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省城,黎江北就听说孔庆云出事的消息。
消息不是舒伯杨告诉他的,那天舒伯杨本打算直接接他去省政协,半路上突然接到电话,说是政府这边有个临时会议,让他去参加,舒伯杨只好遗憾地将他送回家,临分手时,舒伯杨叮嘱道:“这两天哪也别去,等我电话。”
舒伯杨的电话没等来,却等来孔庆云被带走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黎江北猛地从椅子弹起,他的声音吓坏了陈小染。自从校长被带走,陈小染整天处在惶惶不安中。好不容易等到黎江北回来,他就紧着赶来汇报了。
“黎教授,现在江大乱哄哄的,都在看校长的笑声,我都不知道该去找谁。”陈小染哭丧着脸,这些天,他在江大格外孤独,看见谁都觉得是在嘲笑他。陈小染毕业于华东师大,后来考取江北大学教育学系研究生,也是黎江北的弟子。黎江北原来想将他留到自己手下,给自己当助手,不料孔庆云看中了他,楞是将他调到校办,孔庆云竞选校长成功,陈小染也前进一步,他现在是校办教育科长,兼校长秘书。孔庆云一出事,他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
黎江北没理会陈小染,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他还处在震惊中,醒不过神。
好长一会,黎江北才说:“小染,我问你,校长最近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陈小染摇摇头,说完不放心,又把出事前几天的情况仔细回想了一遍,最后确定地说:“校长最近一直在忙搬迁的事,这方面从没透过半个字。”
“他是没听到风声还是……”黎江北像是在问自己。
“校长绝对不知情,这点我能肯定。那天我也在场,看见纪检委的人,校长自己先就愣了。”
到底怎么回事?黎江北愈发纳闷,难道庆云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道?不可能,纪检委不是铁打的桶,就算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再好,这种事也不会漏不出消息。或者是庆云知道,只是瞒着他们?
黎江北正在怔想,陈小染又说:“教授,这次真的没一点消息,就连夏老也被蒙在了鼓里。”
夏老?黎江北心里哗地一亮,紧着问:“这两天,你去过夏老那儿吗?”
陈小染再次摇头,这两天,他吓得哪也不敢去,担心纪检委随时找他。今天他是给自己壮了好几个胆,才到教授这儿来。
黎江北的心暗了,本来还想从陈小染嘴里了解点夏老的态度,陈小染这一摇头,他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你先回去吧,这事容我想想。”黎江北无奈地说。他心里尽管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但人真的被带走了,这是事实。黎江北不得不慎重。联想到去年城市学院院长被带走的事,黎江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冲动,事态没有明朗以前,切不可感情用事!
去年城市学院院长被纪检委带走,黎江北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当时他听信院长家属及学院个别领导的话,在案件还处于保密阶段,就带人为该院长请愿。结果后来查明,该院院长以十分隐蔽的手段,先后贪污公款五百多万,以联合办学和委培名义,向六百多名公职人员伪造假档案,变相出售文凭,收受贿赂一百多万,而且还在眼皮底下养着小情人。不仅如此,他还长期对该院一名女教师进行性威胁性骚扰。累累罪行都被他一张假面具掩盖了,等真相大白,黎江北后悔莫已。后来他向校党委、厅党组做了深刻检查,承认自己感情用事,缺少理性。这事对他影响很大,本来他是政协常委候选对象,就因这件事,政协不得不重新考虑,最后才将孔庆云补充到常委。
等到第三天,舒伯杨打电话让他过去。黎江北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试探性地问:“不可能吧?”
舒伯杨的心情也分外沉重,他跟孔庆云感情也很好,算得上至交,出了这样的事,他脑子里也是转不过弯来。
“我也希望这事不可能,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舒伯杨说。
“庆云同志我了解,他怎么会?”两天过去了,黎江北还是不相信庆云会搞腐败,他怀疑这里面有别的名堂。这两天他反复地想,越想越觉庆云遭暗算的可能性大。
舒伯杨却不敢跟他抱同样的想法,毕竟,他是政协秘书长,他找黎江北,是有重要工作谈。
“黎委员,江大发生这样的事,让太多的人震惊,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更大难度。江大是我省高校界一艘巨舰,在全国排名第十一位,是教育部今年确定的重点教学改革单位,也是全国政协要调研的重点院校之一。这个节骨眼上,孔庆云同志却……”舒伯杨本来是拿公事公办的口气在说话,说到这儿,嗓子一哽,说不下去了。
黎江北没有心思听这些,江北大学到底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他现在只想知道,孔庆云校长到底犯了什么事,为什么纪委要在这种时候将他带走?
“能透露得详细一点么?”他把目光伸过去,带几分求助地盯住舒伯杨。
舒伯杨轻轻摇头。省委已经做出重要指示,关于江北大学校长孔庆云涉案一事,目前属于严格保密阶段,消息控制得十分紧,除了具体参与案件的几个人,外人很难打听到。再说,作为秘书长,他也不能乱打听,这是原则性的问题。黎江北问得如此恳切,他又不能不拒绝得太硬。
“江北,这事能不能不谈?”他也用同样恳切的态度问。
黎江北看着舒伯杨的脸,沉默了好长一阵,才道:“好吧,谈工作吧。”
舒伯杨的心情有些难受,内心里,他又何尝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谈一些。然而,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该分开时还真得分开。
“江北啊,这次抽你参加调研组,可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你也知道,你提交给全国政协的那份提案,高层很重视,也正是冲这点,我才执意让你到调研组来。这些年,你为政协的调研做了很多工作,特别是高校教育及改革方面,你的提案总是能掀起风波。不过江北,这次调研不同往常,这次是全国政协的重点调研项目,是为下次两会做准备的。”
黎江北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舒伯杨这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还有与身份同在的责任。舒伯杨说的那份提案,是春节前他跟金江教育界几个委员联手提交的,内容就是对江北高教的成果重新评估,特别是扩招以来出现的诸多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里面还对省上兴建的闸北高教新村提出质疑,特别是围绕闸北高教新村引起的新一轮高教投资热,他们提出了与省政府截然不同的观点。这份提案被省政协称为“高教一号案”。收到提案后,政协迟迟不表态,后来黎江北找到省府周正群那儿,周正群也不表态,激动之下,他跟三个委员直接去找省委彬来同志,在彬来同志的过问下,这份提案才转到有关部门,并按程序上报了全国政协。但是时至今日,关于这份提案,私下议论的多,正式答复的文字,黎江北还没收到。
当时去见彬来同志的三委员当中,就有孔庆云。
“江北,过几天调研组就要到了,这次任务艰巨,困难重重,你一定要把委员们的心声反映到中央,要配合调研组,拿出最有说服力的报告。”说到这儿,舒伯杨顿下来,目光久长地盯住黎江北,然后轻声道:“懂我的意思么?”
从这句话里,黎江北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忽然明白,今天舒伯杨找他,不只是代表政协这个组织,更多的,怕是在替委员们跟他谈心。他的心里涌上一层湿热,这些年,他在江北委员们当中,向来是一个热点人物,也是一个核心人物,这核心不是靠权力形成的,而是靠他的热情,还有思想。
他郑重地凝视住舒伯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心里,猛然就多出一份重。
舒伯杨交给他的这付担子,重于山。
跟舒伯杨告别后,黎江北并没回学校,自从他辞去江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除了上课或开会,很少到学校去。为方便工作,江北大学提出在校外给他租几间办公室,黎江北拒绝了,他一个人住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国内,正好可以用来办公。平日,他的几个助手都在他家办公。
回到家中,助手小苏说,他博客上有几条留言,请他看看。
黎江北是江北大学第一位公开自己博客的教授,在全国,政协委员公开自己的博客,征求民声民意,在博客上跟群众交流,黎江北也是第一人。不少新闻媒体还报道过此事,说他开了一个好头,这样才能让人们更广泛地了解与参与政治决策。当然,也有不少批评意见,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有人嘲笑他做秀,想借此炒作自己。黎江北不为所动,固执已见地认为,利用网络快捷、方便、能听到真话的优势,可以使自己更好地跟百姓联络与交流,更广泛地了解民心民意。
“网络时代宽松的利益表达,将催生民意型决策时代的来临。”这是他接受香港一家媒体采访时的坦言。
黎江北打开电脑,登录到自己的博客,果然见博客上新增不少留言和评论,浏览一遍,其中两条引起他的重视。
一条是网名叫“路透社”的留下的,这位网友口气很不好,他责问黎江北,政协委员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对身边的腐败视而不见?“江大作为中华名校,岂能容腐败分子掌舵!”网友“路透社”留下如此愤怒的感言。
另一条是名叫“水晶鱼”的网友留下的:“校方恶意关停网站,用意何在?校长神秘失踪,官方应对全校师生有个交待,是白是黑,让全校师生评说!”
黎江北反复揣摩这两条留言,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说明目前为止,校内对孔庆云出事有不同的看法。校方紧急关停网站的事他已听说,据说就是这个“路透社”,把不该发的消息发了上去,有人怕江大出现混乱,紧急通知校方暂时关闭网站。
黎江北忽然就想,这个“路透社”到底是谁,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得知孔庆云被调查的事?
还有,他怎么就能语气坚定地断言孔庆云是腐败分子?
这事非常蹊跷,黎江北一时也不好乱揣测。不过他发现,常来他博客遛圈儿的“西拉里”和“天行健”居然好几天没在他博客上踩下脚印。
“这个‘路透社’,你们了解不?”过了好长一会,黎江北问几个助手。
几个年轻的助手摇头,就在他准备离开电脑的一瞬,小苏突然说:“我查过这人的IP,他就在江大。”
“是吗?”黎江北问了一句,没等小苏回答,他便离开电脑。小苏见他并不是对此人太上心,便也没多说话,忙自己的事去了。黎江北来到书房,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望住窗外。
窗外景色很美,四月的金江,到处争奇斗艳,空气更是清爽得叫人想醉。
望着望着,黎江北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金江的天气就像俏佳人的脸,说变就变,上课前还晴空万里,一节课上完,外面竟是阴霾密布,细雨绵绵。
可可走出教学楼,往花坛那边二号楼走去,学生会办公在二号楼。
“可可。”有人在后面叫她。
可可停下脚步,扭头一看是曹媛媛,外语系三年级的学生,人称系花。刚刚结束的学生会竞选中,曹媛媛击败十多位美女帅哥,成为学生会新一届网络部部长。
“找我有事?”可可问。
曹媛媛紧赶几步,来到可可面前,抿一下脸上的雨水,悄声道:“请愿书我打印好了,啥时去找强部长?”
强部长就是那位总也不讨可可和周健行他们喜欢的宣传部长,在江大,校办网站还有几个论坛归校方宣传部管。
“什么请愿书,你咋说话的?”可可忽然阴下脸,审问似地质问曹媛媛。曹媛媛吐了下舌头,一双杏眼扑闪了几下,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把你的批评给忘了,应该叫报告。”
可可没有心情跟曹媛媛说笑,其实在私下,她也管这些东西叫请愿书。但她现在是学生会主席,说话办事得讲原则。
“这事先放一放,等我跟周健行碰过头再说。”
“你们两个还要碰头啊?”曹媛媛故作惊讶道,她的脸上染满坏笑,说出的话更是不怀好意。
可可没理她,她知道曹媛媛对周健行有意思,所以拼命往学生会挤,一半目的,就是为了周健行。可可还听说,曹媛媛为追求周健行,有过两天不吃饭的伟大纪录,她还一夜间在自己的博客上贴出十二首情诗,都是写给周健行的,听说写得很肉麻,可惜周健行不理她。
曹媛媛还站在那里,可可已掉头走了。雨渐下渐大,不知觉中,曹媛媛的衣裙已被淋湿。曹媛媛向来在穿着上很讲究,她母亲开着金江最有名的时装店,她总有穿不完的时尚衣服,可惜今天穿的这件有点透,也过于前卫,这阵儿一淋雨,衣服便很紧地贴在了身上,湿身导致的严重后果便是她骄人的曲线逼真地显了出来,怪不得身边一下多了那么多男生。
“色狼!”媛媛骂了一声,红着脸朝可可追去,刚到跟前,就听可可说:“把你的嘴唇给我漂过来!”
曹媛媛呀了一声,这张唇可是她花一千多元漂的。有次陪母亲去美容院,母亲漂了唇,媛媛觉得蛮好看,第二天便逃课,溜到那家美容院,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疼痛,才漂了这张唇。没想这张嘴唇害了她,不仅周健行不喜欢,骂她涂了一张鸦嘴,可可更是不欣赏,非要逼她再漂过来。
眉不让绣,露脐装不许穿,唇也不让漂,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进学生会呢!曹媛媛心里怨着,反把要说的正事给忘了,等反应过来,可可早已进了二号楼。
“假马列,老太婆!”媛媛恶了一句,心情不悦地朝公寓走去。
可可走进学生会办公室,周健行正在跟几个部下神吹。在学生会,吹牛是周健行的强项,甭看他平日不爱说话,那是装的,一旦在他的王国,在学生会这块天地,周健行的真面目就会露出来。这阵儿,他正在跟几位学弟吹海军陆战队的事,周健行有个叔叔在部队,听说就是海军陆战队的指控官,他便以此为资本,经常拿那些道听途说或网上查来的消息蒙学弟,你还别说,这家伙仗着有一张好嘴巴,还真能把假的吹成真的,那几个学弟听得入神,可可进来他们都没察觉。等可可重重地将资料袋掼在桌子上,几个人才醒过神来。
“你来了啊,主席阁下。”周健行忙收起话,嬉笑着脸问。
可可没理周健行,这些日子她谁也懒得理,她的心里灌了铅。父亲的事不想不可能,一想又弄得心情更沉。昨天她刚跟姥爷做过保证,绝不让父亲的事影响学习,更不能把学生会的工作拉下,她要对得起自己,更不能辜负父亲对她的期望。
“主席,校办安排的演讲比赛各项事宜已落实,就等你挨系去检查。”学生会宣传部长说。
“我没工夫,你自己去检查。”
宣传部长讨了没趣,转身朝自己的桌子边走去。可可瞪住周健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开心点好不,别老拿冷脸子吓他们。”周健行走过来,悄声道。见可可眉头还是蹙在一起,又说:“晚饭别在食堂吃,我请客。”
看着他满是讨好的脸,可可狠着的心忽然一松:“你跟我来。”
等走进可可的办公室,周健行脸上,就多出一份沉重,他想问,校长的事到底有没有消息?又怕问了,惹得可可更加不开心,索性学小学生那样,乖乖地站在桌子边,摆出一副挨训的架势。
“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可可没心思跟他逗笑,直截了当地说。
“啥事?”周健行脸上立刻露出一层喜,可可主动终于跟他说话了,而且有事求他!
“你替我查查,这个‘路透社’到底是何方高人?”
一听可可说这,周健行脸一暗,不过他还是积极地说:“我正在查,这家伙隐蔽得很,虽然知道他就在校园,但让他显身,还真是有难度。”周健行道。
“不管多难,都要查到,而且要快。”可可说完,又觉口气硬了点,转而柔声问道:“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遵命!”周健行啪地收起双脚,摆了个立正姿势。
可可没被他逗笑,周健行好失望,也感觉滑稽,自己啥时候在女孩子面前变得这样傻冒了?
“还有,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的私事,别让其他人知道。”可可说完,就急着往外走。周健行拦住她:“大雨天的,你要去哪,晚饭说好了我请客,麦当劳还是肯德基,你说。”
“我没胃口。”可可丢下一句,也不管周健行怎么想,脚步匆匆地离开学生会,往楼下去。周健行心里一凉,他咋这么没出息啊?!听见脚步声远去,周健行愤愤一跺脚,冲办公室几个学弟喊:“晚上公不离婆火锅,谁去?!”
几个学弟一直窥探着他,心想今天这顿饭蹭定了,一听他果然要放血,当下兴奋得发出一片子叫。
学生会几个头目中,周健行可是很少放血的。
周健行他们迈着大步往公不离婆火锅店去的时候,可可淋着雨回到了姥爷家。自从父亲被带走,可可就再也没在学校住过,无论多忙,她还是坚持回姥爷家住。
可可怕姥爷孤单,也怕姥爷承受不住打击,更重要的,在姥爷家,她能跟母亲和姥爷一同想办法,比起一个人闷在学校,家里的感受好多了。
母亲正在做饭,听见门响,打厨房问出声来:“是可可么?”母亲这些天憔悴多了,尽管她装作坚强,但那份憔悴是抵挡不住的,可可甚至从声音里就能感觉出。她走过去:“妈妈,我回来了。”说着,轻轻在母亲额头上吻了一下。母亲像是哭过,眼睛红红的。“妈——”可可叫了一声,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要湿。她爱母亲,爱这个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暴风雨会降临到她家,可突然而至的暴风雨还是改变了这个家。
“先去看会电视,饭马上就好。”夏雨强撑出笑,她不愿在女儿面前把脆弱显出来。
就在这时候,姥爷在书房叫她了,可可离开厨房,来到姥爷身边。姥爷正在练字,可可真是服了姥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急不慌,还能专下心来练字。
“怎么样,新官上任,火烧起来没?”夏闻天放下笔,笑着问可可。
“还行。”可可勉强回答。夏闻天笑了笑:“还行是什么话,可可,你这个学生会主席,一定要当好,不能让姥爷失望。”
“姥爷!”可可本来不打算冲姥爷使性子,是姥爷的态度激恼了她。“你真是能耐得住啊——”可可赌气道。
“又来了是不,昨天刚表过态,今天昨就又给忘了?”
夏闻天收拾起笔砚,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见可可煞有介事绷着个脸,夏闻天收起脸上的笑:“耐不住怎么办,你让姥爷去闹,去吵,去找他们要人?”
“那也得打听他们到底把爸爸带到了哪,会不会真的有事?”
“可可!”夏闻天猛然抬高声音,“我再三说过,这事不要你操心,怎么又分心了?”
“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怎么了,犯了错误一样得接受处罚!”
“什么……你是说,他……真的有罪?”可可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弄半天,原来姥爷也是这么想的。她的身子颤栗着,像是要倒下去。联想到学校听来的那些可怕传闻,可可似乎觉得,父亲真就回不来了。
夏闻天见孙女吓成这样,忙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有罪了,他有没有罪,不是姥爷说的。”
“那……”可可抖着嘴唇,不敢问下去。
“走,先吃饭。”
“我不吃!”
“不吃就饿着你。”夏闻天也生了气。夏雨赶忙走过来,硬将可可拉到饭桌上。
饭桌上气氛沉闷,夏闻天不希望这样,他是个很看重家庭气氛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家人吃饭一定要有吃饭的气氛。然而今天他也为难了,可可的脸一变沉,这个家的轻松就不见了。夏闻天后悔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他的原意并非如此,他真是不想让她们母女有什么负担,尤其可可。
“干嘛都阴着脸,可可,你这个新官是怎么当的,跟姥爷说说。”夏闻天率先打破沉闷。
“不说!”可可还在赌气。
“嘿,当个小官,就跟姥爷摆谱?”
“我没心情!”可可忽地丢下筷子,走了。夏闻天跟女儿面面相觑。
这顿饭吃得极不痛快。
吃过饭,夏闻天将她们母女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说:“出了这样的事,一家人的心情都一样,我也盼着他早点把事情说清楚,尽快回来。但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他的事情很复杂,怕是一天两天说不清。我们这个家庭也不允许他犯错误,如果他真的有罪,就应该接受惩罚,这点上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当然,有没有罪,不是哪个人能定得了的,得等组织最后下结论。”见母女俩脸色紧张,夏闻天又说:“我说这些,并不是意味着他真有罪,不管怎样,你们不能消沉,不能坐等消息。一句话,该干什么干什么。从今天起,家里不许谈他的事,这是原则,记住了没?”
母女俩谁也没反应,感觉夏闻天这番话有些怪,他怎么能突然这样说呢?这不像是一个父亲一个姥爷的语气啊。
默了许久,夏雨勉强点点头,她不能不听父亲的话,庆云出了事,她的心情乱得一塌糊涂,若不是父亲,她是撑不过去的,她不能再让父亲伤心。
“你呢,记住了没?”夏闻天又将目光对住可可,非要逼她表态。可可内心里不想表,但碍于姥爷的威严,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头。
“这就对了,可可,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乐观地活下去。今天开始,你要把这件事情彻底忘掉,绝不能影响你的学习,懂我的话么?”
可可模棱两可地摇摇头,表示对姥爷的话听不懂。夏闻天笑笑,他这一笑,缓解了可可的心情,可可忽然觉得,父亲的事不会那么严重,都是自己乱想的。她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不过还是不放心地问:“姥爷,你不会撒手不管是不?”夏闻天揽住可可:“他是我家的人,我当然要管。”
这话让可可放心许多,她心里念着别的事,跟姥爷说了声谢谢,到自己卧室去了。夏闻天让夏雨坐,说有事跟她说。夏雨见父亲神色异常,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坐他对面。
夏闻天斟酌许久,道:“雨儿啊,那件事爸帮不了你了,本打算要跟正群说说,庆云这一出事,怕是我也不好跟他开口。”
“爸——”
“这么着吧,你再找找妇联和体委,自己想想办法,困难一定会有,但你一定要把它办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夏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生日宴上,父亲几次要跟周正群说的,并不是孔庆云的事,而是她们残联筹办智障人特殊运动学校的事。
这事由她具体负责,残联想建一座学校,为智障孩子提供学习和训练的机会,计划有了好久了,先是资金无法落实,资金落实后,地皮又一直落实不下来。夏雨心里急,奥运会之前,要在中国上海举办特奥会,夏雨想赶在特奥会之前,把学校所有手续跑下来。
夏雨感激地望住父亲,这事她跟父亲曾经提起过,她想父亲听听也就罢了,没想父亲一直挂在心上。
春江市撤地设市十周年庆典塈政府办公大楼剪彩仪式搞得既热烈又隆重,当然也不乏奢侈。这是目前无法根治的顽疾,中央虽是三令五申,省上也再三做出过强调,但下面一旦搞起来,还是轰轰烈烈。
作为贵宾,周正群不便多说什么,一切早已准备好了,具体仪程还有庆典规模和费用春江市早在一个月前就向省委汇报过,省委讨论时,彬来同志只强调了一句:“能简单就简单,不要搞得让老百姓骂街。”周正群他们抵达春江的第一天,春江方面汇报说,庆典方案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大的调整,砍掉了一半项目,费用也压减了一半。周正群没发表任何意见,这次庆典,省上四大班子来了六位领导,加上部委负责人,浩浩荡荡一个代表团,带队的是省委副书记,他只是代表团成员之一,不便多说话。
庆典搞了整整一天,早上八点开始,等结束时,已是下午五点,中午只给了一小时休息时间,就这,还有五个节目没表演。周正群大约统计了一下,这次庆典,春江方面动用了有一万人,一半是学生,还有武警官兵,工矿企业职工,老年歌舞团有四支,约五百人。看来,春江市的老年文娱活动开展得不错。
气氛是出来了,但场面,真是大了些。
晚宴搞得更为隆重,春江大饭店一楼大厅座无虚席,说是吃工作餐,其实这餐的标准绝不低。听说外面还有两家酒店,同时举办庆典宴会。单是这一笔开支,就够他这个副省长心疼。
不管了,有些事儿,不是一下两下能禁止了的,入乡随俗,况且是现在这种时候。
周正群他们被安排在三楼贵宾厅,由市上领导坐陪。坐在人声嘈杂的贵宾厅,周正群忽然就有些乱想,心里烦烦的,一同来的六位领导就属他最没精神,庆典仪式上讲话,居然出现了口吃,这在多年的从政生涯中,几乎是没有过的。
怎么会把我牵连进去呢?他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孔庆云被带走的第二天,彬来同志单独约见过他。彬来同志并没回避或者躲闪,开门见山说:“意想不到吧,孔庆云也会出这种问题。”
“是意想不到,不过……”
“不过什么,不相信是不?”
周正群点点头,那天赴宴途中金子杨突然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要去参加孔庆云老丈人的生日宴?他说是,金子杨紧跟着道:“你还是不去了吧,免得到时候令你难堪。”这话莫名其妙,他紧跟着问过去:“到底什么事,请你把话讲明白点。”金子杨客气道:“就算我给你打个招呼,详细情况,还是到会上讲吧。”
那天他犹豫过,凭直觉,他已料定孔庆云要出事,并不是他有什么证据,是金子杨的口气,还有金子杨在电话里的那份客气。省委常委中,谁都知道他跟金子杨不和,会场上公开争论已不是一次两次。闹得最别扭时,两人有过三个月不说话的纪录,还是彬来同志出面调解,双方才把态度放下来。金子杨怎么就热心到给他提前打招呼呢?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联想到之前省委高层间的传闻,还有对孔庆云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他不得不忧虑,孔庆云这次在劫难逃。
让他震憾的是,检举孔庆云的十一条问题中,其中三条就跟他有关!尽管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三条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从彬来同志的话语里,他已听出一层深深的不安。
“正群啊,这事我也意想不到,本打算事先要跟你通通气的,一想信中检举了你三条,都还很致命,我就让他们带人了。”
“三条?!”当时他的表情一定很吓人,过后回味那一刻,仍觉得脊背发冷。
“是三条,具体内容我就不告诉你了,纪律面前,我们谁也不能逾越。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诫你,从今天起,你要给自己提个醒,以后讲话还是做事,要注意分寸,别老授人以柄。”就在他打算为自己辩解点什么时,彬来同志又说:“还有,这件事你绝不能干预,必要时候,你也要配合调查,这是原则。”
配合调查,原则,坐在贵宾席上,周正群反复揣摩着这些话,越揣摩越觉心不能静。这天的晚宴他毫无味口,没吃多少便离开宴会厅,往宾馆去。
杨黎等在房间,他也没参加晚宴。见周正群进来,杨黎紧张地站起身:“周市长,我刚刚收到一封信。”
“信?”周正群疑惑地盯住他,“什么信?”
“一封检举信。”
“检举什么?”这些年,通过各种渠道递到杨黎手上的告状信、检举信多得数不清,周正群并没把杨黎的话当回事。
“周市长,你还是自己看吧,这封信内容不一般。”
“哦?”周正群警惕地掠过目光,从杨黎手中接过信。
这封信是手写的,有二十多页,周正群看了几行,就感觉不大对劲。他再次抬起目光:“你从哪儿收的,写信人是谁?”
“是一位老干部,他打电话叫我,说是有要事,我回到宾馆,他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老干部,他没再说什么?”
“没。”
周正群想了一会,道:“你先回去吧,信我等会看。”
杨黎刚走,周正群就急不可待地看了起来,这封信真是一枚炸弹,周正群还没看完,身上的汗已下来了。如果说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已养成遇事不惊不乱沉着冷静的好习惯,那么这份信,让他乱了,惊了,而且,愤怒了。
信是检举和揭发春江市委、市政府整个班子的,写信人以确凿的证据,详尽的事实,道出了春江市在政府大楼新建工程中不顾群众反对,强行拆除有着重要历史文化价值的文惠院,毁去二十多棵古树,十几块门匾,使这座伤痕累累的明代老院毁于一旦。方惠院周正群知道,在春江市区,它算是惟一幸存下来的明代古宅院,这院五进三轴,是明代宰相文坤的故居,原占地面积三千多平米。历史的风雨中,文惠院几经劫难,加上年久失修,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但它的文化价值却奇高。周正群在春江工作的时候,也有人动过该宅院的脑子,认为宅院既然已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莫不如将它折了。周正群屡次摇头,后来他还提过一个方案,打算募集资金,重修文惠院。方案还没弄成熟,他便离开春江。谁知几年后,文惠院真的就不在了。其实在庆典仪式上,周正群也想过这个问题,最初确定的春江市政府办公大楼并不在现在的位置,后来春江市政府以多种理由,硬是将大楼地址往西移了一公里,这样,文惠院就影响了新大楼及政府广场的建设。不过如果真心想保存,还是能保存下的,可惜……
周正群很清楚他们的心理,在春江,民间有这样的传闻,说整个春江市的地脉都在文惠院这一块,这是块风水宝地。春江上一届班子出过事,市委原书记因贪污腐败锒铛入狱,原市长又在一次抢险救灾中不幸遇难,因公殉职。个别人心里就钻进了鬼念头,一心想寻块风水宝地新建办公大楼。加上文惠院所在的位置属于城西,地势开阔,离码头港口都近,这些年春江也确实存在城西发展比城东快的事实。但这些,能成为理由?
周正群苦苦笑了一下,如今各级政府班子中,讲究风水,讲究地脉的说法非常盛行,做法更是千奇百怪,政府大兴土木搞搬迁工程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原因。当然这是暗地里的,明着他们会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周正群在下乡调研中还听过更荒唐的事,一个县新上任的县长在入住自己的办公室时,竟然请了风水先生,为他择吉日良时,吹吹打打搞了半天,最后听说办公室里桌子怎么摆,人朝哪个方向坐,花盆摆在什么位置更宜等等都听风水先生的。这种事儿,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怕是多得追究不完。
一座古院子就这样毁了,周正群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愤怒,接下来看到的检举内容,就让他不得不惊心了。
大楼兴建过程中,施工方挖出了陶器,大小二十多件,谁知一夜之间,这些陶器神秘失踪,等文物部门闻讯赶到时,施工方失口否认,拒不承认有什么陶器。文物部门的专家后来从挖出的泥土中找到了碎片,依据碎片鉴定,这批陶器比江北省已经出土的陶器要早几千年,是罕见文物,对研究春江历史及塈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文明史都有重要价值。
如今陶器一案成了悬案,有人说有,有人说无,最初跟建筑公司交涉的春江文物局局长半年前被撤职,原因是他在深圳玩了六合彩。其他几个专家也相继被调离出文物局。
周正群轻轻合上信,凭直觉,他相信写信人没说假话,更不会凭空捏造,造谣诬陷。因为他面对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春江政府。但也正是这点,让周正群感到事情的复杂性。春江是江北经济和文化相对落后的地区,他在春江担任地委书记时,春江经济综合实力在全省排名倒数第二。撤地设市后,春江情况有所好转,特别是这一届政府,搞了几个大项目,提出五大战略,推动了春江经济的大发展,去年全省排名,春江跃居到第四。省委对这一届班子,是持肯定态度的,彬来同志还在多次会议上讲过,要在全省推广春江经验,将春江的五大战略再行完善,让它成为指导全省经济工作的一个范本。这个时候冒出一个“陶器”事件,无疑会对春江的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产生很大影响,对全省下一步的发展,也会产生负面影响。况且,写信人并没指出是哪家建筑工程公司。据周正群掌握,凡是竞标参与春江政府搬迁工程建设的,都是省内叫得响的建筑巨头,这事要是弄不好,是会引起一大串连锁反应的。
周正群难住了。后来他想,写信人为什么要把这封信交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寄给纪委,或是……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