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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灼灼容颜,还要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

《桃夭》成诗于春秋时期,或者更早。这不得不让我想起春秋时名动天下的美人——息妫。息妫因美色而亡三国。跟她差不多时代,同等功力的还有人称“三国王后”的夏姬。夏姬跟息妫不同,她对男人是来者不拒,名副其实的一代妖姬;息妫则太多身不由己,所以后人对她的态度有如西施,骂者有之,怜者亦有之。更传说她后来与息侯出逃,可惜不成功,自尽而已。息妫血溅之地,长满桃花,后人怜其命薄,建桃花夫人庙,尊她为“桃花夫人”。

史册上的“桃花夫人”不胜枚举,桃花夫人绝不只息妫一个。红颜薄命的又何止她一人?当所有荣华富贵过眼烟云散去,命运公布最终答案,也许所有的人都宁愿没有娇媚容颜,只要能免去当世的苦楚、后世的嘲弄,大家都宁愿自己是不起眼的普通人。

可惜,谁是先知?谁能在开始的时候,就无比冷静地预见了这一生?

是否,在息妫嫁时也有人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想,会是更贵族式的赞歌,像《鹊巢》或是《硕人》,息妫享受不到平实的祝福,也许命中注定就不是那种宜室宜家的女子。幸福只是天花乱坠的幻觉,被包裹好的花束,看不到根已腐烂。

《桃夭》这枝桃花,不是唐朝开在城南那一朵要命的桃花。不会有一个男子因为一个女子在桃花树下的一笑而魂不守舍,亦不会有一个女子因为一个男子的一首诗二十八个字而伤恸至死。“桃夭”艳的清正,艳得有想头,自是桃花开在庭院,映着日影彤彤,安娴姣好。

先是“灼灼其华”的初嫁,然后是“有蕡其实”的成熟持家,最后是“其叶蓁蓁”多子多孙的完满。虽然俗了,可也透了,这才是一个女子健康成熟所因循的道路,也是世间女子正常的人生轨迹。

《桃夭》明写女子的容颜,实赞女子品行出众。自古以来,人们对女子的要求就不只美貌而已,女子光有美貌是要受人质疑的。多数时候,人们认同一个女子的品行更胜过一些外在的东西。正因如此,才有娶妻求淑妇只说。

一个好的女人,要贤良淑德,品貌端庄。看起来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她要心无别念,不会在外面招蜂引蝶;还要宜其家室,多子多男;她甚至还要善于处理家族内部的复杂关系,不动声色地调节平衡,不会挑拨离间多嘴多舌。这样的女子,比如《红楼梦》里的薛宝钗。

以纯爱的标准,是宝玉和黛玉匹配,天造地设,心心相惜。然而从社会人情的角度看,宝钗确实比黛玉适合做一个大家族的少奶奶,有这么多心思和责任,积极入世,哪有工夫叹息薄命?黛玉作《桃花行》,叹“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一派谪仙口吻。而宝钗作《临江仙》,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野心不掩,豪气不减,入世之深,寻常男子也逊色三分。难怪黛玉早夭,而宝钗家道中落后仍能咬着牙活下来。

宝钗并不是宝黛爱情里心机深沉的第三者,她同样是无奈的,也是被选择的对象。要她自己选,她未必选择宝玉,宝钗所不适合的只是做宝玉的妻子。假如换一个世俗志气的男人,说不定怎样登对!

白居易有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觉得幽美难言,那意境仿佛是天上白云,

桃花开得很早,现在却要等到其他的花都谢了,开得倦怠了才盛开,且是开在山中,这份热闹中带着难言的收敛和沉静。这种态度于荷、兰并无出奇,换了桃花就难得了,好比歌宴后的丽人褪去浓妆,惊鸿照影。美得淡定心惊。

桃花是早春的花,我记得往往是过了年不久,心思里那点节庆的气息还未凉透的时候,来乡下做客,就看见田畈井头有桃花,风吹过一阵,落花似雨,有些落在肩头,飘在水里。桃花总是这样淘气,连凋谢也要拼死热闹。或是远远的人家墙头透出一枝嫩红隔着新绿,娇艳可人。那不是我家的花,我也摘不到,可仍然那样喜悦,一团高兴。竟说不出因由,也许中国人的骨子里有桃花般的香艳,所以见了两相亲悦。

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欢喜的情境:乡间的旧式婚礼上,新娘子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被人从花轿里搀扶出来,娇娇柔柔宛若碧桃初绽,黑色泥土地上散碎的鞭炮屑,则像散落一地的花瓣。红与黑,绽放和凋零对应,环境的闹,与新人的静,无形中形成强烈对比,内心的兴奋激越也和必须维持的亦步亦趋、庄重守礼相映成趣。

此时的人是茫茫的,却觉得有无限好的可能,接上了天地瑞气,所以相信有无尽好光景在后头。

便如美人出自民间,也可显达于宫廷,桃花是乡气的,生在寻常百姓家,田畈村头遍地皆是,却也空灵清绝,谁说借着她寻不得桃源?

失意清醒之后的唐伯虎,在苏州桃花坞隐居,将自己的住地命名为“桃花庵”,从此不思功名,不恋富贵,卖文卖画为生,闲来在桃花树下对酒吟诗,遂作《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
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
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
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
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
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
无花无酒锄作田。

失意才子诗歌放荡,虽有不得志的牢骚之意,但这牢骚借桃花发得漂亮,叫后人只见得才子风雅,遮掩了他心里的酸楚。

有人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要静。一句话将人吸入意境中。桃花难言,往往是因为她不舍得收敛,艳得让人无所适从,无法评价。一不小心,那美变成了俗滥,俗得就好像听见一个村姑名叫桃花,你回眸一顾,却没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风景。

《桃夭》难写,因它几乎将女子的美写到极致,将汉语的炼字功力发挥到极致,几乎已不可能有超越原诗的解读了。一般人如果只读过三篇诗经,其中必有一篇《桃夭》。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把以“灼灼”状桃花之鲜,看作是思考千年也难易一字的佳构。

经常在睡前读上几篇,觉得那音韵就是人类出世时的天籁,现在的作家怎样锻炼也难以企及的恰到极处,比如这篇。思想古人是何其天真灿烂,就像一个孩子看见这天地间每一片叶子,每一瓣花都光鲜明媚。

想起一句话,是别人文中形容唐僧的:“他师徒四人立在殿下,那三人模糊,她眼里唯见他。大红的袈裟金光闪闪,掩不住他灼灼之华。”原来这“灼灼”二字,形容男色也可。

我其实不喜欢,一个女子艳到如桃花的地步,会流于轻薄,尽管这轻薄有时也是情非得已无可奈何,被人轻薄,被命运轻薄。男人也一样,过于轻薄了,就失了男儿本色。像《西游记》里这位人见人馋的御弟哥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事优柔寡断是非不明,遇难则哭哭啼啼等人搭救,除了那一身上好白肉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好来,可惜我不是孙二娘,用不着他的肉来做包子。所以宁可喜欢有担当的孙悟空。

我便是桃花有心开,也要你枝繁叶茂足够担当。 rW8qdR8Y4vrL/+IZEY4nbiUlJ7vvonKI1mlU0JFI9GwyWZOQc1gsd/ue3pnif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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