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了因看了山上一逃一追的情形,认得在前面逃的,是清虚观笑道人的徒弟魏时清。后面追的,不认识是甚么人。暗想:不问追的是谁,为的甚事,我既亲眼遇着笑道人的徒弟被人逼迫,论情理总不能不援救他一番。且看那追的追着了,怎生处置?正想着,魏时清已逃近岩边,将耸身下岩。一眼看见了了因,就和危舟见了岸的一般,不觉哎呀一声喊道:“了因师太,快救小侄的性命。”话才出口,了因已见那个追的伸右手朝魏时清背上一指,一道金光随着,比箭还急的射将来。
这里也恰用得着说时迟那时快的套话了。了因见那道金光出手,也急将右手一拾,胁下即时射出一道白光来,宛如拿空之龙,一掣就把金光绕住。金光短,白光长,金光看看抵敌不住了。那汉子索性把金光收回,正色向了因说道:“我看师傅不是没道德的人,为甚么这般助恶,也不问个情由?是他们倚仗人多势大,来欺负我,盗我的丹药。师傅是有道德的人,难道能说我不应该向他们讨回吗?”了因也早已将剑光收回,飞身上了石岩,向魏时清说道:“贤侄因何在此,与这人动手?同来的还有谁呢?”魏时清道:“师太不要听这厮的话,何尝是小侄等夺他的丹药。”魏时清才说了这两句话,忽从山岩侧边,跑出三个和魏时清一般儿装束的人来。了因一看,也都认识是清虚观笑道人的徒弟。在前面身长瘦削的,姓萧,名挺玉,走中间的是展大雄,走背后的是贯晓钟。三人自然认识了因,走过来向了因请了安,齐声说道:“求师太与小侄们做主。”了因合掌念声阿弥陀佛道:“你们都是令师尊打发来的吗?”贯晓钟上前一步,躬身答道:“不是师尊差使,小侄等怎敢无端跑到这里来?只因师尊于前月交下一纸丹方,命小侄等五人限三个月往三山五岳采齐。这山上有一块绝大的过山龙;苗牵十多里。小侄等寻觅了四昼夜,方将根株寻着,五人同时动手,又掏掘了一昼夜,好容易才掘了出来。谁知刚掘出来,这厮就跑来强夺。硬说这过山龙是他祖师从海外得来的异种,在这山上培植了三个甲子,才长了这们大。这厮并说他在这山上已看守了好几年。像这样骗小孩的话,谁肯信他呢?他便倚强动起手来。小侄等四人一面抵敌,一面教师兄张炳武先拿了过山龙下山,免得落到这厮手里。”了因点点头,合掌向那汉子说道:“你刚才说他们盗你的丹药,是不是就是这过山龙呢?”那汉子道:“是的。过山龙是我祖师刘全盛手栽的,到于今已是三个甲子了。我专为看守这过山龙,才住在这山岩里,已有好几年了。如何能给他们盗去?’了因道:“你是刘全盛的徒孙吗?杨赞化,你称呼甚么?”那汉子见了因问这话,面上露出喜色来,忙答道:“是我师伯,我师傅是四海龙王杨赞廷。师太想必是认识的。”了因也点头笑道:“怎么不认识,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汉于道:“我姓庞,名福基。师太既和我师傅认识,就得求师太看我师傅的面子,替我作主,敬令他们把过山龙交出来。”了因笑向贯晓钟道:“我看一株过山龙,也值不了甚么。他既这们说,贤侄就还了他罢。”贯晓钟不服道:“这座山不是刘家的,不是杨家的,也不是他庞家的。怎么好说山上的过山龙是谁栽种的呢?”了因笑着望了庞福基,庞福基急忙分辩道:“确实是祖师栽种的。不然,我也不在这山上看守了。”贯晓钟向庞福基道:“不错,你既在这山上看守,我们一行五个人,在山上寻觅了四昼夜,掏掘了一昼夜。这五昼夜,你往那里去了?怎么不见你出头拦阻?直待我们劳神费力的掘到了手,你才出来说是你的呢?好不要脸。”庞福基没得回答,只求了因做主。”
了因笑道:“我是巴不得他们给你。不过他们的话,说得近情些。我于今若帮着你,问他讨回,他们心里也不服。我也对不起他们的师傅。即算这株过山龙是你祖师栽种的,你看守不力,也不能怪人。何况就据你说,这株过山龙经历了三个甲子,而你在这山里看守,不过几年。若他们在几年前来掘,你却向谁去追讨咧?我劝你马虎一点儿罢,不值得为这些小事,伤了同道的和气。”庞福基横眉怒目的望着贯晓钟四人,欲待不服,又斗不过了因,只得忿忿的向贯晓钟恨了一声道:“我已认得你们这五只仗人势的贱狗了。你们能一辈子不落到我手里,就算是你们的造化。”说罢,掉头不顾的去了。就因这一番纠葛,已于无意中,为将来争赵家坪时增加好几个劲敌。这是后话,后文自有交待。
于今且说了因见庞福基走后,向贯晓钟等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他是诈骗,只是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全盛是崆峒派的老前辈,徒子徒孙不少,并很有几个了得的人物。崆峒和我们昆仑派,自雍正初年以来,直到现在,总是如冰炭之不相容的,我因不愿意为这点儿小事,加添两派的嫌隙,所以才劝你们把过山龙还他。其实明知不是他的。那里说得上还咧。不过你们费了几昼夜的心力,平白的教你们让给人家,本也不近情理。这虽是一点儿小事,其中也有定数。”说话时,天色已经晚了。贯晓钟等谢了了因救命之恩,正待告别,了因忽然吃惊道:“不好了!你们快看,那西南方两道剑光,一起一落的斗着。想必是庞福基那厮趁张炳武独自下山,追踪抢夺过山龙去了。”贯晓钟等随了因手指的方向一看,约莫在十里远近,果有一道金光,一道白光,在那里奋斗。贯晓钟着急道:“师太,这怎么好?张师兄不是那厮的对手。我们就赶去帮助,也来不及了。”了因笑道:“你们尽管赶去,有我在此不妨事。快去罢!回清虚观时,代我向你们师尊问好。”贯晓钟等那敢怠慢,答应着,向剑光起处飞奔去了。赶了十来里路,只听得张炳武在树林里喊道:“来的可是诸位兄弟么?”四人连忙答应。蹿进树林看时,张炳武正怀抱过山龙坐着,对四人说道:“侥幸侥幸,险些儿没性命和你们见面了。那厮大约是斗你们四人不过,就追来和我为难。我一个人却不是他的对手,看看敌他不住了,亏得从斜刺里飞来一道剑光,把那厮吓退了。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欢喜是那道剑光救了我的性命,疑惑是猜不出那剑光从那里来的?我们同辈中,没有这们高的本领。”贯晓钟道:“那厮那里是斗不过我们四人。我们自你走后,同心合力的和那厮斗了半个时辰。我们敌不住,恐怕白送了性命。喜得红姑曾给我一道丁甲符,急难的时候可以借遁。但是我只两只手,不能挈带三个人。不凑巧魏贤弟离我远些,不得不把他留下。我们三人借遁先走,却又不忍远离。命不该绝的,终当有救。魏贤弟奔到岩边,恰好丁因师太走岩下经过,遂救了魏贤弟性命。方才救师兄的,也是了因师太。”张炳武听得,慌忙立起来,将过山龙交给贯晓钟拿了,恭恭敬敬的朝着东北方叩了四个头,算是拜谢了因救命之恩。五人自往他山采药不提。
且说了因为这事耽过了些时间,所以次日到朱继训家略迟了点儿,几乎到在潮州府差役之后。这日了因直入朱家内室,朱继训在背后追呼,了因只当没有听见。才一跨进房门,回头看时,众衙役已拥进大门了。恰好光明丫头听得外面人声出来探看,了因就自作主张,翻身将中门关上。看门后有一条木杠,顺手拖过来,牢牢的把门缝顶住。再看旁边放着一扇很大的石磨,大约也是平日拿来靠门的。了因心想:“这门也还结实,有杠顶了已够,他们若是粗重东西撞碰,便把这石磨靠着,也无济于事。我何不将这石磨移上去,搁在门框上?像这些吃人不吐骨子的衙差,就压死他几个,也不委屈。”旋想旋提起石磨,一耸身就搁在门框上面了。
光明不知道为甚么,吓得跑进去,向朱夫人指手画脚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夫人也听得外面喧扰之声,正要起身到中门口看看,了因已走了进来,朝着朱夫人合掌道:“尊府大祸已到眉端,贫僧是特来救夫人全家的。奈朱施主不听贫僧言语,以致此刻被潮州衙役拘锁在前厅。即时就要进来,捉拿夫人和小姐了。”话才说到这里,巾门已被敲打得一片声响。了因接着说道:“夫人不要慌急,贫僧已将中门关好了,一时打不进来。只看夫人有甚么要紧的东西,早些检点出来。有贫僧在此,包管没事,尽可从容打后门出去。”任凭朱夫人平日如何能干,到了这种时候,又听说自己丈夫被衙役拘锁了,接连又听得敲的中门震天价响,那里还有主意,连话都不知道应怎生说了,只管痛泪交流,望着了因泣道:“师傅是那里来的?可知道外子为甚么事,潮州府要派人来拘他?”了因道:“犯的不是灭门之祸,也用不着贫僧来救了。请快点儿收拾走罢。”朱夫人忽侧耳听外面道:“哎呀!老爷在外面叫光明呢。”了因连连扬手道:“不管叫谁,门是不能开的,一开门,就全家俱灭了。”恶紫这时吓得拉着朱夫人的衣,只是发抖,光明也抖做一团。
了因见了这大小三口儿的情形,就只索自己动手,将箱笼都拖下来,扭断了上面的锁,把衣服都倾出来。了因的意思,并不是寻觅细软贵重物品,为的是恐怕朱继训有甚么造反的凭据和名册,落到衙役手里,必至拖累多人。但是倾翻了几口衣箱,尽是衣服以及金银首饰,并没别的物事。了因正在翻箱倒箧的时候,众衙役已抬着石块,在外面撞中门。了因料想中门虽结实,也经不得几撞,等他们进来再走,便不能不开杀戒了。后门大约是有人把守的,且趁此时,借遁光离开了这是非场,再作区处。了因才一手握住朱夫人的手,一手将光明、恶紫两只小手,合做一块儿握了。喝道:“闭了眼!”瞬息已遁出了潮州城。路上自无可留连,直将三人领到水月庵住着。朱继训殉难后,了因将尸首也是运到了水月庵。
朱夫人为儿子已急成了病,这番家中更遭此惨变,又把丈夫死了,真如火上添油,那须几日工夫,朱夫人也就在水月庵身殉朱继训了,临死时候,握着了因的手泣道:“师傅是活菩萨,只恨我没福,虽有活菩萨,也挽不回我的薄命。不过寒舍既遭此磨劫,我就留了这条命在世间,也实在太没有趣味。我如今丈夫遭难,儿子不知存亡下落,我死了岂不干净?所不能瞑目的,就只觉得丢下这个又小又弱的女儿,无依无靠。承师傅的恩意,说与小女有缘,愿收作徒弟。师傅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我岂有不愿意之理?只因我以为年轻人出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不曾令小女拜师。并且小女当周岁的时候,他父亲抱在外面,遇着一个游方和尚见了,曾摸着小女的头顶说道:‘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男子,将来长大,真贵不可言。便是女子,也很不凡。好生培养,不可糟踏了。’因先夫不信僧道,不愿跟那和尚攀谈,即抱了进来。那和尚的话虽不见得有凭准,但我总存心想为小女择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婿,如今是已成为虚愿了。惟有将小女交给师傅,一叨终身大事,都听凭师傅作主。光明丫头虽不是我家的骨血,然自从他到我家,我不曾将他作丫头看,他的命运也和小女此刻一般的苦,就和小女一同交给师傅,由师傅作主就是了。”朱夫人付托了这番话,才瞑日而逝。葬事自是了因办理。从此,恶紫、光明就在水月庵做了因的徒弟,原不曾落发,智远和尚在衡山救了朱复和胡舜华,也是带到这水月庵来,将胡舜华交给了因,智远自带着朱复到别处教练本领去了。
朱复和朱恶紫在患难中散而忽聚,聚而复散,自有一番悲喜情状。只因无关紧要,用不着破工夫去写他。光阴迅速,转眼过了十年。但是在下写到这里,却要另从一方面写来了。看官们不要性急。
且说广西桂林有一个姓唐的文士,名叫采九,家中有十多万的产业,唐采九少年科第,二十六岁就成了进士。人品也生得飘逸出群。广西、广东大户人家有女儿不曾字人的,都争着到唐家说合。唐采九的父母因儿子的年龄已大,又已成了名,不便干涉儿子的婚姻。唐采九存心非得才貌俱绝世,又曾亲眼看见的,宁肯一辈子不娶妻。因此因循到二十六岁,尚没成亲。
这时正是清明佳节,唐采九独自闲步到郊外踏青。芳春永昼,花草撩人,微风舞蝶,弱柳穿莺,唐采九是抱着满腔情思无处使用的人,对着这惹人春色,心中总不免发些遐想。信步行来,不觉已走到离桂林城十里以外,两腿渐渐有些力乏了。正待回头向归途上走,只因脆弱文人一气走了十来里路,不能不拣个地方坐着休息休息。遂在路旁一块青石上坐下来。
刚坐了没一会,忽有一个五十来岁下人装束的人匆匆走来,向唐采九突然问道:“先生可是姓唐么?”唐采九点头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问姓唐的干甚么?”那人听得,喜孜孜的请了个安,立起来垂手说道:“幸亏小的走得快,不曾错过。敝东人就在前面,特地打发小的来。迎接先生去面谈两句要紧的话。”唐采九觉得很诧异,暗想,我并不认识这人,他东人是谁,我更不知道,莫不是他认错了人么?随向那人说道:“姓唐的人很多。贵东人要你迎接的,必不是我这姓唐的。我今日出来闲游,并不曾和人约会。连我自己,都不知会走到这里来。贵东人从何知道,打发你来此迎接?”那人摇头道:“不错,不错,一点儿不错。敝东人在前面恭候。先生一见面,自然知道不错了。”唐采九转念:今日是清明节,同学同年到郊外闲游的多。或者他们故意布这疑阵,和我开玩笑,也未可知。不妨姑且跟着那人前去,看看究竟是谁?岂知走了半里多路,依然没到。因即立住脚问道:“你说就在前面,怎么走了这许久还没到呢?我的腿早已走得酸痛了。你说出来罢,你东家是谁?他要会我,何不到我家去?”那人也停了脚道:“原来先生的腿走不动了,小的倒会医治。”说着,弯腰在唐采九的腿上摸了几摸,在他自己腿上也摸了几摸,提起脚就走。作怪!那人一提脚向前走,唐采九也身不由己的提起脚跟着走。那人走得急,唐采九也不能缓,正如水浒传上所写李逵被戴宗捉弄的一般。唐采九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不能自由自主的停着不走。这一来就不由得慌急起来了。不知唐采九跟着那人,跑到甚么地方?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