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境黑森林守护女巫的右手一只。
妙龄少女的甜梦十七个。
新生人鱼的血五毫升。
苍蓝之兽的眼泪三滴。
蔷薇花瓣若干。
哦,还有新鲜龙角一只。
——如果需要酿制辨别出玩偶和普通人类的药剂,那么就先得凑齐这些东西,将它们熔铸,经过药剂师密火炼造成装在蓝水晶瓶的药水。
喝下时仿佛薄荷味汽水滑过味蕾,冰凉惬意,它的药力可以持续整整三十天。在这三十天里只要你在人群中放眼望去,一眼就能辨别出谁是玩偶,谁是普通人类。三十天后,药效全失。宝贝,如果你想拥有这药水,请带上灵魂来苍绿森林交换。
和羽野在红人馆门口一连等了四五天,我体力透支,不知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
记忆穿过梦境不断地提醒我,这次一定要救出久美和朔月,羽野也要平平安安的。可当我醒来时,并没有看到和我一起来的羽野。
眼前笑得一脸明媚的女生,正拿着毛巾帮我擦额头上的汗。
“真夜?”我喃喃地叫她的名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羽野呢?我这是在哪里?”
“醒了?别担心,你和羽野都进到红人馆了。”真夜看出了我的疑虑,赶紧安慰,“你疲劳过度晕倒在门口,好在皇微把你救了过来。你现在是在他的药房里,只要细心调养马上就能恢复。”
“那……皇微呢?”我该谢谢他救了我。
“他出门去帮你准备一些食材。对了,我猜你不喜欢三明治,帮你准备了这个。”
她打开皇微的小橱柜找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叠提拉米苏,白色的奶油上点缀着一颗娇艳欲滴的大草莓。
我没有心思品尝。
“真夜,久美呢?她见到羽野了吗?”心里挂念着他们,什么美食都勾不起我的食欲。
“请放心,他们现在都在红人馆的大厅里。小七是嘴硬心软的人,不会太为难他们。我会帮你看着他们的,你先吃点东西,调养好身体再作商议,好吗?”
真夜温暖的笑让我安下心,于是我接过她手里的提拉米苏,用手指蘸一点尝尝:“很新鲜,味道不错。”
“是一个男生专门为你做的哦。”真夜笑得暧昧。
“噢?”这下真是吃惊了,我猜测,“红人馆里除了小七跟我还算熟悉,谁还知道我喜欢吃提拉米苏?”
事实上,我觉得男生会做提拉米苏这么高难度的甜点,实在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跟火星人袭击地球的概率差不多。
这么小概率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皇微。”真夜搅拌果酱,“他一直都是你们ToyLover的歌迷,从智夏时代到你接替她的位置成为主唱,这么多年来,你们乐团每一次发片他都捧场,每一场在欧洲的演唱会他也都去看了。”
话说到这里,她意识到我一直没接话,转头发现了我神情里的异样。
“……哦,抱歉,智薰。”真夜的眼睛里浮动忧伤,“我不该提到那个名字。”
她说的不该提到的名字,是智夏。遗失这个妹妹这么多年了,每每提到她的名字,我脑中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总会呼地绷紧。
“没关系。我还有久美。”
“所以你才大老远地跑来阻止久美和小七他们一起去见你母亲?”
“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面对我的反问,真夜的眼睛里有深白色的浓雾,像无数的银鱼悄无声息地穿越遮天避地的原始森林。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曾经像你一样很想关心爱护一个人,可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保护,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世。可是智薰啊……”咖啡壶上升起袅袅雾气,真夜摁下开关,幽幽地暗叹道,“我觉得久美的心理压力太大,她不快乐了。”
不快乐了?
我拿着叉子品尝提拉米苏的右手停在半空中,这时大门悠然轻启,几片蔷薇花瓣飘落后,皇微风尘仆仆地进来了。我和真夜吃惊地看着他走进药房,把采购的材料一件一件地拿出放在桌面上。
上等的寿司米、大张的海苔,优质的鱼子酱……
“皇微啊,与其说你是药剂师,倒不如说你是个厨师。”真夜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你是想用寿司给智薰调理?”
戏谑的调侃没有激起皇微丝毫的不满。
“顶级的医者才最懂食物调理的妙处。”
他微微颔首而笑。这位药剂师家族唯一传人冷静非同常人,不多话,不妄言,手指修长白净,做任何事情都是沉默认真。
这样的男生即使在最热力的演唱会现场,也必然是在会馆一角默默关注的那类人。我在记忆中拼命搜寻他的踪迹。除了上次跟小七来到布拉格商议关于久美的事情时有过一面之缘,再无半点其他印象留存在记忆里。
此时真夜借口拿点心招待羽野和久美,故意把我和皇微单独留在药房里。气氛微醺,他将煮好的米饭拌成寿司饭,沙丁鱼切片,小心翼翼地摊开紫菜。
很少见男生做菜这样细心周到,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冷不丁听到他问:“你喜欢鱼子酱吗?”
“什么?”回过神后点点头,“喜欢。”
“好。”他用紫菜卷好手卷,拿起刀,一刀一刀利落地切好,码在盘子里后,耐心地在每块寿司上点上小团的鱼子酱。
“看上去很好吃呢。”我微微笑着,“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可爱的寿司了。”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你笑了。”他的眼睛里铺满温润的微光,猫咪般纤细,手还在码放着那些寿司,“每次去看你的演唱会,无论会场里的观众怎么热情地回应,你始终都冷艳地站在炽白的灯光下,自顾自地唱歌。”
我一怔。
智夏曾经跟我说,她从小就憧憬着站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似乎千人万人都是为她而来。可当她真正作为ToyLover的主唱站在舞台上时,台下的热腾和喧嚣突然与她无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光芒中无助的自己。
原来当我站在她曾经站过的位置上时,我眉心里的孤独并不比她轻浅。这就是歌者的寂寞。万千赞誉,不如一个真心懂她的人。
眼前的实物渐渐抽离成模糊不清的景致,只有皇微修长干净的手指辗转于料理之间,食物清新绵软的香味温暖诱人。他抚平雪白的桌布,在刚刚做好的寿司边轻轻放上一盏香气四溢的茶,再搁上一枝纯美绽放的樱花。
“这是樱花寿司,寿司米中混合了我为你特制的恢复药水。”他的声音沙哑迷人,“品茶,赏樱花,再尝一块寿司,可以舒缓你的压力,平心静气。”
皇微把医术和食疗融合到了极致,不愧是最高明的药剂师!
我淡淡一笑,看着眼前他悉心准备的几个小碟,虽然未费多大周章,却样样精致诱人。我果然安下心神,细细打量只有两步之遥、在悉心准备配菜的皇微。
他轮廓清冽,五官精致。目光淡定隐忍、深邃神秘,时间在他的眼眸里凝聚成永恒。银色发丝晶莹清冽,与他金色的眼瞳形成鲜明的对比,显现出他身世的不俗。
“呵,果然有樱花的香味。”我手中的茶杯上漂浮着几片粉嫩的樱花花瓣,香气幽幽直入心肺,让人如痴如醉。
原本疲惫的身心放松,体力也恢复了不少。
“喜欢就好。”他继续说,“两年前在墨尔本的那场演唱会你还记得吗?本来全场的气氛很High,我身旁所有人都为你们的音乐疯狂。这时会馆里的灯光出现故障,全场突然一片漆黑。在大家都焦躁不安的时候,你还是站在黑暗的舞台上一个人安静地唱歌。智薰,你简直就是一块寒冰,残忍地把喧嚣的气氛一下子就冷却了。”
“所有人安静下来,温和地听你唱歌。智薰……”皇微停下,转过头认真端详我的脸,“当时也站在黑暗中的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寂寥的歌声。”
寂寥?
“我也从来没听到有人形容我唱歌。”递给他一个洁白的盘子,我惊讶于那些食材在他手下像是有生命力,乖巧听话地变成一道一道可口的配菜。
“热闹只是假象。那个舞台属于你一个人,会馆全场人们的心也都属于你。可你的心却不在那里。”
皇微拿起一块刚切好的寿司递到我跟前。
“要不要尝一口?”
“尝一口?”我尴尬地盯着他并不打算收回的手指。难道他是打算亲自喂我?
“嗯。”他点点头,神色未有任何不自然,仿佛他亲自喂我一块寿司是理所当然。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接过他手里的寿司,请求道,“皇微,如果我想请你帮一个很重要的忙,你会帮我吗?”
他没有半秒的迟疑。
“无论怎样,愿意效劳。”
我错愕了:“要是这个忙跟小七的意思有悖呢?”
皇微肯定地说:“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无、论、怎、样,我都愿意为你效劳。”
我放心了。
“那么请你帮帮我,我想找小七重新谈判,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久美去送死。”
他微微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去。不要担心,有我在。”
大厅里的气氛果然不出我的意料,一派和睦下暗流涌动。
“体力恢复得真快,不愧是主宰者的女儿。”一看到我出现,千曜就开始调戏。他一直对我指责小七的那一幕耿耿于怀。
我不想理会任何无关的人,走到大厅的沙发边,在小七对面坐下。
“我们谈谈吧。”
“我觉得现在谈不出什么,智薰,你需要休息,恢复体力。”
可我等不及恢复体力了,我看了看旁边的久美:“久美,你可以回避下吗?”
不想她亲耳听到我们这群人在这里讨论她的生死。
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残忍。
“好的,姐,你们先聊。”久美依依不舍地跟刚刚重逢的羽野道别。
“乖。”羽野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亲昵的动作看得一旁的原千曜心里很纠结,他有点想念那个像孩子一样任性的伊莎贝儿了。
我装作没有看见这些。
久美回房间后,真夜端上几道茶点,几个人一同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品尝起来。
整个大厅里飘散着樱花清新的幽香。羽野端着茶盏在香氛中片刻的失神,他秀美的侧脸在烛光中美得近似妖娆。不忍心打搅这美丽人儿的恍神,我在一旁静静品茶,心里暗自思量该怎么开口。
“唉。”
羽野沉默良久后突然发出一声失意的微叹,接着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了,千羽野?”千曜没正形地猫在沙发上,眼神慵懒诱人,“好好的叹什么气?担心久美?”
“嗯。”羽野点头,索性将顾虑摊开告诉大家,“你们说主宰者的目的就是要久美的命,我怎么会不担心?”
砰。小七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你不相信我们?”他正色道,“我说了会保住她的命,就不会食言。我不会用一个女孩子的命去交换我哥。”
“我明白,我都明白。”羽野万般凄凉地点头,皮肤白皙的他此刻看起来很有几分娇弱,我见犹怜。如果他生成女生,一定是难得的美人。可惜他是男生,男生生来就要学会坚强,承担责任。
“所有的一切都跟我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端木也不会被软禁。”他凄婉无奈的一笑将小七的怒气消融得无影无踪,“小七,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我来布拉格是为久美在做最后一次努力。只要她和朔月都平安,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即使以后不能再陪着她,我也心甘情愿。”
羽野愿意放弃久美?
他愿意把久美让给端木朔月?
我忿忿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问:“你刚刚说什么?久美喜欢的是你,她这次来是为了赎罪。如果朔月获救了,我们就一起回巴黎去,重新开始新生活啊!你和久美会幸福的!”
“我们还回得去吗?”他反问我。
那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泓犹豫的湖水,让我明白他的无奈和心痛从来都不比我少。一时间我竟然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话。
是啊。
还回得去吗?
来布拉格的航班上我们就经历了一次劫难。原本以为是一次普通的飞行事故,但其实那是母亲在警告我们,她为了达到让我们畏惧的目的,不惜牺牲任何人的性命。
在羽野被机舱扣板砸晕过去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警告。
“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伤害羽野!”
“是吗?他的命反正不值钱,拿来玩玩又怎样?”
“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可以随便用来游戏?”
“这本来就是一个游戏。”
“羽野,醒醒!快醒醒!”
想到那场虚惊一场的空难,我不禁心寒。
原本以为母亲她会顾念我是她女儿,说不定可以求情让她放过久美。没想到她为了警告我和羽野,连我乘坐的航班都忍心下手。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失去了一半的胜算。
“呵呵……”
千曜拍拍皇微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调侃:“喂,皇大少爷你不是药剂师家族最优秀的传人吗?不如我们给那老巫婆下药?迷她个七荤八素的!实在不行,再加上千羽野用他的美色诱惑一下,我们的大计一定会成!啊哈哈……”
他的“啊哈哈”还没“哈哈”完,小七就顺手操起手里的茶杯,照着他的脸扔了过去。
“砰。”
千曜应声倒下,眉心留下一个被杯子砸中的红印。
本来严肃的讨论会被千曜这个家伙搅浑,小七想必心里也很乱,一时间大家都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焦急万分的我心乱如麻,站起身来匆忙地告辞回楼上睡觉去了。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月光洒满眼前整片桃木地板。
月光华美清冷,我停驻在黑暗里,伸手想触一下那美丽的月光。可惜月光就如同水晶镜中绽放的花朵,永远都是我无法企及的美丽。
即使是拼尽全力地争取,即使是费尽一生去等待——也是一幕无果的爱,一场无根的恨。镜花水月,终是要落空。
“智薰,宽心吧。”
身后响起清冽婉转的劝慰,还有淡淡烟草味道。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真夜舍下他们也跟了过来。
她靠在墙边点燃了一支黑魔,深吸一口,恍然间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也要一根。
“不,谢谢。”我摆摆手,突然发现她右手的食指上有处焦痕,虽然不惹眼但看着让人心疼,让我不禁暗自寻思——这个黑天鹅一般冷艳高贵的女生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她为什么会叫“真夜”?
她又为什么会突然失去行动力,连走路都如此艰难?
我以前看到的她不是这样子的!
呵呵,真夜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优雅地轻笑。她笑起来时左脸颊有浅浅梨窝,让原本冷艳的她平添了几分甜美动人。
“智薰,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不用再问,也不用觉得我行动困难是件可怜的事情。我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她熟稔地弹掉烟灰,“你还记得岚吗?”
“岚?”
我喃喃重复这个字。
“对,岚。”她坚定地提醒我,“慕音岚,是除了端木镜夜以外对我来说最最重要的人,其重要程度绝对不亚于久美在你心里的位置。”
“然后呢?”
“后来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开始我很痛苦,但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终于明白。”说到这里,真夜走过来借着月光在我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山……风。
她写的是“岚”字。
“‘岚’这个字拆开来,就是‘山’和‘风’,山顶上呼啸而过的大风又怎么能握得住?”她笑中带着泪,“久美也一样,花儿开得再久再美丽,终有一天也是要凋谢的。”
“不,不……”
“智薰,久美和岚一样,都是我们留不住的人,宽心吧,让她走。”
“不。”我一把推开她,“我不要!”
真夜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好在我及时醒悟过来扶住她。慌张地道歉后,我狼狈地转身逃跑进二楼的走廊。推开房门,我看到久美已经睡熟。我长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睡在她身边,满怀心事地平躺着仰望天花板。脖子下枕头的棉布虽然不及以往在巴黎的老家时用的丝缎枕头那么柔软,但胜在棉布朴实清香。
从小养尊处优的我早就厌倦浮华的生活,唯一想珍惜的就是身边陪着我的这几个人:久美、羽野、曜太……
这时熟睡的久美突然翻身挽住我的脖子,发出几声梦呓。我怕惊醒她,于是在黑暗里静默地看着妹妹熟睡中甜美的脸庞,内心充盈着无法言说的痛。
我该怎么样才能保护你?
我该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开得又久又美的花儿,能不能不要凋谢?
抚摩着妹妹脸庞的我,这时才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掉下泪来。心中仿佛下着一场旷世的滂沱大雨,看不清前方,也惘然不知归路。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十分清醒,深深明白这是个梦境,黎明破晓前就会醒来。在梦境里我最在乎的几个人一一出现,大家一起走在一阶虚幻的云梯上。
头顶是蒙蒙的天光,圣洁安宁。脚下的梯子是白玉材质,虽然悬浮在空中但踩上去并未觉得不踏实。行走在云梯上,两旁虚无缥缈的薄雾仿佛是云气,轻盈清冽,萌动暗香。往远方眺望,不见这云海的尽头,只是在静下心神、缄默前行的瞬间,总能听到仿若海浪扑打沙滩的声音。
沙……沙……
一下,又一下。
层层叠叠,若即若离。
羽野沉默地走在我们几个最前面领路,智夏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她的眼帘上一如当年涂着美丽的蓝色眼影,湛蓝湛蓝,属于天空的魅惑颜色。我牵着久美跟在他们后面。曜太在我们身后断后,不时提醒我们大家要注意脚下。
是的,要注意脚下。在梦里虽然不知道这云梯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为什么一行人要如此执著地前行,但脑海里有根弦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绷着——“如果踩到第1333级楼梯,大家都完蛋了!”
千万不能踩到第1333级楼梯,不然大家都要完蛋。脑子被这个可怕的担心统治,不知道它到底是从何来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踩到第1333楼梯就会送命。
但还是小心地数着,998,999……1221,1222,1223……
“呃。”
右边的手臂一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塌陷。云端大风呼啸而来,把云梯上的我们吹倒。匍匐在云梯上的我惊愕地发现右手牵着的久美不见了,刚刚她踩的那一块台阶裂开巨大的缝隙,缝隙下是缥缈得不见底的深渊……
头顶的空间一片漆黑。
“她还在睡。”
“嗯,温度正好。”
梦境破散前听到两个男生这样的对话,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是另外一对同样正细细打量我的眼睛。
这是一双紫色的眼瞳。
隔得如此之近,甚至可以看到瞳孔中四下发散的褶皱,从近似黑色的深紫到轻浅梦幻的淡紫,妖娆潋滟,流淌一整个海洋的水色。
正在这时,美丽眼瞳的主人也毫不客气地在端详我,片刻后眼珠狡黠地一转,流露出调戏的神色:“果然是大明星,很美呢。喂!皇大少爷,你眼光不错哦!”
“去死!”从睡梦中醒神的我一掌Pia飞了胡说八道的原千曜。真是的,长这么美的一双眼睛,怎么一说话感觉就完全变了?
从未见过他有个正形。
“刚刚你们说什么?怎么不敲门就直接进来?”我尴尬地坐在床上揉头发。这两个臭小子难道不知道这是女生的房间?
皇微抱歉地将两碗药水放在床旁边的小柜上。
“这是昨晚为你和久美熬的药,可以恢复体力。因为药水一凉功效就全失,所以我们就……”
我往旁边一看,久美还睡得很香。
“哦。”联想到昨晚的梦,我心里一紧,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赶紧披了外套匆匆跟皇微道别。我避开大厅里的小七他们,逃出门,一路不停步地跑过忘川。
天界通途。
倘若心有感应,处处都是路径通往我想要抵达的圣殿。凭借直觉和母女之间的强烈感应,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母亲所在的圣殿。
这是一座漂浮在异世界的宫殿,处于跟人类生存的另一维空间中。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神灵们居住的领域,天界和地狱的众神都居住于这个空间中。它和人类世界就像镜子的两面,互相窥视,又互相不可触及。
我母亲就居住在这个世界的某座宫殿中,仿佛神一般的所在。
所有的精灵和巫师们看到我的到来,都一一谦恭地颔首退下,让出一条让我前行的路。想必母亲料定我会来找她,对他们早有吩咐。
“你来了。”
肃穆的殿堂里,对于我的到来,母亲丝毫不感到惊讶。一些时日不见,母亲比从前更美,也更加不近人情。
我略略颔首:“是的,母亲,我来了。”
“不止她,还有我们也来了。”小七熟悉的声音在大殿那头响起,几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
是他们?
他们什么时候跟来的?
化身成雪豹的原千曜先人一步跃到我面前,把我保护在身后,他回头冲我龇牙:“笨蛋,你一个人来,害我们有多担心知道吗?还好皇微及时通知。”
心头涌起浓浓的感激。原来这帮小子们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
我点点头微笑:“谢谢,谢谢……”
说话间小七和尊尊、皇微也赶来站在我身边,把我牢牢地保护在中央。
见到这么几个傲气的闯入者,母亲很不悦。
“端木镜夜,你又擅闯我的禁地,这次又杀死了我手下多少守护巫师?”
小七微微邪笑:“没有,这次他们根本不敢拦我们,直接放行,还负责带路。”
“可恶,这群怕死的……”
母亲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风吹起殿堂中的层层雪白的纱缦,仿若仙境。殿堂两旁各立着七根三人才能合抱的水晶柱,高耸入云;正中心的地面刻着一颗巨大的六芒星,线条凌厉。
我正站在六芒星的最中心,平时黯淡的六芒星突然燃烧起苍白的火焰,火焰熊熊燃烧但并不灼人。
“母亲,放过久美吧。我知道您一直痛恨她,但看在我的份上,请放她一条生路。”
“为什么?”
“因为我在乎她,我不能没有这个妹妹。失去智夏和久美的感觉,就像您失去我一样啊……”我恳切地请求。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她,母亲半晌不说话。
一时间大风呜呜灌满整个大殿,雪白的纱缦在飓风中高高地扬起,像狂乱的白色发丝遮挡住我的视线。风中飘来幽蓝的光线,仿佛北极光变幻迷离。
“母亲,求求你……”
“求求你,没有这个妹妹,我真的再也撑不住了……”
“母亲,母亲……”
我跪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恳求她。
“智薰!你别这样!”原千曜冲动地把我拽起来,“为什么要求她?求她也不会答应的!这老巫婆根本就没有人性!”
“我当然没有人性。”母亲嘴角浮现出寓意莫测的笑,“因为我是神。”
“母亲,请您放久美和朔月一条生路。求您了。”我请求她。
“现在你才知道自己是我的女儿?当初你为了救花久美公开跟我作对的时候,我要你留下来陪在我身边,你不是头也不回地背着她走了吗?”母亲对这件事情仍然耿耿于怀。
我一时答不上半句。
当时端木朔月戴罪在身,羽野受了重伤,久美昏迷不醒。
我怎么能够抛弃他们留在母亲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孝顺的女儿……”我跌坐在地上,神色凄然,“为什么我把一切都弄这么糟糕?对不起……”
“没事,别这样。”小七安慰我。
他走过来跟我一同请求我母亲。
“请您原谅红人馆以往的冒犯,赦免端木朔月和花久美。我端木镜夜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来弥补他们的罪过。”
说完他深深地跪下去。
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七,我心里更加难受。端木镜夜是多么傲气的男生,从没见过他为任何人低头。
——可他现在为了至亲,也放弃尊严跪在我母亲面前卑微地请求。
“请求您……”
“请求您……”
“请求您……”
皇微、尊尊、千曜齐齐跪下来。
见我们神色凄然,母亲轻启朱唇,仿佛在自言自语:“既然都一片诚心,那么就这样吧。”
什么?
看样子有转机。我惊喜地等待母亲说下去。
“既然你们都很有诚意,我可以饶恕端木朔月和花久美。当初我是一时寂寞要求玩偶师造出来了这么多的玩偶,现在我对这些玩偶非常厌恶。只要你们能把全世界的玩偶全部给我消灭,将他(她)们的灵魂收集到水晶瓶里给我交上来,我就放过端木朔月和花久美,一切既往不咎。”
“杀光全世界的玩偶?”我惊声反驳,“这怎么可能?母亲,这太残忍了!”
“我的底限已经如此。接不接受,你们自己好好考虑……”
母亲边说边消失在一片凄迷的迷雾中,王座和大殿渐渐隐没踪影,只剩下我们几个人还站在原地。
离开时小七走在最前面,尊尊、皇微保护在我左右,雪豹原千曜负责断后。一路上巫师和精灵们纷纷退让,为我们让出一条路。一位陪伴母亲多年的老巫师悄悄拉住我的手,提醒道:“智薰殿下,不要再忤逆你母亲了。她对你们的忍耐,早就到了极限。如果是平常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
一旁的精灵们纷纷惊慌地点头应和。
“谢谢,谢谢大家。”我感激地向他们告辞。
走出神殿的地界后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回红人馆的路上,皇微转道去置办药材,千曜、尊尊两个体力充沛的家伙转眼就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只有小七绅士地陪我走回家。
虽然母亲又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但总算是不需要直接取久美的命了。
谢天谢地……
能够保证她平安无事,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慈。
这么多天一直绷在我脑子里的那根弦突然松懈下来。我连迈步子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瘫软地倒在河边的长椅上,再也走不动半步。
银光粼粼的河水温柔地流淌,阳光在水面浮浮沉沉,暖得不像是真的。这难得的静谧中我和小七都疲惫地不想多说。他站在我坐着的长椅边,虽然近在咫尺,却远得像有一光年那么遥远。光线在他美好的侧面上明明灭灭,寂寞得让人心悸。
休憩片刻,他弯下身子,朝我挥挥手:“过来。”
“干什么?”
“我背你走。”
“背?”我赶紧支撑着从长椅上站起,“不用了,不用了,谢谢。”
“女生就是婆婆妈妈的。”他不由分说地背起我,步速完全不减。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内心踏实安稳,终于明白端木镜夜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冰山冷脸人,偶尔温暖一下能感动死一票人。
还差一条街就到布拉格广场,大步往前的小七突然被一面晶晶亮的橱窗吸引,停住不走。
“呃,智薰……”语气迟疑羞涩,“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我细看那橱窗,原来是卖女生发饰的店铺。
“你能帮我挑个发夹吗?”冰山冷脸人居然破天荒地脸红了,窘窘的样子好可爱。我在心里很想笑,嘴上却没敢笑出来。
端木镜夜这小子的个性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谁敢嘲笑他,怕是不想活了!
“好啊!”我满口答应,故意问,“反正久美现在也平安,我就陪你挑吧。不过……你是想送给谁呢?”
“呃……”居然还是强撑着不肯说,“总之是个女生了。”
“噢。”故意将“噢”字拖得老长老长调侃他,“是个什么样的女生呢?”
“什么样子的女生?”
这个问题居然把他问倒了,站在橱窗前他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眼神突然变得温柔。
“她……是个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女生。很多人初次见她,都以为她很冷很不好接近,但实际上……她非常重感情,没有安全感,害怕无法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水面折射的光线勾画出他的侧脸,在被黑暗隐没的半个脸中,是他对心爱之人无法言说的爱意。虽然他喜欢的那个人此刻并不在身边,但在旁人前提到她时,他的心仍像下过暴雨的湖面——澄净,涨满温柔。
Love me tender,love me more。
听他复述的这片刻中,我脑中突然闪现这句歌词,也深深领会小七说的这个女生到底是谁。端木镜夜跟他哥哥一样是死脑筋。如果爱,必是深爱。
可他喜欢的那个女生为什么会变化那么大?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样子?我的眼瞳黯淡下来,禁不住问小七:“好,我帮你挑。但我有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你问。”他很痛快。
“真夜的腿到底是怎么了?她以前不是叫真夜的啊,为什么要改名字?”
“走,陪我去挑个发夹给她。”小七背着我走进那家昂贵的饰物店。在店员的悉心介绍下,我们很快就选中了一枚黑水晶发夹,非常衬她。
出店门时我忍不住责怪。
“喂,你刚刚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真夜她会……”
“我只同意你问,但没说我会回答。”
汗,臭小子,又被他蒙混过去。看来他曾经答应为谁守口如瓶。既然如此,我也就没再多问。那些属于小七和真夜的故事,就让他们自己好好珍藏吧。
我们终于回到红人馆。
“久美?久美?”一进门,我忍不住想把好消息告诉她和羽野,我不会提到要杀光全世界的玩偶,就说我母亲已经不怪罪她了。
如果久美知道要用全世界玩偶的命来换她的自由,她一定会伤心。
“久美?久美?”
“羽野?羽野,你在吗?”
“久美?”
奇怪,两个人竟然都不在。
“不会出事吧?我们要不要出去找找?”小七担心地说。
千曜撇撇嘴:“没准是逃跑了吧?”
“不可能!”小七一口否定,“千羽野那小子根本不怕死,他不是这种人。”
“好啦好啦……”还是真夜出来稳定了局面,她摆摆手,“谁都不要去找他们了,就给他们一点点独处的时间好了。”大家低头一想,好像说得也是,于是各自回房间准备行头,一旦皇微配制出药剂马上就出馆捕杀玩偶。
只花一个时辰,皇微就配制出了赐死玩偶的药剂。这种无色无味的药水只要混在食物或水中服下一滴,灵魂就会从躯体中脱离出来,飘荡在空中。这时红人馆的猎手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玩偶的灵魂收集在水晶瓶里。原本玩偶美丽的躯体也会像沙一样随风而散。
“好厉害的杀人药剂。”我由衷惊叹。
更让人叹服的是这种药水不光能消灭玩偶的身体,还能抹去被杀玩偶周围人的记忆。
只要这个玩偶一死,他(她)身边至亲和至爱的人对于这个玩偶的记忆也会烟消云散。
没有人再会记起他(她)。
很残忍,也很痛快。
药剂既然已经到手,千曜、尊尊和小七顾不上多休息一分钟,立刻分头出去猎杀玩偶了。这又是一场玩偶们的浩劫。
我一个人在房间默默祈祷,心乱如麻。
主,请告诉我……
我这么做对吗?
牺牲这么多玩偶的生命来换取自己妹妹和朔月的平安,到底是救人还是满手沾满鲜血的杀戮?
告诉我,告诉我……
“你的双手沾满鲜血,可你的心从未肮脏。”
脑海里突然闪现自己曾经对端木朔月说的这句话,鼻子微微泛酸。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朔月的情形。当时的我满心仇恨,根本没有想到初见他的这一幕会在日后一遍又一遍地想起。
久美和朔月曾深深相爱,可惜后来竟然遭遇这么多事情。
这么多伤害到底为了什么?
这么多波折又因为什么?
因为爱。
因为内心深处炽烈燃烧的、始终不肯熄灭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