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周南·卷耳》
发现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诗经里以女性为主角的诗有两多:弃妇诗多,思妇诗多。弃妇诗对于我这种性格刚烈的人来说,读起来真是别扭。我同情心匮乏,看那些女人一个个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心里真是恨铁不成钢,说到底不就一男人嘛!还不是什么好男人——喜新厌旧朝三暮四,谁没了谁不活啊,至于这么寻死觅活的吗?整天以泪洗面自暴自弃,也就那点出息。
或许那男人心里本来还有一点不忍,一丝眷恋,转身来做临别的注目,结果一看,简直惨不忍睹,眼前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观音啊,上帝啊,你瞧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毫无仪态。再定睛一看,双眼无神,皮肤粗糙,五官扭曲,身材走形。这哪里还是当年认识的窈窕娇娘?不要怪男人喜新厌旧,换了谁还不闪得跟火箭似地去另结新欢。
思妇诗就好很多。思念是青色藤蔓上开出的白色花,纵然纠葛也明艳动人。像天暗下来独自点亮的一盏烛火,雨后天空出现的彩虹,幽凉艳美。沉湎于这样的意念,是我愿意做的事。
一直很喜欢《卷耳》,《诗经》里第一篇出现在眼中的思妇诗。它未叫我失望。人和诗亮丽清洁劈头相见,像范蠡在苎萝溪边行走,撞见了不施粉黛却艳到逼人的夷光。《卷耳》也有这样不施粉黛的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一个女子在思念她远役的丈夫,思念使她无心劳作,在路边采苍耳,很长时间也采不满一小筐,到最后,她索性将筐放下,在大路边张望,惦念着远方的他。
现在他走到了哪里?他在做什么?接下来的一切,好像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时间的另一端出现了女子思想中的男子——他辗转行在路途中,人疲马乏。筋疲力尽的他愁容满面地喝着酒,半是解渴,半是排遣忧伤。
《卷耳》写得很亮烈,我感到惊奇。遥想丈夫骑马长行的辛苦,思念让人肝肠寸断。思念滋味简直是要人命的慢性毒药,最终把人心烧干烧成灰烬!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声称不咏怀来抒咏怀,以借酒忘忧来写忧思。这种明送实留的婉转写法深深影响了后人。
借酒销愁,以酒遣伤,是后人从前人那里学到的好招。自《卷耳》始,以酒解忧的句子便屡不绝书,像曹操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简直就是直承《卷耳》而来。酒倒是喝了许多,不见忧解了多少,如此天长日久,到了魏晋时,这倒成一种时尚的姿态。
我素来不喜欢仔细去谈诗词所谓的章法结构,因为我不想把自己想象成法医在解剖尸体。然而,面对《卷耳》,却不得不来解一下,因为它精妙。最为人称道的地方正在它匠心独运的篇章结构上。全诗四章,第一章是以思念征夫的妇女的口吻来写的;后三章则是以思家念归备受旅途辛劳的男子口吻来写的。这两人虽然相隔千里,所思所为却有着微妙紧密的呼应。
思念不是单行道。相爱就要心有灵犀。
后世,很多文人袭用了《卷耳》这种假设夫思妇来抒发妇思夫的表现手法,影响极为深远。举个耳熟能详的例子吧,老杜写给老婆的“情书”《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老杜的诗温厚得让人鼻酸,甚少有男子肯为妻子儿女写这样情真意切的句子,生活中看似木讷的杜甫,感情深重。有这样的男子为夫,有他心心念念,为他心心念念,纵然苦,也值得熬。
还有南朝徐陵的一首《关山月》,因是乐府,我私人更偏爱些。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祈连。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徐陵用的也是这样“反”“映”的方法,诗意却与《卷耳》连得更紧密,仿佛是诗中未明之事,未尽之言。也许徐作这首诗时,也曾想到了《卷耳》。这并不奇怪,怀人是世间永恒的情感主题,怀念本身就有力量跨越具体的人和事,成为不朽。
自《卷耳》以后,能够领会这种技巧并娴熟掌握直至完美呈现的,当属汤显祖的《牡丹亭》。临川先生在这部生死绝恋中,有意无意承袭了《卷耳》的手法,当少女在春闺思念未曾谋面的情人时,她的情人正朝她的方向千山万水跋涉而来。
你是心中的光,指引思念的方向。
只有无声无息,至死不息的相思才能化作信仰。爱的路千万里,我们要在一起。
我们必须相信,有些人一时如胶似漆也会脱离关系,有些人即使相隔千里也密不可分。他们一旦相遇,命运会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
爱是跋山涉水后所到的桃源。除此之外所见的,皆是偶然,短暂幻境,便如那渔人,找到也将离他而去。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呢?英曼是美国南北战争末期一名受伤士兵,在灵魂仿佛燃尽之后,想起对爱人的承诺。强烈的归家渴望支撑他站立起来,踏上了艰辛漫长的路程。他的情人艾达则在山影交错的乡间忍受孤独,度过了孤独的蜕变期,学会了如何与粗砺尖锐的生活抗争。
也是这样心心相映。缠绵地,像两个人抵头不语,只余呼吸;酷烈地,以整个生命燃烧作代价。仿佛在冷山乡间的艾达换下蓬裙换上绿罗裙就成了三千多年前伫立在大道边的东方女子,在劳作的间歇眺望着远方,期待看见等待的那个人。而英曼呢,只需多牵一匹马,拿个青铜酒器,身后多个仆从,他也能立刻变身为三千年前的东方男子。
战争摧毁了一切,依然矗立的冷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他们回忆与向往的地方——一个即使你所信仰的天堂已然破灭,却仍能为你疗伤止痛的美好国度。从战场重归家乡,回到昔日思念的爱人身边,完成了自我救赎,灵魂也从破损重归完整。
电影《冷山》很明显就是写艾达和英曼的爱情,每一步都是为这个作铺垫。电影中最感人的是他们的重逢,尤其是艾达最后认出英曼那一幕。但是原著并不是这样,原著有种惊人的克制和冷漠。由此形成更深的震撼——两人几乎没有感情的表白,连英曼归来也是平淡的描述。匆匆见到了,大家很惊讶,然后艾达就把他领回了家——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归宿。
没有什么浪漫的画面,也没有什么对话。这和《卷耳》无疑又很像。电影的表现手法让我不止一次想到古老的《卷耳》。古典和现代如此紧密结合不相冲突,东西方的思想在灵魂的高度达到共鸣,宛如恋人一般,结伴走向隐秘的丛林深处。
电影《冷山》是煽情的,英曼归来的最大原因是出于对英曼的承诺。而在书中,英曼不是为了对艾达的承诺归来,艾达只是恰好等在他归来的地方。英曼并不是为了思念一个女人而离开战场,尽管这是煽情必不可少的桥段。
在书中,英曼是出于正义,出于对人们和自己的血腥行为感到羞愧自责才离开的。《卷耳》中的男子呢,他的离去,他的归来又是为了什么?
《卷耳》里,没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明确的誓言。一切,被一望无际的思念覆盖了。如汪洋大海,时而波澜起伏,时而波澜不惊。当中的深义,由得人去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