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明扬手止住唐采九道:“不要紧。外面吵闹的,夹着马叫的声音,必是有无赖之徒,见马背上驮着两包珠宝,马的缰索不曾系好,又没人看管,以为是可以夺得走的。他们那里知道这两匹马是公子花了重价买来的,亲自教了三四年,能解人意,登山渡水,如走平地。”光明说话时,店伙已走来说道:“客人还不快去外面瞧瞧,客人的两匹白马在门口逢人便踢,已踢倒两个,躺在地下不省人事了。”唐采九没开口,光明已向店伙挥手说道:“用不着去瞧,我们的牲口不比寻常,不会胡乱踢人的。你去对那被踢的两人说:肯照实供出来,如何才被马踢倒的?我这里有药,能立刻救他两人起来。若想隐瞒,以为牲口不会说话,我就不管他们的事了。”店伙听了光明的话,兀自不明白是甚么意思,翻起两眼,望着光明。唐采九道:“马背上既驮着重要的东西,我们何妨去外面瞧瞧呢?”光明点头道:“既是先生想去瞧瞧,也使得。”于是二人跟着店伙出来。只见门口拥着一大堆的人,两个衣服褴褛,青皮模样的人倒在地下,都双手按住肚皮,哎呀哎呀的叫唤。两匹白马,仍并排站在原处没动,许多看热闹的人都远远的立着不敢近前。
两马各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向看热闹的人瞪着,两对削竹也似的耳朵,或上或下,或前或后的,仿佛张听甚么。看热闹的人,固是异口同声的说奇道怪。便是唐采九,初听光明的话,心里还不免有些疑惑,这时见了这种精干解事的样子,也不由得心中纳罕。光明走近被马踢倒的两人跟前,低头唗了一声,问道:“你这个囚徒,胆量也真不小,公然想偷我马上的包袱吗?于今被我马踢倒了,有何话说?你这两个囚徒平日若不是两个积贼,在这青天白日之中,稠人广众之地,断不敢动手偷人马背上的东西。非把你们送到衙门里去治罪不可。”两个人看了光明一眼,同时带怒说道:“你这女人休得胡说。我二人去某家做工,打这里经过,你这两匹孽畜无端把我两人踢倒在地,你倒诬我们做贼么?你得拿出我们做贼的凭据来。”光明指着两人道:“你们到这时还想狡赖吗?我的马倘没有这点儿灵性,价值数十万的珠宝,就敢安放在两个畜牲背上,一不把人看守,二不系牢缰索么?这马上两个包袱,就是你们做贼的凭据。你们不动手解包袱,我这两个牲口决不至用蹄踢你。我且问你:你们如果是打马跟前经过,却为甚么两个都是被马的前蹄踢伤?可见得你们见财起意。以为牲畜没有知觉,直走近马鞍旁边,两人同时动手解包袱。马来不及掉转身躯,所以都用前蹄踢你们一下。你们还想狡赖么?你们肯依实供出来,我这里有药,能将你们受的伤立刻医好。若是还要狡赖,我惟有把你们捆送到县衙里去拷供。”两人听光明说的,如亲眼看见的一般,只得承认道:“我二人不过走近包袱前看看,并不曾动手去解,就挨这畜牲踢了这们一下。”光明笑道:“却又来,你们不想解包袱,走到马前去看甚么?你们既承认了,我也懒得追究。”当下拿出些药来,教店伙给两人敷上。唐采九要将包袱解下来。光明笑道“有了这两个人做榜样,谁还敢上前去偷这包袱呢?”这时里面已开好了饭菜。唐采九与光明回到上房,唐采九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必是无赖之徒想将马牵走的吗?怎的却知道两人是上前解包袱呢?”光明道:“这不很容易看出来吗?缰绳挂在判官头上,一些儿不曾移动,两个包袱都歪在一边,自然一见就能知道。”唐采九听了,心里更是佩服光明的心思细密,将来治家,必是一个好内助。二人在火铺中进了些饮食,归家自成佳偶,这都无须细说。
于今且说朱复原是奉了他师傅智远禅师之命,打算将朱恶紫嫁给唐采九。乃事情中变,倒替丫头光明择了个乘龙快婿。他也只得暂把恶紫的亲事搁起。朱复是个要继承父志光复祖物的人,因恐行动碍眼,又为是智远的徒弟,所以削发做和尚。但是他表面上虽是个和尚,饮酒食肉,却与平常人无异。智远禅师也是一般的不茹斋吃素。师徒二人常借着募化,游行各省,暗中结纳江湖豪杰,方外异人。
这日师徒二人游行到了岳州。智远禅师指着岳阳楼,向朱复笑道:“纯阳祖师朗吟飞过洞庭湖,就是在这楼上喝得大醉,飞到对过君山上睡了。后人便在祖师那日醉眼的地方,建了一所庙宇,就取名叫做朗吟亭。如今朗吟亭,还好好的在君山上面。我们难得到这里来,也上去喝几杯,领略领略这八百里洞庭湖的风景。”朱复听了高兴,遂一同走上岳阳楼。
这岳阳楼三个字的声名,真可说是千古名胜。不曾到过这楼上的人,闻了这楼的声名,必无人不以为是一座了不得的大楼。其实这楼平常得很,就只地势在岳州南门城楼上,比别处高些,在楼上可以凭栏远眺,八百里壮阔波澜,尽在眼底,此外便一无可取了。加以中国人的性质,对于古迹名胜,素来不知道保存顾惜的。住在岳阳楼底下的人,十九都是穷苦小贩。养猪的,养鸡的,简直把楼下当作一个畜牧场。岳州出鱼,楼下又开设了几家鱼行。一年四季,都是鱼腥味,把岳阳楼笼罩了。本地方的人,轻易不肯上楼游玩。楼旁边虽有两家茶酒馆,然因游人稀少,生意非常冷静。茶馆还有些做买卖的人在里面借着喝酒,讲成交易。酒馆是连这类主顾都不大上门。
这日智远禅师带着朱复,走上岳阳楼,先在几层楼上游览了一会,才找酒馆。朱复眼快,已看见一家酒馆的招牌,写着“春色满江楼酒馆”七个大字,连忙指给智远看。智远点头笑道:“你瞧那个掌柜的,坐在账台里面打盹,可见得喝酒的人少。我们倒不妨在这里多盘桓一会。”二人跨进酒馆一看,几十个座头果都空着,没一个喝酒的客。堂倌初听得楼梯声响,以为有好主顾来了,连忙到楼口迎接。及见是两个游方的和尚,就把兴头打退了半截。勉强陪着笑脸,引二人到临湖一个座头坐下。智远要了些酒和下酒的菜,二人一面吃喝,一面看湖中往来的船只。
刚喝了几杯,只见有三个喝酒的客走上楼来,年纪都在三十左右。走在前面的一个,衣服华美,举动大方。虽是一个公子模样,却精神奕奕,两眼顾盼有神,绝不是寻常富贵公子满脸私欲之气,浑身恶俗之骨,全仗绫罗锦绣,装饰外表的可比。走后面的两个,衣服一般的华美,年纪一般的壮盛,气概就有珠玉泥砂之别了。
朱复看了不觉得怎么,仍回头向湖心眺望。智远就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人。那人上楼时,还边走边和同来的两人谈话,一眼看见智远,便不知不觉的停口不说了,也不住的拿那一对闪电也似的眼睛,注视智远。智远故作不理会,端起酒只顾喝。那人和同来的两人就在智远旁边一张桌子坐上。只听得那人笑向两人说道:“我这东道主是不容易做的。你们不用客气。想吃些甚么,只管说出来。错过了今日,就休想我再有这们高兴了。”两人同声笑答道:“我两个只要少爷领我们到这里来了,就如愿已足。岳州原没有甚么可吃的东西,这样冷淡的酒馆,一定更弄不出好菜。”那人道:“话虽如此,然总不能不吃点儿。终不成带着你们白跑这们一趟。并且这种酒馆不来则已,来了好歹得吃他一点,才对得起这里的堂倌。”那人说着,随向堂倌问有甚么好菜?堂倌满面堆欢的说了几样菜,那人挥手教堂倌去拣好的办来,并要了些酒。
智远在这边坐着,静听那边桌上的谈论。一人忽向那人问道:“少爷刚才使的法术,就是费长房的缩地之法么?”那人笑道:“你们要我带到岳阳楼,只要到了岳阳就得了,何必问这些做甚么?”问的人道:“假若我们要少爷带到北京去玩玩,也是这们闭着眼,一刻儿就能到了么?”那人道:“这种玩意,可一不可再。我不能带你们去北京,你们也可以不问。”问的人连碰了这两个钉子,便喝着酒不再问了。这人即接着问道:“大家都说驾木排的人法力很大,是不是实在的呢?”那人道:“法力大概都有点儿,很大不很大,就不得而知。”这人立起身指着湖里说道:“少爷请看,那副排有多大,顺水流的有多快。想必驾这们大排的人,法力比驾寻常小排的,总得大些儿。少爷何不使点儿法力,逗着那排客玩玩呢?”那少爷也立起身望了一望,随坐下摇头道:“无缘无故的作弄人家做甚么?我们喝酒吃菜吧,免得无事讨麻烦。”先发问的那人顿时现出高兴的样子,向那少爷说道:“此刻少爷在这里左右闲着没事,我们求少爷带到这里来,本是想寻开心的,就逗着那排客玩玩,又有甚么要紧?难道少爷的法力,还怕斗不过一个排客吗?”这人也在旁竭力怂恿。
那少爷有些活动的意思了。看那排正流到岳阳楼下面,两人不住的催促。只见那少爷笑嘻嘻的说道:“也好。你们瞧着罢,我把那排吊在这楼底下,使他不能行动。不过你们得听我一句话。”两人齐声问道:“甚么话?少爷只管吩咐,没有不听的。”少爷道:“等歇若有人到这里来向我们求情,你们不可露出是我作弄的意思来。”两人答应了。那少爷拿起一根竹筷,插在饭桶里面。
说也奇怪,这里竹筷才向饭桶里一插,湖中流行正急的那副大木排,便立时停住了,只在湖中打盘旋,一寸也不向下水流动。排停住没一会,从芦席棚里,钻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来,带着四个壮健水手,一齐动手,将排头的篾缆,吆喝着绞动起来。越绞动得急,越盘旋得快,就如钉住了的一般,那里放得下去呢?那后生见绞不动,即扬手教四水手停绞。拿出香烛来点着焚烧了些黄表纸。后生立在排头,向湖里作揖,口里好象在念诵甚么。是这般鬼混了一会,教四人又绞篾缆,仍是只打盘旋。后生将排头上两枝蜡烛拿起来,一手拈了一枝,回头向四水手示意,扑通跳下湖去,四水手也跟着都跳了下去。好一会,后生先跳了上来,两手的蜡烛还在燃烧。四水手接着上来,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五人一同走进芦席棚,随即走出一个白须老头,也是两手拈着两枝蜡烛,从容走下水去。烛光入水,照得湖水通红,木排底下的鱼虾水族,都看得分明。老头从西边下去,走东边上来,复将两烛插在排头,作了三个揖,抬起头来,向四方张望。眼光望到岳阳楼上,凝眸注视了一会。弯腰拾起一个斗大的木榔椎来,双手举着,对准排头将军柱上,一椎打下去。
岳阳楼上的这少爷,打着哈哈说道:“好大的胆,居然动手打起我来了。好,好,倒要瞧瞧你的本领。”说着,从头上取下帽子来,往侧边椅上一搁。老头捶一榔椎,帽子跳一下,一连捶了十来下,捶得这少爷大怒起来。揪下几根头发,缠绕在饭桶里的竹筷子上。再看那老头,也露出惊慌的样子,朝着岳阳楼跪下叩头。两人对这少爷说道:“那老头的年纪不小,本领却只得这般大,我们瞧了他这叩头求饶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可怜,少爷放了他罢。”这少爷正色答道:“我原不肯多事,你们嬲着我干,此刻倒替他求起情来了。你们可知道,这不是当耍的事么?好便好,不好就有性命之忧呢。”两人听了,不敢再说。
才一转眼,忽见那老头走上酒楼来,先朝智远跪下,哀求道:“小人不曾有事得罪过师傅,求师傅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小人生死感激。”智远立起身,合掌当胸,念声阿弥陀佛,说道:“老施主何事如此多礼?请快起来,有话好坐着细说。贫僧出家人,最喜与人方便。”老头起来说道:“小人一望就知道师傅是得道的圣僧,小人的排,必是师傅开玩笑吊住了,不能行走,小人只得求师傅慈悲。”智远笑道:“这话从那里说起?贫僧师徒游方到这里,还不到一日,想去上林寺塔,都没有去。因要看这岳阳楼的古迹,游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就到这里来喝几杯酒,何尝见你甚么排来?”老头现出踌躇的神气,两眼搜山狗似的向各座头仿佛寻觅甚么忽一眼看见那饭桶里的竹筷子了。连忙走过那边,朝着三人跪下,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是哪一位作耍,千万求开恩放小人过去。这副排只要迟到汉口一日,小人就得受很大的处分。”那两人因受了这少爷的吩咐,不作一声,都掉转脸望着湖里。这少爷也只顾喝酒不睬理。老头连叩了好几个头。朱复在旁看了,心中好生不忍,正要斥责这少爷无礼,智远忙示意止住,朱复只得忍气坐着。这少爷已开口向老头说道:“你的排既不能迟到汉口,却为甚么不早上这里来?你在我头上打了十几榔椎,这帐你说将怎生算法?”老头只是叩头如捣蒜的说该死。这少爷踌躇了一会,才伸手从饭桶里拔出那枝竹筷子来。这里竹筷子一拔,停在湖中打盘旋的木排,立时下流如奔腾之马,瞬息不见了。老头爬起来,伸出左手在这少爷背上拍了一下道:“好本领,好道法,佩服,佩服。”说着,回身扬长去了。
这少爷见老头已去,即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两人慌忙站起来,问甚么事。这少爷顿足泣道:“就上了你们的当。我原是不肯多事的,于今我背上受了那老头的七星针,七日外准死,没有救药。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教我不得不哭。”两人听了这少爷的话,也都慌急起来,唉声叹气的,不知要如何才好。这少爷哭泣了一会,拭干眼泪,拿钱清了酒菜帐,愁眉苦脸的带着二人出酒楼去了。
朱复见了,莫明其妙,呼着师傅问道:“这毕竟是怎么一回事?”智远正色说道:“你年轻的人须记着这回所见的事,这便是好多事的报应。古语说得好: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刚才这个少爷若不是无缘无故的逞能,将人家克期到汉口的木排吊住,何至有这场大祸?这事不落在我眼里便罢,既亲眼见那老头下此毒手,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实不能坐视不理。少年人喜无端作弄人,固是可恶,但罪不至死。老头的举动,未免过于毒辣些,我得小小的惩治他一番。”朱复问道:“师傅将如何惩治他呢?”智远起身说道:“往后你自知道,此时没工夫细说。我们算了帐走罢。”于今且不说智远师徒去向何方。须趁此把刚才那个少爷的来历,夹叙一番,方不使看官们纳闷。
那位少爷姓周,名敦秉,湖南湘潭县人。兄弟排行第二,人都称他周二少爷。因他曾入学,也有许多人称他周二相公。他父亲周尚绸?,是一个榜下即用知县,在湖北一省转辗调任了十多次知县。末了在嘉鱼县任上,拿了一名大盗叫孙全福,依律应处死罪,但是论那孙全福的本领,像嘉鱼县那种不牢实的监狱,要越狱图逃,直是易如反掌的事。不过他一进牢监,就向同牢的囚犯及牢头禁卒宣言道:“我犯的本是死罪,惟我此时尚不愿死,也不屑冲监逃走。然不冲监逃走,便没法能免一死。假若有人能救我从正牢门出去,我自愿将我平生的道法本领,完全传授给他。不能开正牢门放我,我是不出去的。”这时周敦秉正随任读书,年已二十岁了。生性极是不羁,虽是在县衙里读书,却终日欢喜与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周尚纲?初因溺恋,不加禁阻,后来便禁阻不住了。孙全福宣言的这派话,传到了周敦秉耳里,立时到孙全福牢里试探孙全福有些甚么道法?甚么本领?两人见面谈论之下,异常投合。周敦秉甘愿冒大不韪,偷偷的打开正牢门,把孙全福放出来,自己跟着逃走。等到看管监狱的报知周尚绸?,派人追缉时,早已逃得无影无形,不知去向了。周尚绸?就因这案,把前程误了。此时周尚绸?已有了六十岁,丢官倒不放在心上,就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竟跟着强盗逃走了,不由得忧忿成疾。下任没多时,便呜呼死了。周敦秉一去六年,毫无消息。他母亲终日忧煎哭泣,两眼已哭瞎了。加以老病不能起床,家里人都以为老太太去死不远了,忙着准备后事,周敦秉忽然走了回来,不知周敦秉怎生医治他老母?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