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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溺蓝

Siva,超人气美型小说家。

17岁时以一部长篇小说叩开读者心门,拿下当年最高文学大奖,光速成为全民偶像。

幻黑短发。瞳色幽蓝,清澈又深不见底。沉迷于牙买加蓝山咖啡、大片大片无瑕疵的深蓝和干净到剔透的美好事物。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访谈节目时,他穿一件Gucci的黑色小外套,把里面银灰色的开衫袖子微微往上卷,露出25厘米左右的手部皮肤,凝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那一刻我端着咖啡迟迟收不回目光,青绿火焰刺破坚硬的壳,在心内安静温暖地燃烧。我暗暗地想,真不容易找到手指和手腕都这么修长纤细、温润干净的男生。

这样一双手天生适合写缠绵悱恻的小说,一个字一个字敲中你内心的柔软。

他说“Siva”这个笔名出自印度教里的“破坏之神”,颠倒众生,兼有摧枯拉朽和复苏万物的旷世之力。在现实生活中认识Siva一年后,我回过头去读了他当年出道时写的那部获奖长篇小说,扉页上印着几行纤长静默的字迹--

爱是什么?

有人说,爱是含笑饮砒霜。

爱情至美,砒霜至毒。

深爱一个人失去自己,才会痴痴凝望他无邪的笑脸,一小口一小口饮下他递过来的毒酒。

情意从字里行间流出,恍然觉得他这是在写我。命运是诡笑的魔术师在暗处布下千回百转的局,人世间所有因果缘分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Siva,如果我有预见未来、洞悉一切的能力,就能阻止后来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来的你也就不会消失了。

Siva,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初遇Siva的那一年早春,图书馆外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汽车驶过时惊起一小团明媚雪白的雾气,花瓣簌簌地落满了挡风玻璃,说不尽的妩媚妖娆。我是SZ大学一年级学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整天围着“功课”、“社团活动”和“咖啡馆兼职”转。

他走进自习室的时候引起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女生们窃窃私语,都不敢贸然上前搭讪。他把书放在我对面的桌子上,轻轻抽出椅子坐下。我抬头望一眼对面的不速之客:校园里少见的混血儿,黑发碧瞳。他的眼神很安静,瞳色幽冷清澈。与他相比,周围世俗的一切立刻黯然失色。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了。

头晕脑涨的我一眼认出对方是谁,0.1秒内心脏狂跳10拍。他迎上我的目光问我是不是上官星见,没等我回答又拿起桌上的散文稿翻了翻,目光挑剔。趁他还没毒嘴,我一把抢过来说:“我是星见,什么事?”

“很少有女孩子敢这样注视我。”

“那当然,谁见着妖孽不怕啊?”谁知道这句随意的调侃让他脸色一沉。我翻了个华丽的白眼。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他递过来一张照片,“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你看认识吗?”

我接过照片细细端详。

相片中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深蓝校服小短裙,抱着高中课本。清亮明丽的眼瞳里水色潋滟,仿佛随时会掉下晶莹的泪滴。下巴尖俏,左脸颊上依稀有一颗细小的泪痣,风吹乱了她的额发,笑容里隐约有妩媚的邪气。

突然想起高中同桌的口头禅--“家有妖孽初长成。”

电光石火间闪过脑海的字句是“电视台整人节目”、“这照片怎么流出去的”和“名人也有疯狂时”。这根本就是我的照片,他怎么会有?

从前只知道有个叫Siva的名作者,原来也不过是个无聊的人。我觉得失望,沉默地把照片还给他,收拾书本准备闪人。

他从我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上官星见,你误会了,听我解释。”

“误会?”我冷笑一声,“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不但知道我的名字,还拿着我高中时的照片说这是你女朋友,问我认不认识!”

“你真的误会了,她只是跟你长得很像。”他拿出一个蓝色封皮的学生证,里面白纸黑字地写着:

姓名:谢落微。

性别:女。

出生年月:1991年3月7日。

籍贯:广东省广州市。

学号:04870103。

第一学期注册:(公章)深圳市XX中学。

第二学期注册:(公章)深圳市XX中学。

……

表格旁的证件照上又是那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头发往后梳成马尾,笑得清甜。

“她是我的女朋友,谢落微,四年前在一场意外里丧生。”

“意外?”我很好奇,停下收书的手。

“准确地说,是一场凶杀。”他竭力平定情绪,“四年前的7月11日晚上6点多,我们一起看完电影后,我送她回家,然后目送她走进小区门口。谁知道几分钟后,她就被凶手杀死在电梯里。”

“杀死……在电梯里?”我毛骨悚然,满背冷汗。

“是的,她被人从背后掐住双手,割喉放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当时电梯里没有其他人,摄像头被破坏,没能录下任何画面。唯一的线索是她出事前曾给我发过的一条手机短信,还有她手里死死拽着的一张塔罗牌,牌面的图案是‘倒吊男’。”

“等等!那条短信跟她的死有关吗?”我耸耸肩,“或许短信里会有线索?”

“她说‘有东西在跟着我,我好害怕’。”

“跟着她的,会不会就是凶手?”

“我也这么想。”他苦笑,“可是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查不到任何东西,后来他们找我做过几次笔录。两个月后结案,他们最终判定凶手是住在她家楼下的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名患者本人无法承担刑事责任,只判定其家人监管不力,将他送往医院强制治疗。”

“就这样?”我认为很不值。

“对,就这样。”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神明亮摄人,“可是我不相信,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真正的凶手说不定现在还逍遥法外,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哪怕是一丁点儿线索,我都不会放弃。”

一股阴郁的血液涌进我的心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打断他:“你看过《地藏菩萨本愿经》吗?”

“我不信佛。”他摇摇头。

“我也不信,只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说那些作恶者‘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坏人自有恶报,你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凭什么去抓他们?”

“业报太迟,我等不及了。”他把那张照片递给我,“无论如何,你跟落微长得这么像,总算是一种缘分。照片请你留着,如果有什么关于这件事情的线索或是消息,告诉我好吗?”

“好。”我接过它,随手放进外套口袋里,心里愤愤地想:

什么电梯杀手?

什么神秘虐杀?

就算被害人跟我长得相像,那又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也淌上这趟浑水?请原谅我这么现实,穷人家的小孩听不起爱情故事,更玩不起风花雪月。

这个“爱情故事”已经占用了我25分37秒的时间,接下来我还得去还书,找老师借备课笔记,胡乱啃几片饼干后火速去校门外的咖啡馆打工。

我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桌上的书,准备闪人。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比落微高,高很多。”

“那当然。”我骄傲地一挑眉毛,“你那个女朋友也就一米五几吧?我171厘米,比班上好几个男生都高。”

他不答话,像升国旗一样缓缓地站起来,渐渐高过我的肩膀、下巴、眼睛、头顶……直到比我高出足足半个头。真是长江后浪踩前浪,前浪踩成沙茶酱。我顶着一张“老娘就是沙茶酱”的臭脸,很不痛快地火速闪人,临出馆前还狠狠一回头,检查他有没有跟来。

果然,他跟来了,一路跟到我打工的那家咖啡馆。

92度咖啡馆,校门口那条街上最拉风的咖啡馆,以“味道极其销魂,环境极其优雅,价格极其不靠谱”享誉江湖。

来这家咖啡馆的第一天老板娘就告诉我,人们在舒适惬意的时候,体温会略略上升0.2度,也就是37度。煮咖啡刚好相反,100度的沸水太过火,唯有略略低出8度--92度水温煮出的咖啡,味道最是倾心。然后她啪地抽出一支温度计递到我手里,从此开启了我每天拿着温度计测量咖啡温度的生涯。

这天是周六,约会的小情侣们一对接一对的,整个下午我忙得快飞起来,眼睛还不忘记时不时瞟一眼独自坐在窗户边喝咖啡的Siva。

他点了一杯蓝山,侧影落寞孤独。

某一瞬间,心被那个侧影惊动,就像封闭多年的黑暗罐子猛地被撞翻,掠过艳丽美妙的光线,让心无限欢喜雀跃,在这渺然的天地间期盼到久违的光明。

我拿出那张他女朋友谢落微的照片,第一次用“不,这不是我”的念头去端详它。

尖俏的脸庞。

微微上翘的唇线。

还有眼神里的那一抹诱人妩媚。不不不,与其说是妩媚,不如说一种半人半魔的神秘气息。眼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一旦凝视着你,你的灵魂都快要出窍。令人着魔的,还不是神圣感,是带着惊恐的臣服,好像世界末日就只能指望她了一样。

幽暗华美,绮丽妖媚。

我相信了他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前女友谢落微被神秘凶手虐杀在电梯里”的故事,尽管五官如同双生儿,可我的眼神里永远流露不出这么汹涌的妩媚。

她是谢落微,她是跟我长着同一张脸的谢落微,她是四年前被虐杀在电梯里、警察至今抓不到凶手的谢落微。

她是让这个风度翩翩的男生思慕至今、无法忘怀的谢落微。

她不是我,她不是倔强的上官星见。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后有一行清瘦字迹:“Siva,137XX1177。”

“星见!”工友撩开制作内间的帘子,朝我说道,“你的手机响了很久了!”

“噢噢,谢谢!”我跑过去摁下接听键,“喂?妈?”

对方不是我妈的声音,是邻居王婶。

“星见!你快回来!你妈妈刚刚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摔?摔下去了?”手里的咖啡壶一晃。

“对啊,你妈拎了好多东西上楼梯,不知怎么的就摔下来了,吓得我们……喔唷,你是不知道,你妈当时脸都白了,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现在呢?”我冲着电话吼,“她现在呢?”

“现在在床上休息,她缓过来了,怕花钱,不肯去医院……”

“我马上回来!”

赶回家时,王婶和几个老邻居守在我妈身旁,用冰过的湿毛巾帮她扭伤的脚做冷敷。妈的脸上有了血色,说话也有力气了。

“星见,你怎么回来了?”她惊讶,“你不上课?”

“是我叫她回来的,你刚摔下去的样子真是吓人。”王婶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妈,走,去医院。”我想抱她,她一把推开我。

“不去不去,哪里去得起医院。”她摸着扭伤的脚踝,“又没什么大事,就是崴了脚,敷一下就好了。”

我心里一酸,很不是滋味。

“不花什么钱,我们去找医生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开点治跌打损伤的药。”我安慰她,“上周我去交了水电费,卡里还有1000来块。”

妈叹了一口气,说道:“卡里没钱了,昨天我去交了这个月的房租。”

“我,我在打工,我有钱。”

“你那份兼职一个月就800块,在深圳这种地方哪够用啊?”她慈爱地抚摩我的脸,“星见,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情,有空打扮打扮自己,跟同学们出去玩。我看楼上跟你一起念大学的那两个小姑娘每个周末都化了妆,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去跟男孩子约会……”

“我是您的女儿,就是不化妆也比她们漂亮。”我捉过她的手,“您等等,我找点东西帮您包扎。”强忍喉咙里的哽咽走进客厅,刚刚离开她的视线,眼泪就刷地淌了满脸。

胡乱擦了擦。在茶几上扯了一些干净的纸巾,从药箱里翻出双面胶、消毒药水、纱布、小剪刀。王婶好心地回家拿了一瓶正骨水送来,其他邻居陆续散去。

我撕开纱布,叠成一个小方块,倒上正骨水帮妈包好脚踝。

她咬着牙,不喊半句疼。

晚上她很早就睡去,我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了许久许久。她血气不足,手心一直暖不过来,皮肤比从前粗糙了很多。

一个女人无论怎么悉心保养,一过40岁她就真的老了。我妈年轻时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在京剧团里唱花旦,尤爱《霸王别姬》这一出。一直记得她在《霸王别姬》演“虞姬”那个扮相,青丝三千,忧愁万年,眉目间泪光点点,顾盼生辉。台下的人们看得痴迷,听她婉婉柔柔地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待听军情报如何。

……

她在台上有一种古典的光芒,让观众挪不开视线,想必我父亲当年就是被她的光芒吸引的吧。20年前,我母亲跟着剧团去香港汇报演出,认识我那个好吃懒做、装大款的父亲,后来舍弃剧团的工作跟着他留在了香港。他们结婚一年多后有了我。我满月的时候,父亲去澳门豪赌,欠了一大笔赌债后跑得无影无踪,从此我们母女俩相守度日。1997年香港回归后,我们辗转来到深圳。

那时候她背着3岁的我去幼稚园,走到门口交不起学费又折回家;为了给我买新书包,她周末顶着八号风球去公司加班,当晚就发高烧。

小学一年级我得了“三好学生”奖,在全校大礼堂里领奖,她坐在第一排望着我欣慰地笑,笑容里泪光闪闪。

初三时我跟同桌的男生早恋,她追着要打我。巴掌还没落下来,她自个儿先哭了。

高三时我交不起资料费和补课费,她逼不得已去敲邻居家的门借钱。

……

一个女人带着她不懂事的女儿,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这辈子只想嫁个好男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天寒地冻时有个温暖的家就可以了。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还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我突然很心寒,血和泪都往肚子里咽。

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兜兜转转一场,到头来都是捕风。

等妈睡熟后,我回房间写作业,一摸口袋,又把谢落微的照片拿了出来。坦白说,我真羡慕她,去世经年,还有这么优秀的男生一直怀念着她。

不是没有过初恋。15岁那年跟同桌男生易佳南放学后手拉手逛街,他偷开表哥的跑车载我去南澳的海边。那时我是班里最孤傲的女生,只有小易亲近我,教我说普通话。在海边他轻吻我,两个人在熔金的夕阳里羞得满脸通红。

当时我以为那个落在左脸颊上的吻,就是爱。

15岁生日那天小易带我去一家法国餐厅,侍应生端上鹅肝,我举着叉子不知道怎么下口。小易细心地帮我切好放到盘子里,说鹅肝是一种很残忍的食物。

农夫先选好一批肥鹅,每天给它们喝酒。鹅中了酒精毒,肝脏一天天不健康地长大,变成原来体积的数倍。农夫这时候就杀鹅取肝,鹅肝的价值远远超过鹅本身。

“好残忍,那我不吃。”15岁的我放下叉子。

小易说:“你听我讲完。据说天天负责喂鹅喝酒的,是农夫美丽的小女儿。她发丝金黄,眼瞳像湖水一样碧蓝。有一只鹅对她一见倾心,虽然知道喝下醇酒之后,肝会一天天变大,它会一天比一天承受更多肉体的痛苦,但为了爱,它还是含笑喝下毒酒。它每天盼望女孩出现,在她怀里,喝她所赐的酒。它的肝一天天变大,痛苦也一天天地加剧。但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它仍然是最勇敢去喝酒的鹅。它的肝开始硬化,体积已经达到要求。当女孩捧着酒壶出现,鹅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喝她亲手灌下的酒了。明天,农夫便要把它的肝拿出来。鹅喝下最后一壶酒,在湖上为女孩跳出最后一支舞,湖水也为它悲伤。第二天,鹅被杀,新鲜的鹅肝被送到一流的餐厅里。餐厅里吃下鹅肝的人们,突然明白了爱情是什么。”

我好奇地追问:“是什么?”

小易笑着说:“你没看过一个叫Siva的人写的书吗?他说爱情就是含笑饮砒霜,明明知道眼前的是杯毒酒,因为是心爱的人递过来的,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光。后来小易考去美国加州的高中,我们有11个小时的时差。我总在凌晨时接到他的电话,脆弱地问:“你什么时候有假期回来看我啊……”

再后来电话渐渐少了,语气冷淡,说话有一搭没一搭。不用他开口,我识趣地说了分手。是啊,情已至此,给自己留个忧伤的台阶下。分手那晚梦见他坐夜间航班回来了。他在门口放下箱子,一把搂住我,喃喃地说:“星见,我不走了,再也不会走了。”

在梦里我感动地在他肩头抽泣,醒来时看到的是自家漆黑的天花板。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绞,疼得发涩。我怕惊动家人不敢出声,躺在床上眼巴巴等着天亮,在黑暗里默默流泪,终于明白了他告诉我的那个鹅肝的故事。

爱是什么?

爱是含笑饮砒霜。

爱情至美,砒霜至毒。

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痴痴凝望他无邪的笑脸,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喝下他递过来的毒酒。

那是寒冷的2005年冬天,从那时候开始,我再没有交过男朋友。

我不敢爱了,我真的真的不敢了。

谢落微之于Siva,小易之于我,都曾是我们最熟悉的那个人。我们所熟悉的人,背对我们走进沼泽,穿越渺然漆黑的森林,将我们抛在脑后,渐渐失去踪迹。我选择忘记小易,Siva选择寻找真相。我猜他对谢落微的爱已淡,他欠的是对那段感情的一个解释。

一个让他彻底相信对方已经消失的解释。

想到这里我很惭愧,现在这样执著痴情的男孩子还剩下几个?能帮就帮吧。我从床上爬起来,给他留下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我是上官星见,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他很快回复:

我明天开签售会缺一个助理,你过来帮忙吧。

缺助理?这小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撇撇嘴,把手机搁到台灯下,一头扎进被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在梦里那个叫谢落微的女孩站在床前,伸出血淋淋的右手轻轻摸我的脸。她不停地哀求:“星见,星见,我们对换身份好不好?我想活下来……”

“不!”猛地从床上坐起,额上的冷汗一滴接一滴,幽暗华美的夜雾从窗外飘进,一丝一缕,细碎宛如光线。当时的我还未发觉自己已经搅进了一个参不破的棋局里,Siva、谢落微、我……还有后来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局里身不由己的小棋子。只等着棋盘摔碎的一刹那,在惊如夏花的生命里狠狠燃烧自己。

纵使玉石俱焚,誓必光耀满堂。

签售会设在本市人气最旺的书城,上午9点30分,Siva开车来接我。跟想象中张扬的明星作家不同,他开一辆低调的月光银色跑车,侧脸从旁边看去精致得无可挑剔。我忽然想起电影《赎罪》里那位眼瞳蔚蓝的士兵罗比,他们有同样诱人的静默。

1940年6月1日深夜,这个往后开满儿童花朵般笑颜的日子,在那天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身患败血症的罗比在战壕里手握大叠明信片和信笺死去,永不瞑目。混杂着汗水、泪水、泥土和血迹的信笺是他一封一封写给恋人塞西莉亚的,字字深情,纸页摩挲得残破。在那些炮火纷飞、鲜血淋漓的时光里,他和恋人都是牺牲在战争中的渺小棋子,身不由己。

一个客死敦刻尔克,一个在家乡郁郁而终。

他们的故事是阳光下晒干的鸢尾花,被大风吹散,只有塞西莉亚的妹妹怀抱赎罪的心情用毕生心血写下这个名为《赎罪》的故事。

如果没有这个故事,没有这部电影,大抵没有人会记得在1938年,或是1939年,他在炮火连天中为她深情地写下这样的字句--

亲爱的塞西莉亚,故事会继续下去。我会回去,找到你,爱着你,这一生与你厮守,无悔地生活。

温柔溃不成军。

如果Siva就是身陷战火中的罗比,他会为落微写出怎样的句子?抑或语言都是累赘,他只愿她不要像昙花凋零得那么早。哪怕落微不爱他了,哪怕他们分手,只要她好好地活着,还活着就好。

大抵文人都是多情种子,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逝去不可追回的一切,当如一夜噩梦醒来,极早忘记为好。可Siva不肯,他执拗地攥着那份感情里的温暖不放手。我好奇谢落微究竟是怎样的女生,让他如此迷恋。

书城正门挤着大堆排队等待签售会开始的粉丝,他们为Siva而来,在冷风里盼望偶像的出现。Siva把车从后门开进去停好,然后跳下来帮我打开车门。

“带签字笔了吗?”他问。

“签字笔?”

“拜托,这是助理该干的活。夏吉没有通知你?”

“没有,谁是夏吉?”我无辜地问。Siva不置可否,10分钟后伴随着4英寸Jimmy Choo高跟鞋与地板的摩擦声,“公主病”患者林夏吉同学出现。

在林夏吉同学的世界里,男人只分两种:一种是爱慕她,一头拜倒在她美丽的石榴裙下的;另外一种是睁眼瞎,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美女的。她就是那亘古闪耀的恒星,出现在她周围的男同学、男同事,哪怕是高速公路上的男性收费员,只要人家多说了一句“谢谢”,她就在心里冷笑:又多了一个仰慕者,真是想不受欢迎都不行。林夏吉看不起爱慕者,又需要从他们爱慕的眼神里汲取活着的理由。被万人疼爱地捧在手心,才是她生命里最大的快乐。

唯一的例外是Siva。

Siva在林夏吉心里非比寻常,他是她唯一不敢轻视的人,仿若不可亵渎的神。

戴安娜王妃生前最爱Jimmy Choo的4英寸高跟鞋,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双踩在足下妖娆。夏吉的车刚开到会场,门童就忙不迭地帮她开车门。Jimmy Choo的4英寸鞋跟落地前脚踝妩媚地一扭,她躬身下车对眼泛桃花的门童嗲声说“Thanks,honey”,电飞了他的魂魄。夏吉在人海里一眼瞄见心仪的Siva,欢喜地扭着小腰、踩着小碎步过来,又一眼望见Siva身旁的我,脸色骤然一沉。

--脑电波里嗞嗞刻出“情敌出现”几个醒目的大字,随后收到的大脑指令是“消灭她”。

Siva自然不会发觉这些女人们的小心思,他大方地介绍:“星见,这位就是我的经纪人林夏吉。夏吉,这是我的朋友上官星见。”

“Nice to meet you。”我伸出手。她没有搭理,目光上下挑剔地打量着我。直到确定我从容貌、身材、气质各个方面都不及她妖娆耀眼后,她才轻蔑地一笑,妩媚地递给Siva一张行程单:“Siva,签售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中午我们与主办方一起用餐,午休40分钟后赶去城北的另一家会场,那里的签售活动在下午2点半准时举行。你看,这么安排有问题吗?”

“嗯,都交给你打点。”

他们开始聊起上午签售会的具体流程,而我的右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想了想,我收回来,双手插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抵我无法融入他们。

粉丝们的热情可以用山呼海啸来形容,台上只设Siva一人的座位。无须夏吉和男主持人一起炒热气氛,现场自行high到沸点。等候签名的队伍蜿蜒排出三百多米,在马路边匍匐成一条沉睡的长蛇。

“终于见到他了,本人比电视上还好看啊。”

“你也喜欢他啊,我今年大一,你还在念高中吧?”

“我妈都喜欢他,说他年轻有为,才貌双全。”

……

台上的Siva埋头签名,偶尔站起来跟粉丝合影。夏吉在一边不停使眼色,要他显得有亲和力一点,哪怕是微笑30秒也好。

可是他连30秒的微笑也吝啬,不是真开心的时刻不会露出半点笑容。我曾听一位当红歌手说,小时候她最爱幻想自己踏上万人演唱会舞台的那一刻。

千人万人为她而来,那时她一定不会再感到寂寞。

真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错了。站在容纳几万听众的会场,当苍白炽烈的聚光灯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面对数以万计期冀的目光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

这注定是一条寂寞的路。因为要引领别人,所以自己需要比他们走得更远,走到世界的尽头俯身凝望空幽漆黑的深渊。

想必此刻的Siva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孤独,作品不代表作者本身,大批的粉丝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感受到作者的灵魂。相同磁场的人们远隔千里也能发现彼此,无缘者擦肩而过也形同陌路。

“你好,你要签哪几本?签在哪里?”我问读者。

“这本,这本……嗯,还有这本,都签在扉页上。”

“好的,请等等。”我守在埋头签名的Siva身边,把一本一本书翻到需要签名的页面递到他跟前,尽可能减少读者们排队的时间。

“Siva,Siva,我好喜欢你,下午跟我们班同学一起去唱K好吗?”时不时会出现这样天真的家伙,邀请Siva唱K、烧烤、生日聚会,甚至是约会,更有大胆的女粉丝抱着大把钻石玫瑰,脸色绯红地涌上来索吻,被Siva一掌挡开,轻描淡写地说:“你,离我远点。”

我怀着乡下人头回进城的激动心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摊开一本又一本等待签名的书递到他面前,看着他龙飞凤舞地画下大概是名字的诡异符号后,再将这些镀了金一般的书交还给激动得热泪盈眶的读者。

“亲爱的们,我们的签售会还有20分钟就结束了,Siva一定会帮每一位到场的亲都签名留念的,请大家耐心等待哦。”夏吉像只花蝴蝶在台上如鱼得水,时不时蹿到Siva身边发出一声嗲得我汗毛都酥了的惊叹:“My God,我们家Siva的签名真是帅哎。”

我们家Siva?

心里对“我们家”三个字有些不爽,恰好这时夏吉“不经意”地后退,她尖如锥子的4英寸高跟鞋不偏不倚地扎进我的右脚脚背。

一阵锥心之痛。

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签售台木地板上。

忍痛捡起书,耳边响起林夏吉落井下石的讥讽:“哟,连本书都拿不稳,Siva,下次你还是请个专业点的助理来吧,便宜没好货。”

“夏吉,星见是我的朋友。”他正色道,林夏吉讨了个没趣,不解气地凑近,又是送过来“不经意”的一脚,这次我机敏地躲开了。她用力过大,一脚扎进台上的木地板缝里,鞋跟半天拔不出来,表面保持优雅微笑,心里已经痛得龇牙咧嘴的。

林夏吉狠狠地剐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辈子都记得。接下来是签售会的最后一个环节--在场读者写下心愿,扔进事先准备的木箱里,然后现场抽出三名读者的心愿,由Siva亲自帮他们实现。最后一名读者捧着签名书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所有人死死盯住主持人林夏吉手里的木箱。

“现在有请我们的Siva抽取三名幸运读者,来……”夏吉把木箱递到Siva面前,“请你给予这三个人幸运吧。”

现场音效响起,鼓声雷动,台下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有女生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冷面男Siva点点头,仍旧没有笑意地从箱子里拈出三张纸条,递到夏吉手里。

全场肃静,鼓点在夏吉打开第一张纸条时戛然而止。今天她化的是粉色芭比妆,背投镜头落到她涂满粉色Dior的双唇上。那双唇就像一朵娇艳的蔷薇,刺痛了我的眼睛。

“第一位幸运儿是……”她停住,环视台下数百双殷切期待的目光。这一刻,膨胀的虚荣心让她恍惚觉得这不是Siva的签售会,而是她--美丽的公主林夏吉的个人演唱会。

沉溺愉悦的幻觉10秒后,她从贪恋的深海重新潜上水面,呼吸到现实空气,转头看往座位上的Siva。

他微微颔首,示意她不用迟疑,直接念纸条,大家都在洗耳恭听。夏吉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娃娃,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暖场乐队再次奏响鼓声。

“第一位,第一位幸运读者就是--”鼓点戛然而止,夏吉宣布,“恭喜278号同学!你是本场签售会的第一位幸运儿!”

台下一声狂喜的惊叫,女生捂住发烫的脸蛋,举起手里的号码牌兴奋地向四周叫道:“是我哎,真的是我哎。”

夏吉笑容美好地请她上台来,展开纸条念给所有人听:“Siva,你好,从你出第一本书开始我就是你最忠实的粉丝。如果能得到你的拥抱,就是我天大的快乐,那我此生无憾了呀。”

台下的同学开始起哄:“拥抱拥抱拥抱!Oh!Oh!拥抱!”起初喊的只有几个人,渐渐地所有现场读者都开始有节奏地喊“拥抱”,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这整齐划一的声音--“拥抱”。幸运儿羞红了脸,站在台上死命地揉搓裙角。

夏吉问她:“你的心愿就是得到Siva的一个拥抱?”

幸运儿害羞地点点头。

“那好,我们现在有请男主角隆重出场。”夏吉佯装征询Siva的意见,“Siva,她想你抱抱她,可以吗?”

此话一出,我听到台下无数女生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OK!”Siva从座位上站起来,人群中发出阵阵成分复杂的惊叹。大抵这些人都羡慕那个幸运的女生,更羡慕Siva拥有的一切。

只有极少数人明白--他那华美衣衫下隐藏着一个流淌深蓝汁液的伤口。

音乐由缓渐急,在Siva一步一步走近幸运儿的时候,夏吉美艳的瞳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嫉妒。她垂下浓密的假睫毛,不断告慰自己:这只是个与读者交流的活动,一定要把自己这点小情绪掩盖住。台下观众们的嫉妒和羡慕却是赤裸裸的。

在由数百人的嫉妒燃烧起的橙色火焰中,Siva走过去,轻轻将幸运读者揽进怀里,下巴抵住她头顶柔软的发丝,手轻拍她的后背,然后温柔地抱紧。

这样温存节制的拥抱,亦父亦兄亦恋人。

“希望你快乐。”他对她说。

整个身心沉浸在拥抱的甜蜜中的女生感动到落泪。在被抱紧的刹那,她听到了Siva的心跳,如此真实有力。

浸在光芒中的偶像不再像可望不可及的恒星,变成触手可及的温暖。她把头贴在Siva的胸膛上,此生终于无憾。

Siva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神情。我只见到女生眼里汹涌的感激和温情,忽然觉得这拥挤的签售现场似乎空无一人。风吹过,揪心地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凝望着别人的拥抱心冷如冰。她有这样甜美的拥抱而我没有,莫名地失落。

“OK!”夏吉充满元气的声音终结了这一场世纪拥抱。台下无数人和我一样从恍惚中回过神,Siva松开了环抱的双手。

“下一位,下一位幸运儿是72号--”她拉长了声音,鼓点适时地敲开了。

第二位幸运儿听到夏吉叫她的号码牌时,几乎是跳着草裙舞狂喜地飞到了舞台上。离Siva只差一步时,她因为激动过度啪地一脚踩空,摔了个四仰八叉,又以彪悍的速度迅速爬起来冲主持人伸出一根手指。

“吻,我要一个吻。”

这个天怒人怨的要求在台下一群吃不到葡萄的人们中间激起了最华丽和广泛的愤怒。大家捏紧拳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偶像千真万确地亲吻了第二位幸运儿的额头。

幸福得晕晕乎乎的女生在嫉妒和仇恨的目光中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心满意足地下台了。其余人在抱怨“好白菜都被猪啃了”的同时,开始华丽地期待最后一位幸运儿的公布。

这是今天最后一次零距离接触偶像的机会了。

“这位读者真是全场最幸运的人,他抓住了最后一个与Siva亲密接触的机会。前两位幸运儿分别要求拥抱和吻,这一位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夏吉边说边拆开纸条,鼓声中所有人期冀的目光都落在她即将宣布答案的双唇上。

是谁呢?

谁能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呢?

他的心愿又是什么?会不会让所有人羡慕得抓狂?

“这,这位……”看着纸条上的心愿,夏吉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震惊、惊恐、恐惧、惧怕,这些表情一个接一个地蹿到她的脸上。她握麦克风的手微微颤抖,眉头紧皱,杵在台上,喉咙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声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怎么会?

担忧像盘旋的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纸条上的文字像巨大巢穴里喷涌而出的蚁群,一只一只爬过她的眼睛。

“怎么不念了?幸运读者到底是谁?”

“是不是主持人不认识字啊?”

台下焦躁的读者不耐烦了,我见势头不对,赶紧溜到夏吉身边,偷偷替换掉她手里的纸条。她回过神来,重新念出新的幸运儿名字。随着人群爆发出的阵阵艳羡的尖叫声,又一名幸运儿蹦上台。她眩晕地站在Siva面前,手足无措……

趁全场焦点集中在Siva、幸运儿和夏吉三个人身上时,我背过身,悄悄展开刚才让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夏吉也目瞪口呆的纸条。

洁白的纸面上是蓝色中性笔字迹。写这张纸条的人想必练过硬笔书法,字迹苍劲有力,怨恨透及纸背。他说--

无耻的白痴们,你们崇拜的Siva不过是个杀人犯。他在纽约念高中时开枪杀死了同班同学。这种败类凭什么叫“作家”?Siva一定会有报应,我要等到报应到来的那一天,笑着看你们哭。 s4IPYtMgNngZ/oivH2iE/VnbG4mqJOuk5xmj+L4sQ16wLDlmKAWq9c1ua77dA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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