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氏和朱、胡二人一阵痛哭,万清和的心肠毕竟不是生铁铸成的。看了这种凄惨情形,也不由得一时软下来了。长叹了一声,向王氏说道:“罢罢!用不着号哭了,不见得除了这两个,便没有中用的童男女。”王氏这才转悲为喜。朱复、胡舜华好像知道自己是死囚遇赦似的,也止了啼哭,又连连的向万清和叩头。
万清和勉强回头看了一眼,说声:“起去。”朱,胡二人起来,挨紧王氏站着。万清和也不理会。心中已决定,如迁延时日,竟找不着合用的童男女时,宁肯夫妻反目,非拿朱、胡二人练成阴阳童子剑不可。又过了些时,果然寻不着合用的童男女。只得把心一横,正言厉色对王氏说道:“你可知道周胜魁受了招安,当了统领,于今专一和我们绿林中人作对,已剿散好几处山寨了么?”王氏看了万清和的神色,又听了这般言语,心里早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得摇头答道:“外面的事,你不来和我说,我怎生知道?周魁胜是甚么人?我都没听你说过。”万清和道:“你是个妇人,不知道外面的事,自是正理。周胜魁是和我此刻一样的人,不过他能受招安,我不能受招安。我既不能受招安,你不知道这山里上千的人,性命都靠谁保护?”王氏道:“不待说是全仗有你了。”万清和嗄了一声道:“你也知道全仗我么?老实对你讲,我的阴阳童子剑不练成,休说一山人的性命难保,连你我的性命也保不了。你不要我做丈夫,只由得你。我劳神费力才弄到手的童男女,不能由你要留下来便留下来,更不能为你一个人的妇人之仁,断送满山兄弟们的性命。我于今已选择了明日庚申日开坛,你休得再发糊涂,耽搁我的大事。”王氏见丈夫如此神色,知道无可挽回了。只得一声不做,倒在床上,掩着面哭。万清和也不瞧睬,自将朱复、胡舜华拉到神坛里来。
二人这时的年龄虽只得八九岁,然都是聪明绝顶,具有夙慧的人。又早已听得王氏说过掳他们上山的用处,此刻被拉到神坛里,自然明白是死到临头了,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万清和冷笑道:“哭甚么!只怪你们自己的命生得好,因此不得好死,你也不要怨我。”说着,亲自动手,将二人的上衣卸了。神坛左右,安好了两条木凳,先把朱复捆在左边凳上。朱复越加号哭得厉害。万清和用食指在朱复额头上点了一点,恶狠狠的说道:“你想死得快就哭,不哭倒还可以活一百天。”两句话,真吓得朱复不敢哭了。捆好了朱复,将胡舜华也照样捆在右边凳上。准备就在这夜子时,刺出血来,开坛祭练飞剑。
这里便恰好用得着平常小说书说的,无巧不成书的那句成语了。万清和才把练剑的种种设备忙得有个头绪,忽得着派在外面踩盘子的兄弟回来报告,说周胜魁带领了二千人马,并有无数的大炮,不分昼夜的前来攻打山寨,已到了离这里不过三四十里路了。万清和听了这消息,虽并不慌张着急,然不能不从事于筹布防置。练剑的闲情是没有了,只得仍将朱、胡二人解下来,交给王氏看管,王氏不待说是喜出望外。
再说万清和知道周胜魁不过一勇之夫,没有多大能耐。所虑的,就是周营有许多大炮,朝山寨攻打起来,不容易抵敌,遂思量一个抢炮的方法。挑选了二百名壮健兄弟,各人只带长矛短棍,埋伏在离山寨十来里险要的山峡两边。等官军经过的时候,猛然杀出,专一抢夺大炮。果然周胜魁不曾防备,被抢去了几尊大炮,并杀死了数十名官军。官军的锐气大挫,那里是万清和这般强徒的对手,差不多被打得全军覆没。这们一来,这山寨强盗的声势就更闹大了。不到几日,竟又调来五千多官军,只把这座山寨围了,并不进攻。山中并没有出产,官军打算围到山中的食粮一尽,便不能支持。
山中的强徒见官军密密包围,也不免有些着虑,一个个都盼望万清和用道术解围。万清和却先将满山的兄弟聚在一处,说道:“官军来攻打我们,并不算一回事。像这般不中用的官军,那怕他再加上几倍,也不在我心上。要打发他们回去,我立刻可打发他们回去。不过我刚才占了一课,不久便有招安的消息来。我初上山的时候,原没有受招安的心思,所以教你们下山寻找合用的童男女,若当时容易找着,则此刻我的法宝已经练成。法宝既经练成,不但这山寨能使官军不敢正眼相向,便是两广的绿林中兄弟们,我和李大哥早已商议了,都要邀集做一块儿,大干一番。无奈事不凑巧,合用的童男女迁延到几月之后才找着,却又为阴人阻隔。直到前几日方待从事祭练,而周胜魁忽来相扰,于是复延搁下来。我再四思量,我们这番若不受招安,必是接连不断的有官军前来麻烦,我的法宝终没有祭练成功的时候,不如暂时由李大哥出面,受了招安。我好趁这当儿,另择僻静所在,将法宝练成,那时再图大举。不知诸位兄弟的意思如何?”众强徒和李有顺忽然听得要受招安的话,都觉得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都没话回答。万清和接着说道:“请诸位兄弟仔细思量:我和李大哥初次在村学里见面的时候,我说做强盗太劳苦,太风险。我当时虽不曾说出我的做法来,其实就在使我们的声势张大,好受招安。招安后,得了一官半职,则一切皆可不劳而获了。不过我的心愿,此次尚不易相偿,所以正好趁这当儿,把自己的脚跟站稳。”万清和虽是这们说,众强徒仍是莫明其妙。次日,果由官军里派人上山招安,许李有顺当管带。李有顺见周胜魁受招安后,做了官,心中早已羡慕。此时见万清和也主张招安,自然很容易就范。
于今且搁下众强徒受招安的事。却说万清和不待招安事了,即带了王氏和朱复、胡舜华到兴宁县境一座丛山里,自结一所茅屋住着。打算在这清静所在,好祭练阴阳童子剑。无奈朱、胡二人在王氏跟前,一日亲热一日,王氏简直看待得比自己儿女还要宝贝,死也不肯给万清和练剑。大凡练习邪魔妖术的人,对于家庭的感情,必是很稀薄的。万清和见王氏几次阻挠,料知有王氏在侧,阴阳童子剑决练不成功。只得索性将老婆不要。乘王氏不在意,带了朱复、胡舜华从兴宁到南岳衡山。他打算在丛山中结一所茅屋,好安心祭练。
万清和只闻得衡山的名,并不曾到过衡山。他这回带着朱、胡二人到衡山的时候,正是八月中旬。衡山居五岳之一,每年八月间,南岳庙的香火极盛。无论富贵贫贱,男女老幼,常有从数百里数千里以外步行到南岳进香的。更有许了朝拜香,从各人家中出来,就三步一拜,五步一跪,直跪拜到南岳山顶上。
万清和正在香期当中到南岳。南岳山中,处处是人山人海,不容易能找着一处僻静地方给他祭练飞剑。万清和见朝山的如此之多,正踌躇不得计较。忽见从人丛中走来一个高大和尚,身披一件破烂袈裟,袒出左边臂膀来,又粗又黑,筋肉突起。汗毛疏疏落落,也粗黑得和须发一般。托着一个钵盂,比五斗栲栳还大。浓眉巨眼,很透着几分凶恶像。万清和看了,心想照这和尚的形状看来,决不是一个安分守戒律的东西。心里是这们想着,那和尚已走近了身边。万清和一手牵着朱复,一手牵着胡舜华,连忙向旁边让开。因见和尚已喝得烂醉,手中钵盂里还有半钵盂的酒,恐怕惹得他发酒颠。说也作怪,那和尚已挨身走过去了,走不到三五步,忽回过头来,两眼圆溜溜的望着朱复。万清和心虚,怕和尚看出破绽,难得罗唣,急拉着二人,背转身去。
那和尚也急回过身来,朝朱复叫了一声朱公子,那声音就和天空响了一个霹雳相似。朱复听得,望着和尚发怔,仿佛是认识的。和尚大笑着走过来,伸起巨灵般的右掌,在万清和肩上一拍道:“伙计,伙计,你也来了吗?害我找得好苦。这里人多,不是说话的所在。快跟我走罢,我和你有得帐算呢。”歹清和不由得老大着了一惊。但是仗着自己的道法,又不知道和尚是何等人,却不甚惧怯。放下脸对和尚呸了一口道:“谁和你这贼秃是伙汁?是识时务的,快滚开些。”说时,紧紧的把朱、胡二人的手握了。和尚也正色说道:“你这东西才是不识时务呢。你不打听明白,这朱公子是我的甚么人?他是我的徒弟,你知道么?”万清和一看,左右前后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不好施展手段,即点头对和尚道:“看你这贼秃,要到甚么地方和我算甚么帐,你就走罢,怕你的也不是人了。”和尚连连道好,分开众人,侧着身体往前走。万清和拉着二人跟在后面。
走到一处山林里,万清和估量,这和尚必也有些本领,不如先下手为强。遂乘和尚不觉,腾出左手来,朝和尚脊梁当中哗喇喇一个掌心雷打去,以为打死了便没事。谁知雷才出掌,和尚已不见了。那雷不偏不倚的,劈在一株松树上,将松树劈得枝干纷披,倒折下来,几乎压在自己头上,吓得倒退了几步。和尚已在万清和背后一把抓住万清和的顶心发,哈哈大笑道:“你真是在龙王爷面前卖水,这一点点儿毛法,也拿出来卖弄。你还有本领么?尽量使出来罢。”万清和不提防被和尚抓住了顶心发,想借隐身法逃走,也来不及了。只得发哀声求饶道:“我肉眼不识圣贤,求师傅饶恕了我这遭。”和尚道:“你求我饶恕你,却为甚么还拉住我的徒弟不放呢?”万清和没法,只好把两手松了。和尚将万清和提离了地,说道:“你也是个学道之士,本与我无仇无怨。不过你这东西的心地太坏,不知断送了多少无辜的童男女,我受了末底祖师的拜托,特地来这里等候你。一则救我自己的徒弟,二则替人世除一大毒。幸亏末底祖师见机得早,不待你的道术成功,就驱你下山。像你这种无良心的东西,假使你能尽得了末底祖师的道术,凡事有预知的本领,还了得吗?仅传了你一点点毛法,你就拿着无恶不作起来,竟敢剪纸为马,撤豆成兵,假装官军,将强盗逼得拥你为首。你仗着妖术做强盗尚嫌不足,还要祭练阴阳童子剑。一个略有天良的老婆,你都视同仇敌。你这种东西留在世间有何用处?”万清和只急得浑身发抖,苦苦的哀求道:“师傅杀死小子,直如踏死一个蚂蚁。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圣贤许人以改过。小子从此一步也不敢妄行,只求师傅饶了小子的性命。”和尚偏着头想了一想道:“也罢,我本也犯不着为你这东西,破我多年不开的杀戒。至于你改过不改过,妄行不妄行,那怕你躲在天涯海角,也瞒不过末底祖师的耳目。那时恐怕你的阴阳童子剑不曾练成,你的头已被师傅的飞剑斩了呢。去罢!”随将手一松,万清和跌倒在数步以外,爬了起来,向和尚叩头问道:“师傅的法讳,能否告知小子?小于向后也好感念。”和尚道:“智远禅师就是我。”万清和心里记得,在茅山学道的时候,曾听得同学的说:末底祖师和智远禅师最好。智远禅师的道行极高,能乘龙出入沧海,本是豢龙使者降生,只因自己在茅山不久被逐,所以不曾见过智远禅师的面。此时一听说便是智远,那里还敢支吾,即时回兴宁去了。
万清和这番到南岳来,竟像是知道智远禅师在南岳,特地亲送朱、胡二人来交割的一般,其实是智远禅师当在潮州救活朱复性命的时候,就已知道朱家有灭门之祸,一家人都得流离颠沛。朱继训更是死在临头,无法挽回劫运。所以朱夫人不肯将朱复给他带走,他也不甚勉强。光阴易逝。又过了几月。智远并不曾离开广东,仍在千寿寺中住着。不过他住在千寿寺,并不是和寻常僧人挂单一样,正式谒见住持,呈验度牒,拨住僧寮。他日间到处游行,入夜才到千寿寺来,就在廊檐下,拳做一团睡了。也不念经,也不打坐。所以朱家派人打听,回说并没有这般的和尚。他白天来往的地方,就在五华山中水月庵。
水月庵的住持,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尼姑,法讳了因。少时和智远,原是同门姊弟,道行且在智远之上。只为练丹走火,烧瞎了一只左眼,遂发愤在五华深山之中,终年人迹不到的所在,亲手诛茅辟草,复募化十方,建筑这座水月庵,一心一意的在庵中修练。智远因朱复的磨劫未除,不能离开广东。欢喜水月庵不近尘俗,好供自己修持,复得与了因同证道果,所以每日到水月庵来。
这日智远忽来向了因稽首道:“今有一件功德,非得师兄亲去,不能完成。”因将自己要度脱朱复为徒的情形,述了一遍道:“于今朱继训的案子已快破了。这案一破,朱家便有灭门之祸,但是他夫人小姐,都不应在这劫数之内。而我虽有力,也不便救援。师兄若不伸手援引他们,则我必至前功尽弃。”了因踌躇了一会道:“恶紫和光明丫头也合当与我有缘,这事我愿任劳。不过你的徒弟,你应当去救,不合累我。”智远笑道:“我的徒弟早已不在朱家了。他的磨难更多,此时救他尚早。”了因于是动身到潮州来,沿途仍装作募化的尼姑。这日黄昏时候,了因走一座很陡峭的山壁下经过。偶听得山上有脚步声,跑的很急。随立住脚,抬头向山上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士,背负长剑,左胁下悬革囊,短衣草履,英气盎然,不要命的向山下逃跑。背后相离二三十丈远近,有个身体魁伟,形状凶恶的汉子,紧紧的追赶。不觉吃惊,暗道:“这事既落到我眼里,我若袖手旁观,如何能对得住道友?”不知山上逃的,追的是谁?了因怎生对付?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