力聚拢,但是公开的道德论战却极其激烈地反对这一点。《蜗居》这部电视剧之所以流行,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特别“低俗”的内容,而是因为它诚实地讲述了性资源的走向。这种“性倾斜”在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是正常的,虽然在某些国家(比如,各项资源紧张的发展中国家)受到的公开抨击会比在其他国家更严厉一些。比如在我国,对女性“爱慕虚荣”的抨击是非常狠的,因为她们显然无力回击,而对其他资源分配不公的抨击却温和得多。
其次,无所不在的控制导致双重标准和撒谎。一个16岁的公民可以有“合法”的性生活,但是如果他们仍在读书,他们的性生活权力就会被严重限制,这种限制会持续到22岁,正好是人一生中性能力最活跃的时期。受到荷尔蒙自然驱使的年轻人,会有办法规避这些限制,但撒谎就成为了必须,撒谎和掩盖不及时的人,比如怀孕的大学女生,会被开除(奇怪的是,参与的男生一般不会受到同样待遇)。因为年长者不承认年轻成年人有主宰自己身体的能力和权力,年轻人必须发展出双重人格予以应付--但这种压抑年轻人的情况在大城市已经大大减少了。
其三,在成人世界里,因为长期压抑之后忽然进入发达的信息时代,加上人口流动频率、广度飞速增加,性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忽然暴涨。于是出现了这样的结果:私下里中国人对性生活的态度极其开明,可以自由讨论和参与任何性活动,饭桌上的黄段子也越来越令人惊呆,但这些讨论一旦进入公众领域,就立即向中世纪欧洲宗教的性标准靠拢。
不仅仅是政治体制和经济发展,中国的各个方面都令最有经验的管理者头晕--不管他们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是老的还是年轻的,差异太大,可能性太多,最好是人人一样,如果不行,至少假装人人一样,也许假装着,世界就太平了。
“被管理者”却并不是按照这样的逻辑被造出来的,身体有更强大的逻辑。某些场景,在回顾的时候总是能把我们压垮,举一些可笑的例子:糟糕的牙医治疗,被弟弟关门夹住手指,上课期间画黄色图片被老师当堂逮住,失败的第一次性爱……这只能证明,所有的情感都有重量,虽然还没有什么科学精确的度量衡可以测定它们的程度。性有自己的重要,随不同的年龄和经历变化成端。可能轻如片羽,但在适合情景瞬间,能把意志最坚强的人击垮。但是,一个人得到的性生活越多,性生活的重要性就越发减轻。只有在极度性压抑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性冲动才是非常危险的。而这些危险,将首先出现在我国3000万多于女性的男性身上,以及更多因为贫富悬殊而被剥夺了性资源的男性身上。
2009年李银行博士出了一本新书《后村的女人们》,社会学著作,看起来更像是人类学研究,因为取了一个河北村子作为研究点,而不是做蜻蜓点水式的大面儿上的数据分析--众所周知。还是实例更有说服力。
这本书的介绍,在搜狐和新浪网上引来大量争论,或者说是谩骂。攻击者说李银河以偏概全,不科学(不过还没有敢说她在后村这个调研中造谣的)。跟我国大多数所谓的公众讨论一样,这些跟贴充满了不讲道理的情绪化攻击,大多数是举一个相反的例子,比如有人在家受老婆欺负了,证明中国不存在妇女歧视,所以李银河是个贱人,等等。其实我也可以举例子,比如我舅妈在吉林市,做完一家人吃的饭,自己端个碗,并不上桌,随口扒拉些饭菜就完事,迄今依然如此,可幸的是,下一代城里女孩可以上桌了。其实要数据也可以有的,只需要看看政府雇员中男女比例,就知道男女到底平不平等。但是讲这些,都不如记录一个村子里生活的女人来得实在。
这些肤浅乃至恶意的争论,往往是用偏激、片面的论证,指责研究者“偏激片面”。为什么看了这些争论,总觉得我国不少男性,对女性获得自然平等权利极其畏惧?或者说,对女性简直无比仇恨?是因为现代城市生活赋予了女性的性选择权,而大多数男性在当下的竞争机制里,反复受到性挫折,所以如此?(不过没有敢公开说女人比男人低一等的了,这比60年前是个进步。)
我国的这些主流网站,是每日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人聚集和获取信息之所。一代代人花费父母心血和国家投入教育出来,长大了却没有真正进行理性、深入的公众讨论的能力,没有容纳边缘群体的心胸,不愿意尊重与已相异者的平等权利,甚至充满鄙视和仇恨……不管社会多么复杂,这样的现状,都只能证明公众教育和社会教育之不足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