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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突发事件(二)

时间过去了两天,关于孔庆云的消息,一点也打听不到。夏闻天终是耐不住了。本来他还想,有关方面会给他一个说法,至少应该说明,庆云出了啥问题,是接受调查还是“双规”?但他等了两天,非但没等来一条有用的消息,就连家里的座机,也索性不响了。

“走,陪我去政协。”夏闻天跟女儿说。

“爸,你找政协做什么,庆云又不是他们带走的?”

“我是政协退下来的,不找政协找谁?”

“找了又能怎么样,保不准,他们给你冷脸子看。”夏雨担心道。

“敢!”夏闻天说了一声,就要穿衣出门,门铃偏在这时候响了。

进来的是省政协秘书长舒伯杨,舒伯杨见夏闻天要出门,陪着笑脸问:“夏老,您这是要去哪?”

夏闻天边穿衣服边道:“还能去哪,到庙里拜神仙。”

“夏老——”舒伯杨叫了一声,难为情地立在门口。

“老舒你快坐,我爸冲我使性子呢。”夏雨赶忙换了笑脸,招呼舒伯杨落座。夏闻天犹豫了一会,打消出门的念头,走过来坐沙发上,望住舒伯杨。

“夏老,实在对不起,庆云的事,我真是……”舒伯杨说着话,垂下头去。按说孔庆云出事,他应该第一个过来安慰夏闻天,但这两天实在太忙,而且,上面有纪律,关于孔庆云接受调查的事,属于高度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况且这两天,他也一点消息都听不到,自从把人带走后,纪委那边就封锁了一切消息。

“不说这事,伯杨,在我家里可不能犯戒。”夏闻天从舒伯杨脸上,已经意识到什么。舒伯杨能来,就证明问题还不是太严重,要不然,怕是连舒伯杨,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公开上他的门。他心里一亮,怪自己刚才太荒唐,差点就犯了大戒。

夏闻天这么一说,舒伯杨不是那么太窘迫了,他感激地望了夏闻天一眼,接过夏雨递过来的杯子,跟夏雨说了声谢谢。

夏闻天想,舒伯杨这个时候找上门,不会是跑来跟他通风报信,舒伯杨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还有别的事。

“说吧,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舒伯杨沉默了,本来他还想就孔庆云的事多安慰几句夏闻天,再怎么说,出事的也是他女婿。夏闻天这么一说,反把他的嘴给堵上了。夏闻天就是夏闻天啊,这种时候,怕也只有他才能做到镇定自若,舒伯杨心里感叹着。他今天来,果然不是为了孔庆云的事,政协有件事,难住他了,思来想去,只能请夏闻天出面。但他真是张不开这个口。

舒伯杨还在犹豫,夏闻天又说话了:“伯杨,你不会是跑来跟我瞎熬时间的吧?”

舒伯杨忙起身,惴惴不安道:“夏老,这个时候给您添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你啥时也变得婆婆妈妈了,坐下说吧,我夏闻天还没到你担心的那个份上。”

舒伯杨这才道:“全国政协调研组马上就要到金江,省上抽调的委员名单已定了下来。”

夏闻天没应声,这事他听说过,两个月前舒伯杨找他,说全国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和国家教育部要联合组织一个调研组,深入江北地区,调研高校工作。当时舒伯杨还征求他的意见,省上抽调哪几位委员参加合适?夏闻天没表态,他是退下来的人,这种事不便发表意见。没想,今天舒伯杨竟为这事专门登门造访,难道选派的委员不合适?

他再次将目光盯在舒伯杨脸上。

舒伯杨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在夏闻天面前,舒伯杨老是拘谨,这是多年养下的坏习惯。下级在老领导面前,尊敬是一回事,怕又是另一回事。夏闻天不希望别人怕他。

“伯杨啊,这件事犯不着你专门跑一趟吧?”夏闻天试探性地将话题抛过去,这时候他脑子里已闪出一个人,而且他敢断定,这人没被政协选上。

“老领导,我是为……”舒伯杨吞吐着,还是不敢把来的真实意图讲出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有话就说,这个坏毛病怎么老也改不掉。”

“那我就说了。”舒伯杨终于露出笑,他就怕夏闻天不批评,夏闻天一批评,证明他对这事已上心了。

“说!”

“黎江北委员最终没到名单里。”

“什么?”尽管夏闻天已经猜到,舒伯杨一说,他还是吃了一惊。政协成立调研组,专项调研高校教育,居然不让黎江北委员参加,这算哪门子事?

“名单已经确定了?”

“确定了,昨天晚上敲定的。”

“是……培明同志的意见?”

“培明同志坚持不让江北委员参加,还说……”

“说什么?”

“说这是省委子杨同志的意见。”

“政协成立调研组,关金子杨什么事?他是纪委书记,管好腐败就行了。”夏闻天本来克制着,不想发火,一听金子杨插手政协的事,火气莫名地就上来了。

“老领导,这事还得您出面,江北委员不参加,我怕……”

“这事不用你多说。”夏闻天还处在激动中,他的脑子里接连闪过几张面孔,金子杨,冯培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沉思一会,他又问:“省委别的同志呢,没人出面干扰?”

舒伯杨摇了摇头。

又过了片刻,夏闻天郑重道:“这样吧,你设法跟彬来同志的秘书联系一下,就说我夏闻天有事要见彬来书记。”

舒伯杨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他就知道,老领导不会袖手旁观。正要开口说谢,就听夏闻天又说:“还有一件事,你替我找一份江北大学二期工程项目规划书,这事要快。”

舒伯杨一楞,旋即他就明白,老头子要做什么了。

一声汽笛响过,金江码头快要到了。黎江北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雨还在落,雨是昨晚一点多开始下的,一开始急,后来慢慢变小。虽是四月,甲板上仍是凉风袭人,浓雾锁住了两边的山色,黎江北眼里除了层层叠叠的雾,什么也看不到。助手小苏说:“教授,外面风凉,还是回舱吧。”黎江北像是没听见,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往前走几步。江水涛涛,浪花飞溅,黎江北的心也是起伏难平。

黎江北这次去江龙县,是专程看望那个叫张兴旺的老农民。叫老农民其实不妥,张兴旺还不到五十岁,尽管他已头发花白,腰也弓了,背也驼了,但年龄,比他还小几岁。半年前,黎江北到龙江做调研,巧遇了龙江上访户张兴旺。张兴旺一家六口,上有七十八岁的老母,下有三个孩子。五年前,张兴旺的大儿子考上了江北大学,因为家穷,差点就上不起,后来在当地政府的救济下,这个农家娃算是到了省城,成了望天村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兴许是受张家老大的影响,一向对念书上大学不怎么上心的望天村人开始做梦,开始抱着望子成龙的枕头睡觉。短短五年,不到两千口人的望天村,竟然出了二十八名大学生,还不包括那些读中专读技校的。按说这是好事,望天村人应该高兴,应该对着望天山重重磕上几个响头。这么一个山高皇帝远几百年没出过一个秀才的穷山沟,一下子有了二十八名大学生,了不得的事!可谁知,孩子们的大学还没读出来,望天村的人上访之路就已开始,带头的,就是这个张兴旺。

跟老大不同的是,张兴旺的两个小儿子没够上分数线,是国家扩招后才有机会走进大学校门的,进的也不是一流大学,末流,这是张兴旺说的。老二读的是江北理工大学下属的育才学院,去年毕了业。老三读的是长江大学。按说长江大学四个字,听上去比江北大学还震,还牛,结果却不是这样。老三今年读大三,但在学校里读书的日子,还不足两年。一年多的时间,老三跟他的同学们在告状的路上,他们让长江大学给坑了。

最初招生的时候,长江大学打的是江北商学院的旗号,说是江北商学院分院,等到了学校,才知道这是一所民办大学。读民办大学也不错,对山沟沟里的穷孩子来说,能到省城读书就很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要挑也得拿本事挑,谁让他们高考没能上线!理是这个理,事却不是这个事。读了还没一学期,长江大学就陷入违规办学虚假招生的纠纷中,此后,学子们的路跟这所大学一样,开始七扭八歪,找不到方向了。先是租来办学的地儿被有关部门查封,学生们不得不转入一家企业废弃的仓库上学。接着,又被告知,他们一次性交给校方的高价学费被合伙办学者骗走,学校连最最基本的教学都维持不下去。这还不算,让学子们最最揪心的是,招生时承诺的百分之百高就业成了空头支票,第一届走出校门的学生目前就业率不到百分之七。一大半学生拿着长江大学的毕业证到用人单位应聘,却被告知,这文凭是假的,国家不承认。

学子们愤怒了,跟着愤怒的,是家长!

张兴旺是第一个站出来找学校理论的人,他的三个儿子,除了大儿子目前有份工作外,老二呆在家中,整日门也不出,声称自己白花了爹娘的钱,对不起爹娘。老三整天为能不能读完四年大学揪心,年纪轻轻,头发已掉了不少,都是让学校那条件给害的。去年四月,老三跟同班同学合计,要求学校无条件退钱,并赔偿三年来的损失。说说容易做起难,想要学校赔偿,笑话!

张兴旺先找学校,学校不理,他又接着找政府。他认为是政府的扩招政策害了望天村的人。一村二十八个大学生,到现在毕业了一大半,就业的,除了自己家老大,再没一个,这不是欺骗是什么?张兴旺拿着一张状子,状子上清楚地写着每一位孩子在大学的花费,累计下来,望天村二十八个大学生,这些年花掉的钱,竟高达二百多万。二百多万啊,望天村两千口人的家产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万,为了孩子,他们竟然花了二百多万!

结果呢?

打了水漂!

“这么多的钱,丢水里还有个响声,结果,就让大学这么白白骗去了。”这是张兴旺跟黎江北说的原话,这个曾因儿子考上大学三天三夜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农民,如今只要一提“大学”两个字,牙齿里都在冒火。

是不是让大学骗了?半年前跟张兴旺认识后,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在黎江北脑子里。这些年,围绕高校改革还有高考制度的改革,黎江北做过不下十项调研,每一次调研,都带给他更大的困惑,中国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到底怎么了?

这个六十年代北大的高才生,英国剑桥大学教育学博士,国内知名教育专家,面对澎湃发展的中国高等教育,一次次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去年召开的江北省两会上,他就以“停止扩招,理顺渠道,以职业教育取代民办高校”的提案在委员界掀起巨大波澜,今年他更是语出惊人,竟然提出国家和政府应对扩招政策负责,对那些花了钱却没有达到培养目标的学生进行限额赔偿。此语一出,整个江北教育界哗然,消息甚至惊动了中央高层。

这还不算,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是符合人道的,也是符合中国国情的,他还主动辞去江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一职,带着自己的几个研究生,深入民间,广泛取证,打算为数万名扩招进来的大学生还有他们的父母主张正义。

疯子!按现任江北省政协主席冯培明的话说,他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雨越下越大,甲板上已无法站人,黎江北的衬衫已淋透,阵阵寒意袭向他。他不甘心地朝对面的山峦望了望,重重叠叠的山峦,被雾遮得严严实实。助手小苏也是一身湿,见黎江北走下甲板,小心翼翼道:“教授,换件衣服吧,别感冒了。”

黎江北照旧没说话,自顾自往舱里去,小苏跟了几步,黎江北摆摆手,示意他别打扰自己,小苏知趣地止住步。

黎江北是昨天中午接到舒伯杨电话的,当时他刚从望天村回到江龙县城。舒伯杨说:“江北,你马上回来,全国政协调研组很快就要到了,你要事先做点准备。”

“不是不让我参加吗?”黎江北问。

“是没有你的名,但我们可以争取啊。”舒伯杨听上去很兴奋。舒伯杨的声音难得这么激动,他是一个沉稳得一竿子插进去不起半丝波纹的人,黎江北眼里,政府官员近乎个个如此,他们似乎没有人世界的喜怒哀乐,凡事在他们眼里,都就两个字:正常。所以他们的生活缺少激情,说话做事更是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相。“他们什么时候也能激动一下子呢?”有时候,黎江北脑子里会冒出这么一个怪诞的想法,他想,要是政府官员也跟他们做教授的一样善于激动,敢于激动,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可能会乱。黎江北这么想。

但绝不会麻木!

黎江北搞不清楚舒伯杨采用了什么高招,让他这个在政协很不讨好的委员进了三个人的名单。据他掌握,政协也好,省委也好,为这三个名额,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调研组终于要下来了,黎江北脸上露出一丝轻松。高校问题,高校问题算不算国计民生?算不算当今社会的热点、难点?黎江北乱想着,往舱内去的步子忽然停下,莫名其妙地,又调转身子,回到了甲板上。

“世纪”号客轮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泊在金江码头的,黎江北已换上一件米色衬衫,手提旅行包,跟在助手小苏后面下了船。雨早已停了,码头上人来人往,空气格外的清新。金江码头自从扩建以后,客流量和货流量较以前都有大幅增长,翻了几番吧,目前已成为长江三角州地区四大码头之一。雨后的金江市把它美丽的身影呈现出来,近处的船舶,远处的金江大桥,耸立在金江广场的国际大厦,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金江工业区,望着这激情勃勃的现代化都市,黎江北的心再次沸腾。

离开码头往停车场去的途中,一群学生的影子忽然捉住了黎江北的目光。只见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四十多名身着长江大学校服的青年学生手拿传单,不时地拦住路人,跟他们耳语着什么。

“怎么回事?”黎江北警惕地问小苏。最近一个时期,他听说长江大学又在鼓动学生,四处上访,向政府施加压力,要求教育部门撤销对长江大学的几条封杀令,承认其学校的合法性。同时要求政府,将已经出让给外资企业的原长江大学校址归还学校。

“是长江大学的学生,他们在向市民散发传单。”小苏说。

“胡闹,他们不知道这是违法?”黎江北说着,就要往那边去,小苏赶忙拦住他:“教授,你去不得,他们要是认出你,今天又走不脱的。”

“怎么,他们会拿我当人质?”

“人质不敢,他们一定会向你请愿的。”小苏解释道。

“乱弹琴!”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是秘书长舒伯杨打来的,问他下船没?黎江北说自己在码头外面的小吃广场,舒伯杨告诉他,车停在二号停车场,他在车里等着他。

一听秘书长亲自来接,黎江北只好打消阻止学生的念头,不过他的目光,还是久久地盯着学生们望了半天。这一刻,黎江北的心情是沉重的,长江大学是江北省首家民办高校,一度成为江北高校界一面改革旗帜。然而,短短几年,长江大学就沦落到如此地步,没有固定校舍,没有稳定的教师队伍,甚至连办学资格也受到质疑。眼下几千名学生借宿在废弃的仓库,过着今天不知明天的日子……

黎江北凝望了好久,极不甘心地收回目光,缓缓转身。过了小吃广场,就看到停车场的入口。

刚过马路,正要往停车场去,身后突然响来一个声音:“黎教授,请等等。”

黎江北转过身,就见一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笑吟吟望着他。

“你是——”

“对不起,黎教授,打扰您了。”女孩甜甜笑了下,自我介绍道:“我是长江大学英语系三年级学生陆玉,我们有份请愿书,想送给您。”

“请愿书,请什么愿?”黎江北下意识地紧起脸,目光再次多了份警惕。

“我们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学业,没别的意图。”女孩子倒是口齿伶俐,人也大方,并不因为对方是教育界名人,就吓得不敢讲话。

黎江北哦了一声,同时心里责怪自己,怎么现在见了谁都怀疑?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示意小苏,接过请愿书。

这时舒伯杨已走出停车场,向他招手了。黎江北再次打量了一眼女孩,问:“你认识一个叫张朝阳的同学吗?”

女孩热情道:“当然认识,他是我们学生会新当选的副主席,瞧,他在那边。”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黎江北看到一个身穿白衬衫的青年,个子高高的,理着小平头,正在指挥着学生们有条不乱地向路人散发请愿书。

黎江北眼前闪过张兴旺那张脸。

“教授,不打扰您了,您请走好。”女孩说完,迈着袅袅的步子远去了。黎江北有种恍惚,感觉女孩走路的姿势很熟悉,似在哪里见过。那背影也很是眼熟,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再转身时,他就记住了女孩的名字:陆玉。

江北大学,五楼会议室。

一场特别会议在这里召开。

参加会议的,除了江大中层以上领导和各系教师代表外,还扩了学生会几位干部。遗憾的是,新当选的学生会主席夏可可没能到会,据参会的常务副主席周健行说,夏可可病了,正在住院。

会议由校党委书记楚玉良主持。副省长周正群、省政协主席冯培明到会,参加会议的还有省委组织部、教育厅、共青团江北省委、江北省学生联合会等单位的领导,庄绪东也坐在主席台上。

周正群先是代表省委、省政府宣布了一项决定,由于孔庆云因故不能继续主持江北大学的日常工作,省委决定,江北大学的工作暂由党委书记楚玉良主持。对孔庆云被秘密带走的事,周正群解释得很谨慎,用词也颇为斟酌,他只说孔庆云是接受组织调查,至于为什么要接受调查,是不是外界传的“双规”,周正群一个字也没讲。他只强调道:“眼下正逢江北大学新校址搬迁,工作繁重,任务艰巨,希望校党委一班人能精诚团结,同舟共济,一如既往地搞好江大的各项工作。”

“一如既往”四个字刺痛了好几个人的耳膜,坐在台下的周健行发现,父亲讲出这个字的时候,坐在边上的冯培明吃惊地抬了下头,另一边坐着的楚玉良也惊愕地扬起了目光。可是父亲没理,他简短有力的讲话只占用了四分钟时间,然后就将话筒交给了教育厅厅长。

教育厅厅长从江大的重要性和在全省全国高校界的重要地位讲起,一共讲了八点,总体就是一句话:江大不能乱!

接着是楚玉良做表态发言,楚玉良慷慨激昂,信心十足,大有演讲之风采。

会议开了两个半小时,期间周正群离开过会场,庄绪东也出去了一次。周健行发现,今天来的领导,除了父亲跟庄绪东外,其他人脸上,都有一股掩不住的喜色,甭看他们一个个表情沉重。

周健行尽管只有二十四岁,但观察起这些来,却十分在行。也许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自小耳濡目染的原因吧。这一天他的目光跟台上的父亲有过几次对视,父亲到现在还不肯把孔校长出事的原因还有事态进展讲给他跟母亲,他和母亲心里都很焦急,尤其他,不为别的,只因孔庆云是他崇拜的对象,是他心目中景仰的知识分子,更是可可的父亲。

父亲几次都把目光挪开,周健行发现,父亲是不希望他参加今天这个会议的。

会议开到一半时,也就是教育厅长长篇大论做论述时,他偷偷给可可发了条短信,就几个字:情况不明,待查。发完他关了手机。他知道可可不可能给他回短信,但他更知道,可可焦急地等着会上的消息。

会议刚一结束,主席台上的领导还没走,周健行便急不可待离开会场,朝学校食堂后面的一家小咖啡屋奔去。

可可等在咖啡屋,这家名叫“廊桥遗梦”的咖啡屋是江大学生会勤工俭学办起来的,启动资金由学生会几名干部集体入股,可可在里面也参与了股份。咖啡屋的收入用于学生会的日常开支,剩余部分用来资助家境贫困的大学生。课闲的时候,学生会的干部轮流到这儿做服务,这里成了他们日常交流的一个好地方。

周健行进来的时候,可可正身着工装,为两名外籍留学生服务。江北大学有三百多名外籍留学生,按周健行的话说,他们是财源,是学生会的银行。可可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笑,样子温和可爱,看不出她的生活中正经历着不幸。周健行暗自感叹,她真能撑得住啊,神奇的女孩!

可可的英语标准而又流畅,加上她对西方文化的了解,使得她跟留学生们交流起来,分外地从容。周健行听了几句,可可是跟两位留学生争论到底是孔子对人类思想的贡献大还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他们的贡献大。两位留学生最近正在看央视百家讲坛于丹讲《庄子》,他们对《庄子》《论语》很着迷,对那位叫于丹的教授也很着迷,可可趁机跟他们吹了一通江大哲学系的司马教授,说听司马教授讲课,那才是真正的享受。

周健行咳嗽了一声,冲可可连使几个眼色,可可才意犹未尽走出来。

“会开完了。”周健行说。

可可像是没听见,捧着盘子往操作间去。

“我说会开完了。”周健行在她身后又说了一声。可可似乎有些犹豫,想停下来,但她还是进了操作间。

周健行脸上掠过一层怅然,他在感叹可可对他的态度。自从那晚之后,可可对他的态度一下冷下来,这些日子,可可几乎跟他不说话。

站了一会,见可可出了操作间,周健行赶忙跟过去,小心翼翼说:“会上没啥有价值的消息,还是老话,具体原因他们不讲。”

可可没搭理他,样子冷冷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招贴画,想找个地方挂起来。周健行忙说:“我来。”说着抢过招贴画,四下环视了一眼:“贴这儿怎么样?”

可可丢下他,钻包厢去了。周健行提着招贴画,跟进来:“我的大小姐,你倒是应个声啊。”

可可的表情动了动,几乎要开口了,却又嘴一抿,出去了。周健行沮丧地倒在沙发上,真是邪门,他哪点得罪她了?想了一会,周健行不甘心,追出来,可可已没了影子!

这怪物!周健行恨恨诅咒一声,丢下招贴画就往外追。校园里人来人往,四处都是青春靓丽的影子,一拨拨的学子从教学楼那边走来,往生活区这边的网吧还有酒吧去。周健行看见几个熟悉的影子,是学校几位摄影骨干,正在围着一性感女孩,在花坛那边不停地摁动照相机。女孩是大三政治系的一位妹妹,去年突然迷恋起人体摄影,网上开了自己的博客,传上去的尽是些撩人心魄的写真照,有些甚至半裸。没想此举令她一举成名,如今她是江大最火的一位妹妹,身边经常围着帅哥。

周健行看见,就在离性感女孩不远处,可可被一大群男生包围,热情地议论着什么。这群男生是可可的粉丝,其中有两个,正在狂热地追求她,可可当选学生会主席,他们功不可没。

周健行心里泛上一层酸。

晚上,周健行回到家中。周健行平日多住在学校,只有家里有事或是对学校食堂的饭菜不满时,才回家住一宿。今天他显然是为可可回的家,可可不理他,弄得他做啥也打不起精神。下午校方召集学生会干部开会,传达上级指示,要求学生会配合校团委,宣传部等做好学生思想工作,可可照样没参会,周健行也听得无精打采。会后宣传部长专门将他留下,特意叮嘱道,最近金江大学生的思想又有波动,受长江大学和金江城市学院等的影响,大学生们对高校教育环境和未来就业环境大发牢骚,严重者甚至上街闹事,扰乱社会秩序。宣传部长要求学生会拿出积极有效的措施,阻止长江大学的过激分子到江大搞非法串联。

“过激分子?这么说不大好吧,能不能换个好一点的称呼?”周健行跟宣传部长耍了一句贫嘴。宣传部长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教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哪儿读的研,周健行就不得而知。周健行不大喜欢这位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动辄就要上纲上线的部长。做学生工作,能不能温柔点啊,别老是拿大帽子扣他们。周健行尽管也是大学生,心理上,却觉比师兄师弟们成熟。他自己都受不了这些词,换上那些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学弟学妹,他们能听?

母亲孟荷这天也是老早就回了家。孟荷在金江市总工会工作,当个不大不小不担风险也没有多少具体工作可干的闲官,按组织的说法,孟荷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好周副省长,可周副省长老是不回家,他的时间一大半交给了工作。组织上这种安排,就害了孟荷。

孟荷不知道自己属不属于那种坐享其成的女人,有时候她觉得是,有时又觉不是。不管咋,事实上她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坐在一艘幸福的船上,一切应有尽有,只需我伸手,再勿需多劳动。她这样跟夏雨描绘自己的生活。但我觉得无聊!她又这么重腾腾地跟夏雨说。那是很久前一个淫雨绵绵的日子,她去夏雨的办公室,两人谈起目前的生活,孟荷用无聊两个字做了概括。惹得夏雨瞪大双眼望她。孟荷接着道:“看到你整天忙忙碌碌,我都觉得自己成了废人,惭愧啊。”

“那你也忙啊,没人阻拦你。”夏雨笑道。

“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是想忙,可他们能让我忙?”孟荷便将自己在单位的真实情况说了,她所在的那个部门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部门,是工会专门为她设的,没有具体工作,想干工作必须得从别的部门抢,抢了人家又不愿意。夏雨笑说:“全是你的理由,自己不求上进,反倒找这么多理由出来。”

“那好,你调我过来吧,我给你当助手。”孟荷一本正经道。

“我可不敢,你是省长太太,我哪敢使唤你。”

“让我说准了吧,你都是这态度,别人还敢?”

两人说的虽是玩话,却也是实情。孟荷这日子,就在平淡中多出一份无聊,有时甚至闲得发慌,能让她激动的,就是周末等儿子回来。但上大四以后,儿子一月也回不了一次家,要么是参加社会实践,要么就是学生会工作繁忙,得牺牲双休日。听听,才当个学生会的小头目,就这副口气。

孟荷的日子便在日复一日的寡淡中重复着。

前阵子有同事推荐她看韩剧,说这是中年女人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孟荷尝试了一阵,看不进去,那些婆婆妈妈肥皂水一样长流不断的韩剧,到了她眼睛里,就全成了瞌睡虫。一部还没看完,剧情没记下多少,体重倒是猛增了四斤,吓得她再也不敢守着电视打发空落了。孟荷喜欢风风火火过日子,就跟当初风风火火跟男朋友吹掉快刀斩乱麻嫁给周正群一样,她认为这是一辈子干得最最漂亮最最伟大的一件事,尽管当时周正群已接近四十岁,还是二婚,可她认为值,太值了。女人一辈子能干成这么一件伟大的事,就等于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提前抓到了手上。这是孟荷以前的想法,现在的孟荷却很怀疑,我幸福么,我真的幸福么?有时夜半醒来,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还有那张多半时间属于她一个人的床,她会忍不住问上自己这么一句。

没有答案,生活兴许永远没有答案。

夏雨说她是无病呻吟,孟荷却觉不是。

她真的渴望,能跟夏雨那样充实而又快乐地活着。

一想夏雨,孟荷的心就又愁上了。

这些天她连着给夏雨打过不少电话,夏雨要么不接,要么接起来也只是轻叹一声,无言地又挂了。孟荷理解夏雨的心情,出了这种事,还不得把夏雨愁死?女人的风光来自于丈夫,灾难也同样来自于丈夫,这是她孟荷的逻辑,相信对一半女人都管用。夏雨是孟荷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最铁的一个,她跟夏雨走得也最近,尽管两人在生活中有不少分歧,但总体,她们还是很能说得来,加上两家特殊的关系,这份儿密,就有点情同姐妹。夏雨小孟荷两岁,平日却像姐姐一样关照着她。按说,孟荷应该第一个去夏雨家,送上她的关心还有宽慰。可丈夫再三跟她说,这段日子,你少往夏雨家跑,也不要到老爷子那边去。

孟荷想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阻止她去安慰夏雨,难道孔庆云真的犯了那种事?天啊,这可咋办。这年头,她们这些官太太,最怕的是啥?就是纪检委找上门来!

在这个所谓的上流圈子里活着,夏雨听的,见的,跟朋友们谈的,无外乎两件事,一是最近又风行什么养颜瘦身术,另一个,就是最近谁谁又进去了。

进去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会轮到夏雨头上,庆云好不容易竞选上校长,正要甩开膀子大干呢,谁知……

孟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表,时间还早,她想打个电话,问问杨黎,庆云的事到底有没消息?电话拿起来,忽然又记起丈夫警告过她的话,吓得她慌忙就将电话放下。

跟夏雨家不同,丈夫周正群的话对孟荷来说,就是圣旨,孟荷纵是有一千个胆,也不敢背着周正群的旨意错行半步!不是她怕他,他们家里不存在谁怕谁,这是原则!

孟荷正心乱如麻地在家里发慌,手机响了,是办公室秘书打来的。秘书告诉她,耿立娟的母亲来了,在办公室哭闹了一下午,要借钱。

一听又是要钱,孟荷的头皮就发了麻:“她要借多少?”

“老太婆这次下了狠,说女儿的病再也耽搁不得,她要借十万。”

“谁耽搁了,不是一直在积极治疗么?”孟荷略为动怒地问了一句,问完,又觉自己态度不好,紧跟着说:“老太太也不容易,这么着吧,你问问财务,看帐上还有没有钱?”

孟荷知道那老太太,以前在金江一家企业工会干过,法律法规懂得不少,每次找单位借钱,都是她出面。不过老太太这样说,让她心中不快。耿立娟患病后,不论是总工会还是她们部,都在全力以赴抢救治疗,从没耽搁过。可惜这种病太麻烦,不是想医就能医好的。

过了一会,秘书又将电话打过来,说帐上有钱。孟荷想了想,道:“你再跟老太太做做工作,十万暂时借不了,医院也不需要一次交那么多,先借五万吧。”

秘书一听她答应借钱,高兴地嗯了一声,孟荷这才想,一定是秘书添油加醋,怕她不同意借钱给耿立娟。

怎么会呢?合上电话,孟荷苦笑了一下。耿立娟是市总工会业务能力比较强的一位青年女干部,大学本科毕业,读的是法律专业,最先在工会法律部工作,孟荷调任民主管理部部长之后,硬是将她调到了自己手下。孟荷承认自己业务能力差,所以能当上部长,一是有周正群这层关系,二来也跟她的亲和力有关。孟荷属于那种遇事先让三分的女人,尤其跟基层同志打交道,更是能做到平易近人,微笑服务。替基层排忧解难,在孟荷来说是件很开心的事。亲和力加上特殊背景,使得她在工会也成了一块招牌,遇到棘手的事,工会让她出面,她还真能平平妥妥解决掉。孟荷原想,将耿立娟这样年轻有为的人调过来,民主管理部的工作就能有新起色,她们也确实拿了一份工作计划书,想把民主管理部搞成工会一个热点部门,切切实实为基层做点事。谁知耿立娟到她手下还没半年,天降不测,耿立娟竟查出白血病!

此后,她这个部长,就开始跟医院打交道。

真是红颜薄命,多么漂亮多么能干的女人,老天爷却给她摊了这病。孟荷正在替耿立娟哀叹,儿子健行推门进来了。看见母亲傻坐在沙发上,健行道:“妈,我爸又没回来?”

“去下面了,春江市办公大楼竣工,你爸去剪彩。”

“不是上午还在我们学校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健行边换衣服边问。

孟荷已从沙发上起身,忙着给儿子拿饮料。听见儿子问,又道:“你爸的时间哪有个准,我连他面也没见着,是小杨打电话说的。”

“剪彩?不是不让修政府大楼么,我爸怎么带头做起这事了?”健行接过饮料,猛灌一口,问。

“听说春江市办公大楼是七十年代修的,你爸在春江时,那楼就在。”

“这又怎么了,不就办公么,凭什么要一窝蜂修建豪华楼堂馆所。我爸也真是,明知道这是明令禁止的,还要跑去凑热闹。”

“不能这么说你爸,你爸去肯定有你爸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不就是他在春江干过,想衣锦还乡。”

“健行!”孟荷猛喝一声,她没想到儿子会说这种话。在这个家里,她是坚决不允许儿子这样说正群的。

“妈——”看见母亲动怒,健行一时结舌。不过他转而又说:“春江是全省最穷的市,下面有个江龙县,不少家庭供不起学生,我们学生会年年要为他们募捐,他们倒好,修政府大楼,怕是又要花上亿的票子吧。”

“这不管你爸的事。”孟荷依旧在气头上,她批评健行:“你是学生,学好你的功课就行,别把自己弄得跟小政客一样。”

健行不服气:“我怎么小政客了,他们这样做就是不对,爸应该公开制止。”

“我说了不管你爸的事。”孟荷丢下儿子,往厨房去,顺便问了句:“晚饭还没吃吧?”

“没胃口,吃不下。”健行忽然沮丧起脸,心事愁重的样子。

“又怎么了,是不是还为竞选的事?”

健行轻笑一声:“妈,你当我是孩子呀,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输给她夏可可,是我不想当那个主席。”

“能想通就好。”

“可我想不通。”健行说着,跟进厨房,见母亲烧了鱼,馋得伸手就抓。孟荷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是没胃口么,馋鬼!稍等,妈给你热。”

等热了鱼,健行边吃边说:“妈,孔叔叔到底怎么回事,爸一个字不吐,急死了。”

“你爸不说,你就别问,大人的事,你最好少管。”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妈眼里,你永远是。”孟荷怕健行继续问下去,故意拿话岔开他。谁知健行不依不饶,非要追着问到底。孟荷哑巴了。其实到现在,她知道的消息还没健行多。

“妈,你帮我打听打听,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们校长犯了啥事儿,严重不严重?”

“健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妈——”

母子俩斗了一阵嘴,孟荷终是经不住儿子的软缠硬磨,思想动摇起来。儿子向来有儿子的一套,对付孟荷,他绰绰有余。孟荷知道,儿子今天回来,就是专程打听这件事的。自从庆云出事,儿子的电话打得一天比一天勤,对她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好。鬼家伙,不敢问他老子,每次都让我做地下工作者。孟荷愁闷着脸,她真是不知道该找谁去问,这种事,正群不说,就证明纪律不允许。胡乱打听,要是让正群知道,还不知又要怎么训她呢。

“妈,你就帮我问问么,我是江大的学生会副主席,这事怎么也跟我有关系吧?”健行又凑上来,搂住孟荷脖子,油嘴滑舌地说。

“你就少催你妈,我问你,是不是替可可打听的?”孟荷冷不丁就问出这么一句,问完,自己先后悔了。健行喜欢可可,这是一家人都知道的,但健行绝不允许她跟正群提。两个月前她无意中问了一句,惹得儿子半月没理她。后来她跟夏雨婉转地提起这事,夏雨眼里的泪笑了出来。原来夏雨也有同样的遭遇,也被女儿臭了一顿。夏雨后来笑着说:“孩子们还小,我们可千万不能乱点鸳鸯谱,现在的孩子,心境高着呢。”打那以后,孟荷再也不敢在儿子面前提可可,她怕弄巧成拙,更怕把这事唱明了,两家来往反而不自然。

果然,一听她提可可,儿子脸上的笑就不见了,赌气似地说:“算了,我回学校去。”

“健行,别……”孟荷赶忙拦挡儿子,“妈给你问,妈心里也急。”

孟荷想了半天,终于记起一个人来,天啊,咋把她给忘了。孟荷高兴地拿起手机,不大功夫,对方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听她问这事,对方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沉着声音将她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对方不说还好,一说,孟荷哑巴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家正群竟也被牵扯了进去! Ft3jR4O2WszWtXjuxcNH52VSfUxpwptOELyxDt7l0qCxpeL1wnfvpaabJXGA1U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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