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方济盛见那一男一女抱着两孩悲哭的情形,很觉有些可疑。两小孩一面抬起头哭,一面用手极力撑拒,完全是平常小孩不肯给面生人抱的样子。小孩撑拒得越厉害,那一男一女便抱持得越紧。并都用背朝着方济盛,似乎怕人看出破绽来。方济盛暗想:这事蹊跷。虽说这两个小孩有些痰迷心窍的样子,然亲生父母不比他人,那有这般不相认的道理?便是这一男一女的哭声,也像是假装的。这其间恐有别情,我既觉得形迹可疑,这两个孩子,就万不可随便给他带走。方济盛正待教二人坐下谈谈,那男子已揩着眼泪向女子说道:“甚么缘故?秋官、桂香竟不认识你我了,莫不是在揭阳吓掉了魂么?可怜,可怜。”女子硬着嗓音答道:“我也正是这般思想。啊唷,我的儿呀,你就不认得你的亲娘了吗?”男子连连的用嘴亲着朱复的脸道:“我的心肝宝贝呀,你连你老子都不认得了吗?”随抬头对方济盛道:“承老板的情,救了小儿小女的性命,我夫妻不是没人心的人,总有报答老板的时候。小儿女多半是在揭阳吓掉了魂,本来是一对活跳跳的聪明小孩,想不到竟变成这个模样,连自己的亲生父母,见面都不认识了。只好带回家去,请医生诊治,慢慢的调养。等到精神复了原,我夫妇再带来叩谢老板。那时再重重的酬谢。这里略备一点儿薄敬,聊表我夫妇感激的意思。望老板不嫌轻微,赏脸笑纳了。”旋说旋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纸包儿来,很像有些分两似的,约莫包中至少也有二三十两银子,走过来递给方济盛。
方济盛见二人这们说法,不由得就把疑惑的心思退了,因自己也很相信两小孩是在揭阳吓掉了魂。自来方家十多日,总是如呆如痴的,说话既齿音不清,复没有次序。这时不认得亲生父母也是意中事,不能说因小孩不认,便不给二人带去。不过自己是个有些积蓄的人,这种事是不肯受人钱财酬谢的。遂对那男子拱手笑道:“快不要如此客气,舍下托先生的福,还不愁穿吃。这岂是受人财礼的事?我只望令郎令嫒得骨肉团圆,便于愿已足了。”那男子道:“这如何使得?小儿女在这里打扰了这们久,就专讲伙食,老板收受了这点儿薄意,也不为过。不要推辞了罢,我这时急着要延医生,替小儿女诊治。”女子也帮着劝方济盛收受。方济盛究竟是个做生意的人,虽为人诚朴,不受横财,但是不义之财就不要。像这样搭救了人家儿女,又带到家中住了这们久,便收受人家些酬报,问心也没有甚么过不去。当下见二人殷勤劝说,就伸手接过来收了。女子抱着胡舜华往外便走。男子向方济盛又道了声谢,也要跟定女子走。方济盛才想起还不曾问明二人的姓名住处,即赶上前道:“先生的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尚不曾请问得?”男子连连哦了两声道:“我也忘了,我姓赵,名敬亭。到潮安城里问赵敬亭,少有不知道的。”说着,匆匆的上轿。
方济盛眼看着抬起走了,回身打开纸包来看,果是三十两散碎银子。自觉取不伤廉,取之无愧,高高兴兴的收藏起来。以为搭救的两个孩子,真是骨肉团圆了,自后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在当时的方济盛,听了赵敬亭一方面的话,又自己相信朱复、胡舜华是吓掉了魂的人,自然不知道其中有诈。而立于旁观地位的看官们,此时当已明明白白是一个骗局了。不过骗局自然是骗局,赵敬亭却不是和曹喜仔一般的拐带,是一个比拐带还凶恶十倍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为甚么比拐带还凶恶十倍呢?这其中又牵扯了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且待在下从头交待出来。
这赵敬亭并不是这人的真名实字。这人姓万,名清和。他本是个读书人,相传二十多岁的时候,误入茅山。茅山末底祖师见了他,说他有些根气,收他做了徒弟,传了他许多法术,后因他犯了末底祖师的戒,被驱下山。他原籍是顺德人,茅山被驱后,仍回顾德,他的父母,早已死过了,只有一个妻子王氏,并无儿女。因万家素无产业,万清和便在顺德乡村中,招集些乡下蒙童教学。夫妻两口也还可以勉强度日。地方人有知道他曾在茅山学法的,每遇有疑难的病症,多来请他画符画水诊治。遇有疑难不得解决的事情,以及被窃了财物,也多来请他占卦指教。都有十分灵验,却并不向人索钱。一乡人对于万清和的感情甚为融洽,恭送他一个绰号,叫赛管辂。
这日,万清和早起,自己占了一卦,很高兴的对妻子王氏说道:“今夜有上客自西方来,于我的命宫有利。须准备些酒食,等候他们。”王氏是一个极能干的人,相信丈夫的神课最灵,依话备办了些酒食。夫妻二人入夜便坐着等侯,直坐到三更以后,忽然大雨倾盆而下。王氏笑向万清和道:“你这回的课只怕是不曾诚心,没了灵验。”万清和道:“你何以见得不灵呢?”王氏道:“于今已到这时分了,又下这们大的雨,还有谁到我们家来咧?”万清和正要回答,猛听得有人敲着大门响。万清和一面起身答应,一面向王氏笑道:“何如呢?不是那话儿来了吗?”说着,连忙出来开门。只见门外立了一大堆的人,约莫也有十多个。驮包裹的,挑担的,二人共扛的,都被雨淋得落汤鸡一般。立在靠大门近些的一个汉子,对万清和说道:“我们是有急事要赶路的,因雨太大,不曾带得雨具,想暂借尊府躲避些时,住雨就走。求先生方便方便。”万清和笑道:“只要不嫌舍间仄小,请进来坐就是。”一行人遂蜂拥进来。王氏早将坐位安排好了,并搬出许多柴草来,烧火给大家烘衣。众人烘干了衣,万清和夫妇将准备的酒食搬出来。众人见了都欢喜,说正用得着。惟有最初和万清和说话的那汉子,不住的用眼睛向万清和打量。万清和只作没看见,提着壶只顾劝众人饮酒。那汉子托地立起身来,扬手指住同伙道:“这酒且慢喝,得问一个明白。”随望着万清和道:“先生怎知道我们会来这里避雨,一切都安排好了等候?先生不把这话说明,我们却不敢领情。”万清和见汉子说话的语意很和缓,声色却甚是严厉,已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恐怕误遭毒手。即不慌不忙的笑答道:“你们到我这里避雨,也不打听打听我是甚么人吗?”那汉子立时变了颜色,说道:“你是甚么人?我们不过是顺路借这里避雨,半夜三更去哪里打听?只是不问你是甚么人,我们也不怕。”众人听了那汉子的话,都跳起身,准备厮杀的样子。万清和哈哈笑道:“诸位放心坐下来饮酒罢。我是有名的赛管辂,虽不敢说知道过去未来,眼面前事,谁也瞒不过我万清和。我今早占了一课,就知道今夜有上客降临,并知道你们是从西方来的,所以准备了些酒食等候。你们不用疑虑,我若有恶意,也不是这们做作了。”那汉子这才几步走到万清和跟前,一揖到地笑道:“原来先生就是赛管辂万清和吗?我久闻先生道法高深,只恨无缘拜见。想不到今夜在这里遇着。亏了这场大雨,真可算得良缘天赐。”万清和看这汉子,虽是短衣窄袖,和众人一般的麻鞋套足,青绢裹头,却另有一种英爽之气。举动谈吐,都不似寻常人。当下便也回了一揖,说道:“不敢,不敢!我还不曾请教老兄的贵姓大名?”原来这汉子便是广东有名的大盗李有顺。练就了一身高去高来的本领,会射一十八枝连珠袖箭,能使一十八个人同时受伤倒地。上山下岭,更是矫捷如飞。同伙中都称他为爬山虎,江湖上就呼他为李飞虎。那时两广的妇人、孺子闻了李飞虎的名,都没有不害怕的。官厅悬了上万的花红捉拿他,哪里能望见他的影子。万清和神课的声名,知道的本也不少。李有顺这时见了面,并不隐瞒,即将真姓名说了。万清和见是李有顺,也就喜出望外。当下大家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李有顺笑问万清和道:“先生的神课果是名不虚传,可否请先生替我们占一课?我们打算明夜去东南方做番生意,看去得去不得?”万清和旋点着头,旋捏指算了一算,慌忙的说道:“东南方万分去不得。去了必有性命之忧,不是当耍的。”李有顺听了,吃惊问道:“不去东南方,就不妨事么?”万清和道:“不去东南方,自然无事,还是西北方最利。”李有顺道:“谢先生的指教。我看先生这般大才学,实在不应该居这般萧条的家境,我很有些替先生不平。我是个一点儿才学没有的人,就凭着这一副身手,在两广地面横行了十年。恩怨分明,无不如愿。我看人生如一场春梦,迟早都有个归结的时候。乐得在生快活快活,何必刻苦过先生这般清凉日月。先生若不嫌局面狭小,我们愿奉先生为大哥,一切听先生的号令。不知尊意如何?”万清和道:“老兄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我觉得老兄们这种生活,毕竟是苦多乐少。一旦筋力衰颓,便要受制于人了。”李有顺不待万清和说完,即仰天大笑道:“先生真是计深虑远。我说为人在世,都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在甚么时候说甚么时候的话。只要壮年时候努努力,还愁筋力衰颓了没得享受吗?”万清和连连摇头道:“我的话,不是这般说法,我是说你们这种做法,太劳苦,又太风险。为人能拚着劳苦,何时何地不能换得些享受?何况担着无穷的风险,更可算是拚着性命,去求享受。人果能拚性命来换些享受,又岂愁没得享受吗?何必要做这世人都不欢喜的强盗呢?所以我并不是不愿意做强盗,只不愿意象你们这般做法。”李有顺道:“我原说了,一切听先生的号令。先生既不愿意象我们这般做法,何不把先生的做法说出来,教我们兄弟大家遵守呢?我们何尝不觉得现在的做法,又劳苦,又风险。只是从来当强盗的,除了我们现在这种做法而外,不曾留下又安适又稳妥的做法来,我们因此不能不是这般笨拙的做着。先生真个有又安逸又稳妥的法子,休说我们兄弟愿听先生的号令,少打算点儿,我可包管两广的绿林中兄弟们,没一个不愿听先生号令的。”万清和喜笑着问道:“你果能包管两广的绿林中兄弟都听我的号令么?”李有顺拍着胸脯道:“尽管惟我是问。不过先生须把那好法子说出来,我才能号召得动。”万清和点头道:“你明晚独自到我这里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你只牢牢记着东南方去不得。此刻天色已快要亮了,我这里地方太小,天亮后学生一来,看了你们,多有不便。”随起身向众人拱手道:“自家人不客套。雨已不下了,我不留你们久坐误事。”大家都起身道谢。李有顺拣了一个包裹,双手捧给万清和道:“我们兄弟一点儿薄意,先生不嫌不干净,就赏脸收下来。”万清和毫不推辞的接了。李有顺率领着一行大盗,出了万清和家,趁着天光未亮,急急的赶回巢穴。
他的巢穴在顺德东南一座丛山之中,山中有几十户人家,尽是李有顺的部下。平时各人有各人的职业,和普通乡村中农民一般的生活。由李有顺派人往四处踩盘子,打听确实了,有动手的价值,才临时发出召集的命令。李有顺或亲自率领,或不亲自率领,由踩盘子的伙计引导去动手。抢劫后归来摊派赃物,也是由李有顺主持,众人不敢说半个不字,像这样的巢穴,李有顺共统辖了十多处,只是这十多处巢穴并不是由李有顺组织而成的,也不是和李有顺有关系的人组织的。当李有顺未成名之前,各处原是现成的巢穴,原是不断的打家劫舍,不过首领不是李有顺罢了。他们各处的首领,都是大家承认,共同推举出来的。不必是本团体的人,只要是声名大,本领高的同类,都有被推举为首领的资格。首领所享的权利,第一是分赃。分赃以外的事,首领固有相当的权限,然不必有首领在跟前,也一般的可以有举动。但得了采,就非等公推的首领来,无论甚么人不能处分。有人勉强处分了,大家也不服。若是公推首领摊分的,那怕十分不均匀,也绝对没人敢争多论少。只是当首领的,总得保持这公正人的资格,必按照各人出力的多少,仔细摊派。李有顺就是因为分赃公道,所以十多个村寨都奉他为首领。
这番李有顺率领众盗回到顺德东南方这个巢穴,还不曾将赃物摊派,猛听得山背后一声炮响,接连一阵喊杀的声音,震得满山响应。原来是官军来围剿这山中强盗,凑巧这时候才到。李有顺等刚得了采回来,丝毫没有准备。一闻炮声,都吓慌了手脚,争先恐后的往山下逃跑。李有顺料知不能抵敌,忙教众人不要分散逃走,须聚做一块,到山顶上看那方官军稀薄,即合力向那方冲下去。众人因是事前毫没有准备,一知道有官军围山,便一个个如脚底下揩了油的一般,等到李有顺发出号令来,早已逃散十之七八了。在李有顺左右的,不过三四人,并都是没多大本领的。李有顺流泪跺脚道:“天数难逃,我们众兄弟合当有这大劫,赛管辂万先生分明说了,东南方去不得。我们以为只是不能去东南方做生意,谁知我们正住在东南方,回来就遇了这场大祸。偏偏众兄弟不待我的号令,各人先自逃了。于今只剩了我们这几个人,想要冲下山去逃性命,就得有神明保佑。便是已经逃了的各位兄弟,也不见得能冲出重围。为今之计,我们惟有各自努力,各安天命。我凭着这身本领,在前拚命杀开一条血路。你们有力量跟上来,是你们命不该绝。万一你们的气力赶不上,我就劝你们值价点儿,横坚十八年后,我们又是一条好汉。”说罢,一声大吼,手舞单刀,往山下撞将去。
三人也各舞手中兵器,如冲发了四条大虫,一会儿便进了官军队里。李有顺那把单刀,真是使得超神入化。一刹时,官军队里被杀了二三十个人,只好纷纷的往左右闪避。李有顺冲出了重围,回头看后面三人时,一个也不曾跟上。原来李有顺的步下太快,有名的爬山虎,三人如何能跟踪得上呢?李有顺这时也就没有回身杀进去救那三个兄弟出来的勇气了,恐怕官军追来,急急的逃到别一处村寨躲了。
夜间仍到万清和家来,一见万清和的面,就忍不住流泪说道:“悔不听先生的神课,昨夜在这里打扰的兄弟们,只怕一个也没了性命。”接着将归寨来没一会,就被官军围山攻剿,众兄弟如何散逃,自己如何拚命冲出的话,说了一遍。万清和听了,神色自若的笑答道:“数皆前定,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挽救,你又何用悲哀呢?”李有顺心想:这人本领虽高,却是没有仁爱之心。他昨夜明知道我众兄弟有这场大祸,也不向我们说明一声,仅说东南方上去不得。我那时是问去东南方做生意利与不利?并不是问村寨归得归不得?教我们怎生想得到不去东南方做生意,也有性命之忧呢?于今他听得我众兄弟都送了性命,连叹息都没一声,可见得这人的心,比我们做强盗的心还要狠了。
但是,当时李有顺只得含泪答道:“先生的话是不错,不过我和众兄弟出生入死多年,情同骨肉。今一旦眼见他们都死于非命,仅剩下我一个人,心里虽想不悲哀,却如何做得到啊。”说着,两眼又扑簌簌的掉下泪来。万清和才悠然长叹了一声道:“这本是可伤的事,不怪你止不住悲痛。”李有顺一闻万清和的叹息声,更哽咽的哭出声来了。万清和忽啶了声说道:“你且不要哭。我有句话问你,你那些兄弟,都是如何把性命送掉的?”李有顺拭干眼泪,说道:“我不是曾说了,众兄弟因为事前没有准备,临时各自偷逃的话吗?山上的官军,围裹得铁桶也似的紧密,众兄弟多没有大能为,若能大家聚在一块,齐心合力的冲出来,或者还有一半可以逃出。既是一个一个的单逃,除了我有谁逃得出?因此我逆料一个也没有了。”万清和笑道:“命里该死的,就聚在一块,也不难死在一块。命里不该死的,一个人也能逃出来。你不就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吗?”李有顺听了这话,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呆呆的望了万清和一会,说道:“众兄弟实在不能比我。我这点点本领,虽算不了甚么,然百十名官军,休想将我困住。众兄弟中,能赶得上我三五成的也没有,如何能拿我一个人逃出来的事,和他们比譬呢?”万清和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有本领的人,简直在许多该死的人当中,也不该死了。就是命里该死,有本领也不会死了么?”这两句话,说得李有顺没得回答。半晌才说道:“那么我就是命不该死了。”万清和点头道:“你的命是不该死,便是你众兄弟的命,尤不该死,若是该死的,我昨夜也说明了。”李有顺道:“众兄弟既是命不该死,为甚么又都死了呢?这话就教我更不明白了。”万清和仍是笑道:“你要明白很容易。”说时,随掉头向里面连喂了几声道:“你们还不出来,更待何时?”李有顺是个十分机警的人,见了万清和这情形,心里猛然疑惑有人暗算,惊得跳了起来。不知万清和喂呀喂的,叫出些甚么人来?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