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有顺见万清和向里面高声说:“你们还不出来,更待何时?”顿时疑心有人暗算,慌忙跳起来,退后了几步。随即朝里面一看,只见拥出一大群人来。仔细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官军围剿散逃下山的众兄弟,共有二三十个人。连与自己同路下山,不曾赶上,以为被官军所害的三个人,都在其内,不由得把李有顺怔住了。
众兄弟抢上前,争着问:“李大哥怎么才来?害得我们好生盼望。”李有顺定了定神,答道:“我在这里做梦么?你们怎的倒都先到了这里?实在教我不得明白。”众人指着万清和道:“我们若不是有先生相救,早已都做了刀头之鬼呢。我们到这里大半日了,就只不见大哥,正急得甚么似的。几番公请先生前去搭救,先生说是昨夜与大哥约了,今夜到这里来的。并说大哥是个有信义的人,决不会失约。”李有顺几步抢到万清和面前,指着自己的膝盖说道:“我这膝除拜师外,不曾向人屈过。此时不由我不向先生磕头。”说着,又膝跪了下去,捣蒜也似的磕头。说道:“一则替众兄弟叩谢救命之恩,二则拜先生为大哥。以后我等不拘甚么事,都得听大哥的号令。”万清和连忙将李有顺扶起。众兄弟听了李有顺的话,也齐向万清和叩头。大家纷乱了好一会才定。
万清和复搬出酒菜来大家吃喝。李有顺终不明白万清和怎生救出众兄弟的?向万清和细问当时搭救的情形。万清和笑道:“那一点点官军,在我眼睛里看了,直是一群蝼蚁相似,只须略施小技,教他们向东,他们便不能向西。教他们死,他们便不能活。搭救几个人的性命,算得甚么?”众兄弟道:“我们虽承万大哥救了性命,只是我等心理至今还不明白。我们在山上的时候,分明看见无数的官军把住山口。我们的腿都吓软了,原打算逃回头,不敢下山的。不知怎的,忽然一阵大风过去,只听得满山喊杀,却不见一个官军?我们以为,官军是从山背后上来的,此时转到山前去了。我们正好趁这时向山后逃走,于是都跑到后山,果然一个官军没有。但是喊杀的声音,又好像就在我们跟前,并不是前山喊杀的声,后山能听得着。我们当时只要能避开官军的眼,那里还敢停留观看呢,一路头也不回的逃出后山。陆续等齐了伴,万大哥就来了。说李大哥已逃出来了。何以我们起初看见那们多的官军,后来一个也不见了?从来官军围攻山寨,没有留出一方不围的,并且我们都听得喊杀的声音就在身边,何以连一个人影子也不看见呢?”跟着李有顺冲下山的那三人抢着说道:“你们是这样就不得明白吗?我们三个人才真正不得明白咧。我们跟着李大哥,因见你们都各顾各的走了,官军又一步一步的围攻上来,急得没法子,只好拚着这条命不要,李大哥在前,我们三人紧跟在后,直朝着官军阵里冲杀下去。李大哥的脚步你们是知道的,我三人如何能赶得上?越赶越相离得远。我们才到半山,已远远的看见李大哥冲进宫军队中去了。官军好似波浪一般,时而分开,时而合拢。未了官军齐向两边飞跑,一霎时就不知跑向那里去了?眼前也是不见一个官军。我们心想,这时还不逃下去,再等甚么时候?我们就此安然跑下山来,甚么人都没遇见一个。只看见山脚下有些红豆子和纸剪的人马,料想是住在山脚下的小孩,在官军未来之前,在那地方玩耍留下来的。这不是更奇怪吗?”李有顺跳起来说道:“照你们这般说来,这番的官军岂不是专为剿一个人来的吗?万大哥既能显神通,救出一千兄弟,何不并我一同搭救出来,定要害得,我受急担累,险些儿把性命丢在官军队里呢?”万清和笑道:“你也要我搭救,却要本领做甚么呢?你若是没本领冲出来,我自然一般的救你。”李有顺和众强盗因这回事,都心悦诚服的拥戴万清和为大哥。各处山寨村寨的强徒,得了这个消息,也都争着前来依附,声势一日大似一日了。万清和自己并不出外打劫,仍是教着一些学童读书。夜间就吩咐某部份人去某方多少里地方去劫掠。凡是经万清和吩咐的,打劫无不顺利。后来万清和的名声,比李有顺还大的多了。官厅一次一次的增加悬赏,由三千加到三万,他才不敢再如前从容教读了。占领了一座形势险恶的山寨,聚集了七八百强徒。官军几番进剿,都打了败仗,竟是奈何他们不得。两广的绿林,数百年来,总是遭地皆是。做县官的,只要不抢到县衙里来,多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根究,也不敢根究。
万清和一日对李有顺道:“我要练一件东西。练成了,不但可以永远保这山寨不至被官军击破,我的道术从此也要高超几倍,不过那东西很不容易练成。最重要的,是要两个有根基的童男女,取了血来祭奠,你可传知众兄弟,从此出外,大家留神,若遇了相貌生得清秀,两眼神光满足的童男童女,或买或掳,务必多弄几个上山来,我好挑选了应用。”李有顺答应了,随即通知了七八名强徒。万清和这个号令传出来不打紧,只可怜那附近数十里以内人家的小儿女,几日之间,也不知被掳去了多少。但是掳抢上山的童男童女,万清和一一看了,说没一个有根基的,通用不着,仍打发下山去罢。众强徒谁肯麻烦,送回各人家去。带在自己跟前听小差的也有,暂时充小丫头,预备将就做压寨夫人的也有。相貌生得太丑,性质太鲁钝的,不肯留在山中,耗费了粮食,就提起来往馋岩峻削的山坑里掼下去,掼成一团肉饼,去喂豺狼野兽。万清和见掳来的童男女概不中用,知道自己兄弟们的眼光,看不出有根基与没根基来。
他要练的东西,据说就是妖魔左道所用的阴阳童子剑。那剑并不是钢铁铸成的,系用桃木削成剑形。练的时候,每日子午二时,蘸着童男女的血,在剑上画符一道,咒噀一番。经过百日之后,功行圆满,这木剑便能随心所欲,飞行杀人于数十里之外。比剑侠所练的剑,效力更大。不过所用的童男女必须有根基,有夙慧的,练成之后,方能随心所欲。童男女笨滞不灵敏的,将来练成的剑,也笨滞不灵敏。这种说法,本是无稽之淡,只因全部奇侠传中,比这样更无稽的很多,这里也就不能因他无稽不写了。
万清和既是要练这种剑,便不能不亲自下山,物色合用的童男女。他当下山的时候,占了一课。课中所指,在香山一带。但是课中很透着几分凶象,他心想:我有这们高的道术,官厅莫说悬三万银子的赏格无奈我何,就是悬到三十万,也没人能把我拿住。并不是世间没有道术比我高强的人,道术比我高强的人,与我无冤无仇,必不肯平白和我为难,去贪图官厅的赏银。只要我自己处处谨慎些,行事不冒昧,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万清和已决心下山。当将山中事务,交李有顺经管,独自化装往香山来。在街头巷尾行走了几日,所见的童男女委实不少,哪有一个用得着的呢;暗想是这们物色,便在香山城里行走一辈子,也看不出一个中用的小孩来。人家伶俐可爱的儿女,如何肯放出来在街上玩耍咧?必得设法进入家屋里去才行。暗自思索了一会道:有了。我何不将香山县所有算命的人都邀了来,看他们近来所算童男女的命,有根基极好的没有?如有,看在谁家。若还不曾算过,就托他们留神。他们算命的人,好八字一落耳,便永远不会忘记。童男女根基稳固的八字,更是他们取钱的好门路,决不肯轻易放过去的。我身边有的是钱,能多给他们几文,还愁他们不替我尽力吗?主意想定,即实行照办起来。
一个斗大的香山城,本地的,外路的,总共不过几十个算命的人,有钱岂不容易召集?万清和把几十个算命的都召集在一处,先说了几句江湖中客气话,才说道:“兄弟无事不敢劳动诸位的大驾,只因兄弟平生只有一儿一女,看待得稍微宝贝点儿,病痛就异常之多,到处寻找名医诊视,银钱也不知花掉了多少,仍是丝毫不见效验。日前内人得一奇梦,梦见神人指示,须找一对根基极好的童男女,和小儿女结拜为兄弟姊妹,自然易长成人。内人在梦中问神人,何处有根基极好的童男女?神人指示在香山县。因此,兄弟特地到这里来,寻觅了好几日,无奈寻觅不着。因想到诸位在这里算命,人家小儿女出世,无论根基如何,总得请诸位算算八字。根基好坏,自逃不过诸位的计算。望诸位静心记忆一番,真有根基稳固的童男女八字,纵然相隔三五年,必尚能记忆得出。看在甚么地方?甚么人家?果能详细告知兄弟,一个八字,兄弟可赠二十两花银。记忆不出的,每位也奉赠一两。”几十个算命的听了万清和的话,都觉得这事是很新鲜。谁不爱银子,一个个都偏着头冥思苦索,有思索出来的,将八字报给万清和听。万清和听了,只用指头轮算一番,便摇头说:“这八字,仅有六分根基,或七八分根基。”接连算了十来个,连一个有九分根基的都没有。
最后一个光眼瞎子说道:“我就在前日揣骨相了一对童男女,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这里某条街上,有个做拷绸生意的方济盛,前几日从揭阳回来,带回一对童男女。说是在揭阳客栈里遇了火烛,把带领两个小孩的大人烧死了。方济盛听得小孩喊救的声音,拚命上前救了出来。在揭阳没人认领,只好带回家来。小孩有了八九岁,面貌都生得十分清秀,衣服也像富贵人家的。只是都和失了魂的一般,问他们的话,不大晓得答应。终日痴不痴,呆不呆的,说话结里结巴。方济盛也没问出他们的姓名籍贯来。方济盛的儿媳妇,是我邻居的女儿,曾请我揣骨一次,我断定他的话,都灵验了,很相信我的相法。前日特找了我去,要我给两个孩子揣揣。说这两个孩子可怜,也不知是因失火吓成了这个样子呢?还是因不见了父母,急成这个样子?相金是没有的,倒要相得仔细些才好,看将来有骨肉团圆的日子没有?我那时左右闲着无事,又因是熟人,就给两个孩子揣相了一番。真是奇怪,那一对童男女的骨相,若不是神仙转劫,就必是精灵化身,寻常小儿女,决没有这般骨相。我当时就说:‘可惜这两个孩子没父母在跟前。不然,这样的骨相,我取二十两银子一个,任凭谁说也不算多。’方济盛的儿媳妇笑道:‘你们走江湖的,照例欢喜瞎恭维人,好问人要钱。你这瞎子,今日算是白恭维了。若真有这们好的骨相,何至落到于今这步田地?’我此时也懒得和他们女人家争论,就出来了。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可以写包承字,包管这一个男孩子,将来必成大器。这一个女孩子,将来必做一品夫人,不过八个甚么字,就不得而知。”万清和听了,心中很是高兴。口里却说:“没有八字,不见得靠的住。”于是每人送了一两银子,打发一般算命的去后,又虔心占了一课。课文极佳,但是爻中仍透几分凶相,遂不敢孟浪从事。在方家左右邻居打听了几日,把朱复、胡舜华二人到方家后的情形,打听得明明白白。原打算使邪术将二人摄取出来,因见两次课中都透着几分凶相,恐怕做不稳当,才想出前回书中假装父母的方法来。逆料方济盛既不知道两孩的来历,两孩又失了魂,要骗出来很容易。不过这事不能不有女人同做,因急急的回到山寨,教王氏一同来香山,实行骗术。果然马到成功,竟将朱复、胡舜华骗到了山寨中。
万清和看了朱复、胡舜华,心中好生快活。以为有了这样一对好根基的童男女,阴阳童子剑就不愁练不成功了。带入山寨后,仔细观察二人痴呆的情形,不像是吓掉了魂的,也不像是急成的,更不是生成的。研究了好几日,才研究是受了迷药。既知道是受了迷药,就容易解救了。不费多少气力,便将二人所受迷药的毒性完全解除了。二人的性灵既复,都向万清和哭着要父母。万清和那里肯作理会,忙着安坛设祭,沐浴熏香。把朱复、胡舜华也洗刷干净,选择了庚申日开坛祭练,刺血书符。可怜两个浑浑噩噩的小孩,那里知道杀身之祸就在眉睫。因王氏还欢喜二人生得伶俐,拿了零星食物给二人吃,二人就在王氏跟前亲热。
王氏的年纪已四十开外了,膝下一无儿,二无女。大凡年纪到了三十以上的妇人,没有不想望儿女的。朱,胡二人既生得极可人意,满山都是穷凶极恶的强盗,小孩见了就害怕。王氏是个女人,又是从香山把二人带回的,二人自然最喜亲热王氏。王氏的心思不由得渐渐的更变了,想抚育作自己的儿女,舍不得给丈夫杀血练剑了。却又有些虑及朱、胡二人已有了这们大的岁数,知道不是他们的亲生母,或者养到成人,他自落叶归根,悄悄逃去,寻觅他们自己的亲生父母,那就自己白费了一番心血。而丈夫最要紧的阴阳童子剑又不曾练成,那时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妇人心里总比男子阴柔,没有决断。王氏虽想到了这层,只是仍有些不舍,想故意探听二人的口气试试。便将二人领到跟前,先问朱复道:“你的亲生父母,早己死过了。你知道么?”朱复流着眼泪,半晌摇头道:“不知道。”王氏道:“你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么?”朱复也摇头说不知道。王氏道:“你读过书么?认识字么?知道强盗是甚么东西么?”朱复点头道:“已读过了三年书,字都认识。知道强盗是抢劫人家东西的。”王氏笑道:“专抢劫人家东西,不杀人放火,还算不了强盗。强盗是杀人的。这山上的人,都是杀人的强盗,你怕么?”朱复摇头道:“不怕!”王氏道:“你不怕强盗杀你吗?”朱复道:“妈不是强盗。我在妈跟前,不怕。”王氏听了这话,喜得心花都开了。连忙将朱复抱在怀中亲嘴道:“你做我的儿子好么?你将来孝顺我么?”朱复也将脸偎着王氏道:“好,将来孝妈。”王氏欢喜得甚么似的,连亲了几个嘴。才放下朱复,拉了胡舜华的手,也试探了一遍。这也是朱、胡二人合该不受那刺血的魔难,有鬼使神差似的,二人都答应得正如王氏的心愿。王氏遂决心救出二人,作为自己的儿女。当下教了二人许多对付万清和的言语、做作。
等到万清和夜间进房,朱、胡二人都过来叫爹。万清和嗔着两眼望了二人一望,鼻孔里哼一声道:“谁是你们的爹?你们的爹在阴间,不久就打发你们去见面,”二人吓得退了两步,低着头不敢做声。王氏忙迎着万清和,陪笑说道:“我看这两个小东西很解人意。你我两人的年纪,合起来差不多百岁了,膝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没有,将来都免不了要做饿鬼。我的意思打算就认这两个东西做儿女,好生抚育成人,岂不也可以慰我二人的晚景吗?”万清和板着脸,只当没听见。王氏向朱、胡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慌忙爬在地下,朝着万清和叩头,口里又叫着爹。万清和现出极冷酷的面孔,不瞧不睬。王氏又说道:“你瞧这两个孩子,也怪可怜的。”旋说旋对朱、胡二人道:“你爹不答应,你们就跪着不要起来。”二人真跪着,一递一声的叫爹。
万清和没好气的向王氏说道:“儿女可以保得你我的性命么?官军来围山寨,你能教这可爱的小东西,下山抵敌么?你怕将来死了做饿鬼,我怕现在就要做砍头鬼。”王氏也生气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在茅山学过道,时常自夸道术高强,原来连做强盗的本领都不够。好,好,你只顾被终身的强盗,不怕绝子灭孙,你一个人去做很好,我父亲当初把我嫁给你,是想我到你家做一品夫人的,不是想我做压寨夫人的。于今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这两个小东西是我从香山带来的,我要他接万家的后代,将来我死到九泉之下,也可以见得死去的翁姑。”一面说,一面号啕大哭起来。朱、胡二人也跪在地下痛哭。不知哭得万清和怎生发落?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