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敦秉正在他老母病在危急的时候,忽然走回家来。家里人惊喜自不待言,他老母的病原是因儿子急成的。危急的时候,忽见儿子回来,心里一欢喜,精神不觉陡长起来,病魔也就吓退了好远。周敦秉到床前安慰了他母亲几句,便从怀中摸出些药来,给他母亲吃了,极容易的就将他母亲的病治好,他母亲自从服下那药,精神上复增加了愉快,不但病患若失,反较不病的时候强健了许多。周敦秉自此便在家奉养老母,全不与闻外事,他也不曾向人说过在外几年的情形。
他有一个姑母,住在湘潭乡下。这时他特地跑到乡里,去看他的姑母,一进他姑母的门,便听得里面哭声震地,十分凄惨。不觉吃了一惊,以为他姑母死了。连忙走进去,只见厅堂上围着一大堆的人,哭的哭,叫的叫,忙乱做一团。他姑母也在人丛之内,哭的更厉害。原来是周敦秉的表兄弟,失脚跌在塘里,被水淹死了。等到他姑母家知道,纠人从水中捞起来,已是断了气。这时正在尽尽人事,用铁锅覆在厅堂上,锅底顶住死者的肚皮,想将肚里的水挤出来。施救了好一会无效,他姑母痛子心切,自是哭得厉害。而沾亲带故的人看了这惨死情形,也都免不了同声一哭。周敦秉看了,喊道:“不用哭,水淹死了没要紧,我能立刻将表弟救活。”他姑母见是自己侄儿来了,虽不知道周敦秉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然听了能将表弟救活的话,自是欢喜。当下便停了哭声,问周敦秉应该怎生救法?周敦秉道:“只要淹死的人尸体不曾朽坏,我都有方法能救治得活。何况表弟才从水里捞出来,容易容易。快拿一张白纸,一把剪刀来。”他姑母家里人即依话拿了给他。他接在手中剪成一片纸枷,又剪了一副镣铐,用食指在纸枷、纸镣铐上都画了一道符。教他姑母家的人,引他到那落水的塘里去。他一到那塘锄边,即将纸枷,纸镣铐往水中一抛,口里念念有词。说也奇怪,纸枷、纸镣铐落在水里,并不浮起,见水竟沉下去了。
周敦秉在塘勘上念了一会咒语,忽回头笑向同去的人道:“你们见过落水鬼没有?”同去的人摇头道:“只听人说过有落水鬼,却不曾见过。”周敦秉道:“你们想见识见识么?”同去的人笑道:“青天白日,怎么能见得着落水鬼呢?”周敦秉随用手向对面柳树下一指说:“怎么见不着?那披枷带锁的黑东西,不就是落水鬼吗?”好几个人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都分明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东西,仿佛三四岁小孩一般大,头顶上四五寸长的黑毛,乱丛丛的蓬松着,两只圆小有光的眼睛,滴溜溜的看人,颈上披着一面枷,脚镣手铐,都不像是纸剪的,蹲在柳树底下,露出很懊丧很惶恐的样子。同去的人看了,都觉得很诧异。只回头问周敦秉一两句话,再看那东西就不见了。这里才将落水鬼锁上岸,那边经多方救治不活的表兄弟,已悠悠的回过气来了,自行吐出肚中的水,即如未落水一般。
周敦秉自从这回显手段救活了自己表弟,这消息不须多日即传遍了湘潭一县。这一县中,凡是落水淹死了的人,几十里几百里来求他去救的,弄得他忙的不可开交。湖南人的性格,本来是十分迷信神怪,平生不曾见过鬼怪模样的,尚且异口同声说鬼怪是有的,于今周敦秉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鬼枷锁给一般人看,这迷信的程度,增加的还了得吗?因此不仅落水淹死了的人家请他去惩治落水鬼,就是患了稍为奇异些儿的病症,没能耐的医生诊治不好的,也以为是鬼怪缠了,哀求苦告的请周敦秉去降鬼捉怪。周敦秉少年好事,也不觉得厌烦,终日奔波与鬼怪作对。
这夜周敦秉替人治病回家,才合上眼睡着,就梦见他师傅走来向他说道:“我传授你的道术,是为你自己修持,作防身之用的,不是给你拿了在外面招摇的。你可知道你归家后种种行为已上干天怒么?你从今后,若不痛自改悔,闭门修炼,再拿着我传的道术随处逞能,等到大祸临头,只怕追悔也来不及了呢。”周敦秉醒来,心中很有些畏惧,从此不敢再替人治鬼了。
他年少风流,虽是修道之士,仍免不了涉足花柳场中。也有人说他是做采补工夫的,湘潭有名的娼妓,他十九要好。有个名叫花如玉的姑娘,和他更是亲密。这日花如玉忽对周敦秉笑道:“湘潭无人不知道你会捉鬼,你并且时常捉了鬼给人看。你在我这里来往了这们久,我很想看看鬼是甚么样子?你能捉几个来给我瞧瞧么?”周敦秉笑道:“鬼有甚么好看?你没听得骂人生得不好的,总是骂丑得和鬼一样的话吗?若是鬼好看,我早已送给你看了。”花如玉道:“不管鬼好看不好看,我不曾见过的,总得见见才好。你就捉几个来给我看罢。”周敦秉摇头道:“不行。你的胆小,见了一定害怕,还是不看的好。”花如玉那里肯依呢?倒在周敦秉怀里,撒娇撒痴的要鬼看。周敦秉拗不过,只得应道:“捉给你看使得,但是你想看甚么鬼呢?”花如玉道:“随便甚么鬼,只要是鬼就行了。”周敦秉笑道:“你是女子,只能看男鬼。看了女鬼便得发寒热。”花如玉问道:“这是甚么道理呢?”周敦秉笑道:“男鬼好女色,女鬼好男色。你是个女子,男鬼看了你高兴,不忍害你。女鬼见你生得这们漂亮,就不由得要妒嫉你,要作弄你了。”花如玉问道:“难道女子死后变了鬼,还妒嫉人,作弄人吗?”周敦秉道:“男子变了鬼还好色,女子自然变了鬼还妒嫉。”花如玉低头想了一会道:“那么你就捉男鬼来给我看罢。只是得捉几个年纪轻些儿的。”周敦秉笑问道:“你要看年纪轻些儿的,打算和色鬼做恩相好么?”花如玉急得伸手揪周敦秉道:“你胡说。我因恐老鬼的样子怕人,难道你这个还不曾变成的色鬼,也妒嫉起来了吗?”二人笑谑了一会,周敦秉约了明日送鬼给花如玉看。
花如玉次日坐在家中等鬼来,等了一上午,连鬼影也不见一个上门。等到午饭过后,忽有一个弯腰曲背的老头,提着一个大鱼篮,走来对花如玉说道:“周二少爷教我送团鱼到这里来,他等歇来这里吃晚饭。”花如玉教人将团鱼用水养着,不要干死了不好吃。老头去了一刻,又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粗人,也是提着一个大鱼篮,走来说道:“周二少爷买了我的鲫鱼,教我送到花姑娘这里来,要花姑娘亲手将鲫鱼养在水缸里。”花如玉心想奇怪,我约了他今日送鬼给我看,他不送来,却买这些团鱼、鲫鱼来干甚么呢?但是他既要我亲手将鱼养在水缸里,我只得照他说的做。随即将鲫鱼倒入水缸里,鱼篮退还那粗人去了。又过了一刻,又有两个小孩,抬着一个小鱼篮走来,说道:“周二少爷今夜要在这里请客,买了我们的鳅鱼,要我们送到花姑娘家里。这里有姓花的姑娘么?”花如玉听了,心想这小孩说周二少爷今夜在这里请客,必不是请客。请客要办酒席,那里用得着这些鱼?一定是安排今夜请鬼给我看。当下花如玉出来对小孩说道:“我就姓花。周二少爷此刻在那里?你们知道么?”小孩答道:“周二少爷此刻在城隍庙,他说一会儿就到这里来。”花如玉喜孜孜的收了鳅鱼。小孩才提了鱼篮出去,周敦秉已笑嘻嘻的来了。花如玉迎着问道:“你打算请甚么客,用得着买这些鱼呢?”周敦秉正色道:“你不是约我今日送鬼给你看的吗?”花如玉点头问道:“看鬼要买这些团鱼、鲫鱼做甚么呢?鬼欢喜吃鱼吗?”周敦秉大笑道:“你吵着要看鬼,当面看了鬼,又不认识。”花如玉诧异道:“那些团鱼、鳅鱼就是些鬼吗?你昨夜又不向我说明,我怎么会认识呢?”周敦秉摇头道:“团鱼、鳅鱼那里是鬼?那送鱼来的,才是鬼呢。四个鬼都和你谈了话,你还没看清么?”花如玉不相信道:“送鱼来的,我看的明白,分明是四个人,如何硬派他们做鬼?”周敦秉打着哈哈道:“于今的人鬼,本也难得分明。不过你缠着要看鬼,我就只有这种像人的鬼给你看,再要看却没有了。”花如玉似信不信的问道:“那们些鱼,怎么弄了吃呢?”周敦秉道:“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弄,但是要你亲自动手。”花如玉走到养团鱼的水缸跟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水缸里何曾有一只团鱼呢?只有七八片梧桐树叶,浮在水面上,拨开梧桐叶看水里,清澈见底,一无所有。花如玉很是疑惑,连忙跑到养鲫鱼的所在一看。浮满了一缸的竹叶,不见有一条鲫鱼。再看鳅鱼缸,竟是一缸水藻。对着缸里怔了一怔,回身出来问周敦秉道:“你捣甚么鬼?分明许多团鱼、鲫鱼,我亲手倒在水缸里的,怎么一会儿都变成竹叶、树叶呢?”周敦秉笑道:“你看错了。”花如玉连连摇头道:“不错,不错,鱼都不认得吗?”周敦秉点头道:“分明是鬼,你看了偏要说分明是人,分明是竹叶、树叶,你看了偏要说分明是鱼。我如何争得过你呢?”象这样拿鬼当玩意儿的事,周敦秉时常在班子里做给一般妓女看。有时妓女偶然闲谈到食品上,说某某地方的甚么东西好吃,可惜这里没买处。周敦秉一高兴,只到门外转一转,立时提许多妓女所谓好吃的东西进来,并有某某某地方,某某店家的秀牌为凭。如馒头馄饨之类,还是热气腾腾的。弄得湘潭一县的人,个个都知道周敦秉是个奇人。不过,他自从受过他师傅在梦中警告之后,绝对不肯和鬼怪作对了。
当他归家不久的时候,不曾向人显过甚么本领。这日他母舅从湘潭县到他家来看他的母亲,进门已是黄昏时分了。一见周敦秉的面,就跺脚说道:“坏了,坏了,我今日动身仓卒,忘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在县里,此时便派人骑快马去取,也来不及进城了。”周敦秉问道:“你老人家忘了甚么东西?放在甚么地方?”他母舅道:“我这回到县里,是因一桩田土案子,和人打官司。费了无穷之力,才找着一条到县太爷跟前进水的门路,送了县里五百两银子。于今把那封引进人的信和一个手折的底稿,遗忘在我住的那个客栈里了。我因为昨日才知道那客栈的老板,就是和我打官司的人有戚谊,所以不再住那里了。谁知却把这般紧要的东西遗留在那客栈的西边厢房里,万一客栈里的伙计们看见了,落到那老板手里,我这场官司一定糟透了。从这里到县里,整整的有七十多里路,在这时分谁还赶得进城呢?”周敦秉听了,问道:“那东西放在西边厢房里甚么所在?”他母舅说是放在桌子抽屉里。周敦秉当时也不说甚么。没一刻工夫,从袖中取出一个手巾包儿,交给他母舅道:“请你老人家打开瞧瞧,遗忘在县里的,是不是这东西?”他母舅一看,惊得呆了。不是一封信和手折底稿是甚么呢?他母舅问他怎生得来的?他只笑着不肯说。直待救活了他表兄弟,知道他本领的多了,他母舅才释了这回的疑团。
湘潭好事的少年,没有不愿意与周敦秉结交的。一般的心理,都差不多拿周敦秉当玩希奇把戏的人。这回在岳阳楼与排客斗法,也就是新结交两个典当店里的小东家。知道周敦秉有本领,能在顷刻之间拜会数千里以外的朋友。定要周敦秉带他两人,到岳阳楼玩耍一趟。周敦秉既不能真个闭户静心修炼,爱向一般俗人厮混,自却不过要求的情面。谁知因钉排遇了对头,背上受了那老头的七星针,当下带着两人,狼狈遁回湘潭。
周敦秉到家,即跪在他老母跟前哭道:“孩儿不孝,今日在外被人打伤了,不出七日必死,无可救药。母亲养孩儿一场,不但没尽得丝毫孝道,反为孩儿耽着忧急,孩儿此时就后悔也来不及了。”他老母听了周敦秉这些话,正如万箭钻心,止不住放声痛哭。
周敦秉背上针毒发作,躺在床上不能转动。流着眼泪对自己妻子说道:我对不起你,半途把你抛弃。只是你得替我报仇,我死了才得瞑目。他妻子也哭着问道:“我是一个没一点儿能为的女子,心里虽想拚死替你报仇,但是怎么报的了呢?”周敦秉道:“我岂不知道你是个没能为的女子,我既说要你替我报仇,自是你能报的了才说。”他妻子泣道:“只要我能报的了,那怕立刻教我去死,我也甘心。”周敦秉就枕上点头道:“伤我的是一个辰州排客,那木排限期要到汉口。你赶紧拿一片芦席,披头散发,到河边跪着,将芦席铺在水上。哭一声夫,叩一个头,将芦席抽散一根,抽下来的,往上流头抛去。你这里芦席抽完,他那木排也散完了。切记:抽下来的,不要往下流抛去。他的木条,便一根也流不到汉口了。”他妻子听了这话,急忙挟了一张芦席,哭哭啼啼的走到河边,跪下来披头散发,一面哭夫,一面叩头抽芦席。才抽了几把,忽听得背后有如雷一般的声音,念着阿弥陀佛。周敦秉妻子一心要替夫报仇,不肯回顾。就听得背后那念阿弥陀佛的声音说道:“女菩萨且止啼哭,贫僧有话奉告。”周奶奶满肚皮不愿意的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魁梧奇伟的和尚,满面慈祥之气,合掌当胸的立着。后面还立着一个很年轻很壮实的和尚,昂头不语,不由得生气说道:“男女有别,何况你是出家人,和我有甚么话说?”气忿忿的说毕,仍朝着河里叩下头去。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和尚不待在下交待,看官们必早已知道是智远和尚师徒了。
当下朱复见了周敦秉妻子的情形,也不由得生气,待要发作几句,智远已高声打着哈哈说道:“女菩萨只知道要替丈夫报仇,就不知道要救丈夫的性命么?”周奶奶只当没听得,不住的夫呀夫呀的号哭。朱复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傅,这婆娘颠倒不识好人,不理他也罢了。”智远不答话,长叹了一声道:“女菩萨的丈夫有救不救,不是和谋死亲夫一样的罪吗?”周敦秉妻子听了与谋死亲夫一样的罪,这一气就非同小可了,一折身站了起来,指着智远,说道:“你出家人,怎么无端干预我家事。我丈夫不幸,我也拚着一死。你如何说我和谋死亲夫一样?我倒得问你,怎生知道我丈夫有救?”智远正色答道:“贫僧若不知道,也不来这里与女菩萨说话了呢。女菩萨且带贫僧去见着尊夫,自有救他的法子。”周敦秉妻子听了智远和尚的话,暗想:我丈夫今日在岳阳楼受的伤,岳阳楼离此地有五六百里远近,这里有谁知道我丈夫受伤的事呢?我丈夫教我报仇,来这里抽芦席,这事除我夫妻以外,更无人知道。这和尚说我只知道替丈夫报仇的话,又从那里看出来的呢?可见这和尚必有些来历。我丈夫横竖是受了伤,快要死的人,和尚既说能救,何妨就带着他去见我丈夫的面。若真能将我丈夫的伤医好,岂不是万幸吗?周敦秉妻子想到这里,即时改换了词色,对智远说道:“师傅果能救得我丈夫性命,我情愿建筑一座庙宇,给师傅居住。”说着,引智远来到周家。
周敦秉正睡在床上呻吟不断。他妻子先到床前,将遇智远的情形,报知周敦秉。周敦秉喜形于色,说道:“必就是岳阳楼遇见的那两位师傅,快去请到这里来,求他恕我不能起床迎接。”他妻子请智远进屋。周敦秉勉强抬身,向智远拱手道:“弟子早知师傅是圣人,只因孽由自作,不敢冒昧恳求。于今辱承法驾光临,必能使弟子超脱鬼道。”智远合掌答道:“居士此后如能确遵令师梦中的训示,一意修持,贫僧愿助一臂之力。若眨眼就把那训示忘了,这番即算保得性命,然以后随时随地皆难免不再有七星针到居士背上来。”周敦秉一听确遵令师梦中训示的话,不由得心里惊服到了极点。暗想我那回做的梦,连我母亲妻子都不知道,这和尚若不通神,如何能晓得呢?当下绝不踌躇的便道:“弟子知道改悔了。”智远点头道:“七星针原是排教中最厉害的道法。排教中有这种能为的,只有掌教的一人。要救治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排教所恃以护教,而能与师教抗衡的,就在这一针。比师教的五雷天心正法,还来得厉害。这针本是苗峒里传出来的,汉人没有治法。贫僧于今仗着佛力,替居士将背上的针拔出来,不过须准备几样应用的东西,借笔墨给贫僧开写出来。”周敦秉妻子连忙拿出纸笔。智远开出单来,周敦秉接过来看了,问道:“师傅要做很多人吃的饭菜吗?怎么用得着这们大的锅灶和蒸笼呢?”智远道:“说起来,居士不要害怕。这七星针非同小可,受伤的人,非坐在蒸笼里,不断火的蒸七昼夜,不能拔出来。”周敦秉变色说道:“弟子那有这法力,能在蒸笼里坐七昼夜呢?”不知智远怎生回答?毕竟如何救得周敦秉的性命?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