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达考虑再三之后拿起了话筒,拨了龙江山的电话。龙江山很少接到崔达打来的电话,所以就问有什么事。他的语气有点儿严肃,也有点儿冷淡,因为平时电话都是秘书转过来的。于是,崔达就诚惶诚恐地告诉了龙江山关于龙文明已经死亡的消息,龙江山一下子惊呆了。儿子死了?而且还死在他的别墅里?而且,还养了个情人?他的情人就是……就是杀人嫌疑犯……顿时,一连串的疑问像定时炸弹一样在他脑海里爆炸开来,使他顿时晕倒在办公桌上。
秘书顾辉听见了沉重的声响,急忙跑进屋去,他见龙副书记已不省人事就打了急救电话。省委办公厅顿时忙乱起来。不久后,消息开始在坊间传播,龙副书记的大儿子龙文明被人谋杀了,而且是被情妇杀的……这顿时成了S市的头条新闻。
似乎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龙文明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而且人们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龙文明的死,还有龙江山的命。幸好,龙家人赶到医院的时候,龙江山已经醒来了,但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有无声的老泪在静静地流淌着。当秘书顾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这才一五一十地将龙副书记突然晕倒的原因说出来,龙家人也才相信龙文明真的死了。于是,龙夫人就在医院里号啕大哭起来,死活要去寻儿子去。
龙江山立即睁开眼来,对老伴说:“你……你还是跟我先回去吧,啊?
当时,没有人知道龙江山为什么不肯住医院,非要急着回家去。他的女儿、女婿、儿媳把他扶起来,但是没有明白龙江山的意图,还在不断地劝说父亲还是先住在医院里为好,大哥的后事有他们去料理,不会出半点儿差错的。可龙江山无论如何也不听,非回家去不可,他说不要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但有一个事实大家都有意回避着,就是龙文明居然还有一栋别墅,而且别墅里还养了一只“金丝鸟”。此时,龙文明的结发妻子会怎么想呢?大家又怎么好再提呢?毕竟,很多事情在医院里不如在家里好明说。
一回到家里,一家人就大放悲声了。龙江山让大家好好地哭了一场后,这才说道:“把那狗杂种马上火化了!”
“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呀!”龙夫人哭诉道。
“这狗杂种肯定惹了天大的祸了!”龙江山有气无力地说,“在医院里,我不好说什么,可我知道,文明这几年不再听老子的话,我知道他早晚要出事,没想到会这么快!真是作孽啊!
“可是,儿子还在别墅里啊……”龙夫人哭诉着。
“你们……去看看吧……”龙江山摆了摆手,一头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于是,龙夫人就对女儿、女婿、儿媳招了招手,示意大家离开,让老头子静一静。龙夫人想为儿子设个灵堂,好体体面面地送儿子上路。可她不敢在老伴的气头上说这些,又不敢离开,生怕老伴会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就希望女儿、女婿、儿媳帮她多说说好话,毕竟,龙文明是她的一块心头肉啊。但龙文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多多少少与她这个做母亲的有关:当龙江山官复原职后,只要他一批评龙文明两句,她就会站到儿子一边,说:“我们娘儿俩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吗?你躲在外地,你蹲牛棚,我们母子受了多少奚落、多少委屈,你知道吗?你做老子的,还这么作践他啊。”她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龙江山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可他却没想到,倒弄成了今天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即便如此,儿子死了,他做父亲的又哪有不悲伤的道理?
可龙江山表露出来的,却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
这时,做子女的内心都揣着这么一个疑问,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这时,龙江山见他们还没有去荆湖别墅,就睁开眼来说:“你们还在等什么呀?去吧,去吧!别管我了,我一时死不了。”
“爸!”女儿龙静叫了一声父亲,“崔局长说,到时他们会通知家属去的。”
“还是……火化了吧,啊?”龙江山又摇了摇头,说。
“爸!”龙静又叫了一声,也摇了摇头,泪水直往外涌。
“你们不用再说了!”龙江山说完,也掩面抽泣了起来。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同意老伴把儿子拖回来先开一个追悼会的请求。他的预感已经清晰地告诉了他,儿子一定是惹祸了,惹了天大的祸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招摇、好丢人现眼的呢?现在,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龙家啊!即便没有人盯着龙家,难道自己得罪过的人还少吗?这时候,再讲排场,不是授人以柄、自投罗网吗?可是,他却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这么直说,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做会伤老伴的心,可他还是坚持把儿子的尸体尽早火化。
这天,崔达把龙文明的尸体送回了龙华公司,龙江山这才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公司里,可一见儿子苍白的脸,他就无奈地摇了摇头,悲伤而又失望,只是没有再哭出声来。他颤抖着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顿时,冰凉的感觉袭上心头。毕竟,老年丧子,也是人生一大哀事。
“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哟!”龙江山痛心地骂了一声,满腔的辛酸都在这一句话语中了。老伴却在这时忽地昏了过去。
龙家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是因为女儿、女婿、媳妇毕竟都是台面上的人物,这与龙家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有关。但是,公安局还是想在办丧事的时候找到一点儿线索,所以就派林枫带着几名便衣警察守候在灵堂,希望能在吊唁的人当中发现犯罪嫌疑人。
龙江山已经发话,不准收取任何礼金,所以吊唁的人都只带了花圈来,一律严肃的面孔,倒分不清谁是最为可疑的人物了。但林枫还是不断地在花圈上寻找着吊唁者的名字,希望能够找到一点儿线索。从表面上看,似乎都冠冕堂皇的,没有作奸犯科者,但到底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阳光的勾当,只有死者龙文明和老天爷知道了,可惜龙文明和老天爷都不会告诉人们,人们只能凭想象去猜测罢了。自然,很多想法也就与事实不相符合,甚至还本末倒置、黑白颠倒。但这一切对于死者来说,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当紧的,就是这些活着的人,究竟谁是知情者?谁是参与者?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无缘无故地去死啊。
林枫一路想得很多,因为他凭第六感肯定,来吊唁的某些经理、老板、董事长、社会贤达、机关要员、高层领导,有些人就像阴影,是见不得阳光的。说不定其中还有许多人倒希望龙文明早一点儿死呢。
可是,究竟谁又与这起案子有关呢?
开追悼会这天晚上,刘智慧突然提出要去见见龙文明。看守所所长立马给崔达打来电话,问该怎么办。事实上,崔达对刘智慧的恨是含蓄的、内在的,毕竟她是自己的好友龙文明的情妇,想去见见自己情人最后一面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本来,他可以自己做主的,可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给林枫打电话,问这样妥不妥。林枫说:“从司法的角度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先例,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讲,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说得过去。”崔达说:“我担心的是安全问题,怕有人杀人灭口。”林枫说:“只要我们加以严密保护,是不会出什么娄子的。”这样,刘智慧也就得以见了龙文明最后一面。
其实,崔达这么做是瞒了龙家人的。毕竟,这时候龙家人是不想再见到刘智慧的,因为龙家人视她为灾星、扫帚星。但刘智慧还是不请自来了。她被带来的时候,手铐已经取下,为的是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再说,刘智慧从前没有经常出入上流社会,人们自然也不太认识她。于是,在两名便衣女警的挟持下,刘智慧便面无表情地迈进了灵堂,她满眼里都是五颜六色的花圈,可她的眼泪似乎早已流干了,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就像结冰了一样。
此时,林枫和另外几名警察早已等候在两边,保护着这个重要证人,生怕出一点儿差错。刘智慧似乎没有注意这些,她心里很矛盾,因为龙文明的死,对她来说至今也还是一个谜。
事实上,刘智慧的悲痛是无声的、沉痛的,似乎没有人理解一个外表漂亮、内心复杂的女人的内心世界。对她来说,住进别墅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像坐牢一样,被囚禁着,没有一点儿自由。这时候,刘智慧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的生活,那是怎样的一个大家庭呀!兄弟姐妹们全是孤儿,有的是矿难工人的子女,有的是被打成右派的干部子女,有的是父母因生活所迫而遗弃的子女,但在孤儿院里,似乎人人都过着自由平等的生活。可是现在,人没有了自由,就像鸟儿被投进了牢笼一样,还蒙受着不白之冤……她想,要是自己清楚龙文明的死因,自己就是死了也无憾了。可是现在,无论她怎么表白,也没有人再相信她了。她感到十分绝望。在给龙文明的遗像三鞠躬后,刘智慧就被带走了。
第二天,龙文明的尸体被火化了,这时候龙家人才想起该找刘智慧算账了。
这天,崔达被龙家一个电话唤了过去,单独给龙家人作了一次简短的汇报,他说龙文明的案子其实并不简单,据调查分析有可能是他杀。因为,公安局所掌握的线索和证据足以证明这一点。当时只有刘智慧一个人在场,可她不肯说出谁是同谋。
崔达这样说的时候,龙家人谁也没有插嘴,他们知道龙文明买别墅的事已经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了,是不是有经济问题现在还说不清楚。自然,龙江山也明白,龙文明的死也有可能就是龙家败落的开始。待崔达汇报完毕后,他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只能听天由命了!”
龙老头子话里有话,崔达感觉到了,但他没好再问什么,就一路琢磨着回到了公安局。他不明白,龙家对于龙文明的死似乎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是不是龙家已经知道龙文明非死不可了呢?抑或是龙文明感到有罪难逃于是演了这样一出苦肉计呢?可是,即便有天大的麻烦,还有他老子龙江山摆不平的吗?他刚回办公室坐定,林枫就敲门进来了。
林枫说:“崔局,又有新的突破了!”
崔达“哦”了一声,其实并没有显出多少兴奋来。林枫弹了一下询问笔录,说:“刘智慧已经招了,说那个上岛的人就是龙副书记的女婿贺再宇!”
贺再宇?
崔达腾地跳了起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相信这起案子会与贺再宇有关。他心想,这不是乱套了吗?于是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因为林枫的话进一步证实了他的预感和猜想。
“我当时一听也纳闷了,心想是不是刘智慧在故意耍弄我们呢?可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林枫顿了顿又说,“那天在去荆湖的岔路口,我看见一辆奔驰车,没打远光灯就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了,开得比飞还快,简直疯了。当时,我就警觉了,并且注意到那辆奔驰牌照的最后两位尾数是‘88’,还私下查了查,那车果真是贺再宇的车!”
崔达摆了摆手,说:“你没调查核实清楚,据我所知,龙文明开的也是一辆奔驰车,尾号也是88。”这自然只有他崔达知道。因为龙文明很迷信,他就弄了这么一个尾号的牌照,88,也就是“发发”的意思。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发”字不仅没有“发”在生意上,反而“发”在案子上了。
林枫说:“可除了贺再宇,谁又能去开龙文明的车呢?如果不是贺再宇,那就一定是刘智慧的一个相好了。可刘智慧却分明说是贺再宇。如果真是贺再宇,就说明这起案子是他龙家人自己的案子。”
崔达抽着烟,感到林枫的推理似乎不无道理。从龙副书记暧昧的神情上他就感觉出龙江山似乎有着难言之隐。而且,崔达也知道贺再宇虽是龙文明的妹夫,却又是龙江山的义子,可兄弟俩却有矛盾,似乎怎么也尿不到一个壶里。但具体因为什么闹的矛盾他却不太清楚,可龙文明总是在喝酒的时候出言伤及贺再宇,却是铁的事实。这么说来,他贺再宇真的与案子有关?
为了慎重起见,崔达想再亲自审审刘智慧。毕竟,刘智慧是最为关键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突破口。可当他问及贺再宇是什么时候到的眉心岛时,刘智慧却说:“我已经说了,你还想要我再说什么呢?”
“那你开始为什么不说,现在又肯说了呢?”崔达反问。
“开始时我没想清楚,现在我想清楚了!这有什么呢?”刘智慧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
崔达似乎看出了她的虚弱来。心想,如果不是贺再宇横刀夺爱,他龙文明会轻生吗?而按他的逻辑和推理,这无疑是一起桃色事件。
然而,刘智慧却没有再想这么远,她只觉得自己委屈、冤枉,所以,她就把一切不满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了。
因此崔达一连提了几个问题,刘智慧都没有予以正面回答。崔达只好请贺再宇来一趟公安局了。崔达对贺再宇似乎很客气,毕竟,他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贺再宇就是犯罪嫌疑人。所以,他就叫了一辆小车,让林枫亲自去接。
贺再宇没有半句辞言,披上衣服就出门了。来到公安局后,他才觉得同是一片蓝天,同是一个太阳,这里的蓝天和太阳似乎跟外边的不太一样,不仅带着一点儿肃穆,也带着一点儿肃杀。
贺再宇觉得自己在赴一场鸿门宴。
可防线往往就是这样不攻自破的。
谈话是在崔达的办公室里进行的,林枫也在场。阳光正一缕一缕的从窗子里透进来,秋蝉的叫声却很嘈杂。贺再宇一落座,崔达便不客气地说:“对不起,让贺书记辛苦这一趟了。”
贺书记?在贺再宇听来感觉很刺耳,他在团省委书记的位子上已经干了5年了,听崔达叫自己“贺书记”还是头一次。但他知道今天的询问不仅仅只是了解内兄的一些情况那么简单--他知道,对于龙文明,他崔达了解得并不比自己少。但他决没有想到,刘智慧居然这么快就把自己供出来了。
崔达就像随便问问似的,问出事那天晚上他上哪儿去了,贺再宇说那天他喝了酒,记不清上哪儿去了。崔达就开门见山地问那天晚上他见没见过刘智慧。贺再宇就笑起来,说好像见了,又好像没见。问他什么时候见的,他说实在记不起了。崔达也笑起来,说“贵人多忘事,多忘事啊。”于是崔达就给贺再宇点了一支烟,然后踱了两步,突然说道:“贺再宇,你不要再演戏了!”
“演戏?”贺再宇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崔局长,你看我有演戏的本事吗?我可不是什么戏剧学校毕业的哦。”但他分明知道,自己已经难脱干系了。
“你还是如实招了吧!”崔达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是有确凿证据的!”
“你以为我参与了此事?你有什么证据,说来我听听?”贺再宇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一切都明白了,这时,他感到崔达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割得他心生痛,似乎要流出血来。
“现在是你坦白从宽的时候,你倒问起我来了!笑话!”崔达猛地吸了一口烟后,又说,“你玩政治有一套,我玩不过你,但玩侦查,你还嫩了点儿!”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举起来,好像在仔细辨认自己手指上的螺,其实他是在暗示贺再宇,他们已经掌握某些证据了,比如指纹。
“你以为在现场发现了我的指纹就是我了?”贺再宇非常敏感。“你的指纹也能在那里找到,是不是你也是同谋呢?”贺再宇灵机一动,反将了他一军。
“现场指纹只是其一,”崔达也不气恼,沉着冷静地说道,“你的小车那天晚上9点到10点之间去了荆湖,眉心岛的小艇是你开过来的,这是二。如果你不是嫌疑人,你就不会在你内兄坠楼后逃离现场,这是三。死者死前脑袋有撞伤的痕迹,这说明是他杀致死,而去眉心岛的只有三个人:你、龙文明和刘智慧,况且,刘智慧也指认你上过岛,这是四。证据确凿,只要弄清了你的杀人动机,那么,我们就可以认定你是否有罪了!”
“难道刘智慧说了她是杀人犯,我是她的同谋了吗?”贺再宇鼻子哼了一声,再次反驳道。
“她说了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你吧?现在是你坦白交代问题的时候!”崔达冷冷地说着,又吐了一口烟雾:“我现在疑惑的就是你的杀人动机!”
“我没有杀人,”贺再宇终于咆哮起来,“自然没有杀人动机!你们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我们不会冤枉你的!”崔达说,“但你是不是好人,我可不敢断言。不过,我还有一点没弄清楚,那就是……你和刘智慧又是什么关系?”
“你有能耐,你就去查吧!我想你不会失望的!”贺再宇再次冷笑起来,“说不定,到时候你自己也会给自己戴上个紧箍咒!”
紧箍咒?崔达也冷笑起来,他感到从贺再宇身上入手找对突破口了。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犯罪分子都一样,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轻易低头认罪的。于是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是几个月后,当崔达再忆起这次谈话时,他才幡然醒悟,因为贺再宇的话兑现了,就像预言、谶语一样,将他的人生钉在了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