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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小侠客夜行丢裤,老英雄捉盗赠银

话说洪起鹏受了向乐山一阵奚落,只气得要将向乐山吞吃了才甘心。见向乐山提起脚就走,竟不来和自己交手,这一气更把肝都气炸了。也顾不得紧守门户,以逸待劳了,拔步赶将上去。洪起鹏练的是一种硬门工夫,不会纵跳,脚底下追人很慢。向乐山从小就喜操练溜步,能一溜两丈远近,洪起鹏如何追赶的上?但向乐山并不往大路上跑,只在青草坪里,一溜到东边,一溜到西边。见洪起鹏追的吃力,便立住脚,望着洪起鹏嘻嘻的笑。洪起鹏举着一条铁也似的臂膊,一上一下的对向乐山劈去。向乐山溜了几次,却不溜了。见洪起鹏一上一下的逼拢来,即一步一步的往后退。背后相离不过三五尺远,就是一堵高墙挡住。洪起鹏心里高兴,暗想:看你退到那里去?没地方给你躲闪,还怕打不过你吗?

周敦五见向乐山露出惊慌的样子,洪起鹏就精神陡长,很替向乐山着急十分。想喊一句“背后有墙”,又恐怕开罪了洪起鹏。并且洪起鹏和向乐山动手,是借口给自己出气,不便再帮向乐山的忙。三五尺远,不够退两三步,便抵靠着不能退了。向乐山已露出手慌脚乱的样子来。洪起鹏大喝一声,直抢过去。向乐山故意大叫一声:“不好!”将身体往左边一转,辫尾和一条马鞭相似,向洪起鹏脸上拂过来。洪起鹏提防拂着自己的眼睛,顺手将辫尾捞在手里,绾了一绾,正待用力往怀中一带,想不到那辫竟像有千百斤重,一下没带动,自己的身体却似上了钓钩,被那辫子牵着,两脚离了草地。向乐山往前直跑,洪起鹏悬在辫尾上,就如大风吹起一面旗子凌空飘荡。向乐山越跑的紧,洪起鹏便越飘得起。向乐山有意往山岩上跑,洪起鹏那敢松手呢?只得哀求道:“好汉饶了我这瞎了眼的人罢,我佩服好汉的本领了。”向乐山旋跑旋答道:“我仍旧送你回草坪里去。在这里放下你,你准得跌死。你从此还敢目空一切么?”洪起鹏道:“不敢了,不敢了!”向乐山一口气跑回草坪。

陶守仪兄弟正和周敦五在草坪中议论,赞叹向乐山的本领。向乐山已拖着洪起鹏,飞奔回来。洪起鹏打算一着地,就拣向乐山的要害处,一下毒手,出出胸中羞愤之气,以为向乐山脑后不曾长着眼睛,又在跑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不提防下此毒手,不愁他能躲闪的了。主意打定,只等向乐山停脚。谁知向乐山更是乖觉,脚还没停,便将头往前一点,洪起鹏已身不由己的掼到了向乐山前面。拍的一声响,仰面朝天的躺在草地上。两手握住辫尾,仍不肯放。向乐山提起脚尖,对准拱起鹏的头顶道:“再不放手,真要找死吗!”说了一遍,不见答应,两手还是不放。原来洪起鹏气忿得太厉害,被刚才这一掼,掼得昏过去,不省人事了。向乐山一看他的脸色不对,料知是厥过去了。忙拨开握辫尾的两手,在周身穴道上按摩了一会。洪起鹏哇的一声,咳出一口凝痰来,口中叫了个“哎呀”,已悠悠的活转来了。

向乐山知道没有性命之忧了,即对陶守仪、周敦五二人拱手告别。二人定要挽留,向乐山道:“洪矮牯眼有凶光,便被人打死也是不服输的。我离了这里便罢,在这里一日,他一日要想方设计的来图报复。并非我怕了他,我单身出门,原为寻师访友。这里既没有本领高似我的人,本已用不着逗留,何况在这里得悬心吊胆呢?”陶守仪再想强留,向乐山,已抱拳说道:“后会有期!”向乐山离了陶家,在浏阳寻访了半月,连赶得上洪,周二人那般本领的都不曾遇见。

听说万载有个姓罗名新冀的,年纪已有了六十七八岁,练了一身惊人的本领。平生没收一个徒弟,也没人敢和他交手。家中很是富有,江湖人去拜望他的,他一百八十的送盘川。若做工夫给他看,求他指点,他倒不客气,说出怎么怎么的毛病来。受他指点的,没一个不是心悦诚服的,说他好眼力,说他是苦口婆心。不过他有一种古怪脾气,想去见他的人,须将名刺交给他的下人,或把姓名籍贯向他下人说了,下人进里面通报,经过一时半刻,他说可见,下人就出来引人进去。他若说不见,任凭如何要求,也是不能见的。问他讨些盘川倒使得。

向乐山既访得是这般一个人物,如何能不去求见呢?只是这罗新冀的家,住在万山层叠之中,行走极不容易。这时又正是七月间天气,白昼炎热非常。坐在家中不动,都得汗出如雨。在树林中行那崎岖的山路,纵有二十分的勇气,也敌不过那般炎热。向乐山求师的心切,只得趁夜间凉爽的时候行走,白天就在火铺里睡觉。行到第二夜,树林中含蓄了白天的热气,因夜间没有风,仍是热的难受。向乐山走出了一身大汗,嫌湿衣粘在身上不舒服,即将衣脱下来,挑在伞把上,赤着膊走,倒也觉得爽快了许多。又走了一会,还嫌湿裤穿在腿上,又难过又不好走。心想:这深山没有人迹,又在夜间,何妨连裤都脱了,赤条条一丝不挂,岂不更加爽快。遂绝不踌躇的褪下裤来,和衣一同挂在伞把上,用肩挑着走。

行了四十多里,不但不曾遇着行人,连兽类都不曾遇见过。天光渐渐要亮了,晓风吹来,颇有凉意。向乐山拣一片石头坐下休息,打算拿衣裤穿上。不多几里路,就要到罗家了。从肩上放下伞来,就迷朦的星光一看,只有一件单衣挂在伞把上,那条裤已是不知去向了。还想不起是何时掉落的?不由得心里慌急起来。暗想:天光快亮了,下身不穿裤子,成个甚么模样呢?偏巧把裤子掉落了,没有上衣倒还不大要紧,这却如何是了呢?心里正自着急,忽听得山后有鸡叫的声音,遂立起身来喜道:“既有了人家,就有法可设了。暂时做一回偷儿应应急,也说不得了。”当下将上衣穿了,跟着鸡声寻去。

转过山坡,果见一所茅屋。看那茅屋的形式,料知是一个种地的小小农户。又有些不忍进去偷这样穷人的衣服。想下去敲门,向他家借一条裤子穿穿,等到了罗家,问罗新冀借了裤,再来还给他。只因自己光着两条腿,实在不好意思下去敲门。立在茅屋的后山上,迟疑不决。天光亮起来极快,听得茅屋里面,已有人说话的声音了。再看那茅檐底下,一根丈来长的竹篙,穿了一条裤一件衣,靠墙晾着。向乐山即时下了一个决心道:“我这种模样,他们如何借衣服给我?于今既有这们凑巧,恰好晾了一条裤在房檐下,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喜得山勒不高,凭空一跃,已到了房檐下。两脚才一落地,就见一条黑狗,从墙根跳起,箭也似的蹿过来。向乐山一提脚,便把那狗踢去丈多远,撞在山墈石山,滚下来汪汪的叫。向乐山那敢怠慢,慌忙从竹篙上捋下那条裤来。幸是干的,往身上一套,即听得房里有男子的声音问道:“甚么人打我家的狗呢?”接着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道:“不好了!竹篙响!我晾了一套衣裤在后檐下,只怕是偷衣的贼来了,你们还不快去看看。”向乐山本不会纵跳,从山勘上往下跳容易,往上既就难了。那条裤穿在腿上,又嫌太短了些,不好作势,只得靠山勘往前跑。跑不上几箭路,后面已有三四个男子追赶上来。

向乐山心里好笑,怎么这一点大的茅屋,倒有三四个男子!难道是安排了与我为难的吗?一面向前跑,一面回头看追的,又加了三四个,越追越紧了,口里都大声喊捉贼。向乐山思量:这条裤子偷的不妙。他们一时那来的这们多人?这不是奇了吗?此时天光已是大亮,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我路道又不熟,何能跑的了?不如立在这里等他们来,料想也没有大本领的人在内。随即掉转身来站住,对那些追来的人问道:“你们追赶甚么?”追来的共有七个,都是壮健汉子。内中有三个年约二十多岁的,每人手中提一条扁担,围上前来答道:“你还装佯吗?就是追这偷小衣的贼!”旋说旋举扁担打来。

向乐山见来的都象是安分的农夫,看他们拿扁担的手法,就知道没一个会把势的人。若动手将他们打伤了,也太觉可怜。并且这偷裤子的事,算是自己无礼,怎好偷了人家的东西,再把人打伤咧。见三人的扁担打来,连忙让开,说道:“你们看错了人么?我何时偷了你们甚么小衣?这做贼的事,不好是这们胡乱赖人的,你们知道么?”后面四个也围拢来,争着说道:“你还要赖!我们亲眼见你偷的,你再想赖到那里去?”向乐山袒开两手道:“我仅有一把伞在手里,偷了你们的小衣,搁在甚么地方呢?我就只有一身衣裤穿在身上,难道我光着腿,来偷你家的小衣不成?如果你们在我身上搜得出两条小衣,就算是我偷了你们的。”一个人指着向乐山的裤脚道:“我家失的是女小衣。你自己低头看看,钉了这们宽的阑干,你还要赖吗?”向乐山低头一看,果是翻穿了一条女裤。

七个人不由分说,一拥上前,将向乐山拿住。向乐山若肯动手打他们,莫说这七个人,便是七十个,也莫想能将向乐山拿住。七人拿着向乐山,并不带回那茅屋。有一个年老些儿的说道:“这个小贼不是本地方口音,是一个外路贼。须送到公所里,请众绅士来办。”向乐山道:“你们这里有些甚么大绅士?”那年老些儿的人道:“你问了做甚么?你又想去偷他们的东西吗?”向乐山笑了一笑,也不往下问了。三个年轻的,一人牵住向乐山的辫丝线道:“你们看这小贼,倒有一绺这般讲究的辫线。”分捉了手膀的二人道:“知道是偷得谁的呢?做小贼的人,那里买得起这般讲究的辫线。”后面的四人催着走道:“不要说闲话了,快送到公所里交给保正,我们好回来打禾。为他一个小贼,耽搁我们的正工夫,太不合算。”七人遂拥着向乐山急走。

不一会,走到一所小小的房屋门口。向乐山看那门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写着“五都王甲公所”六个大字。进门一个石砌的丹墀,阶基直接一个大厅,两旁分排着许多椅凳,大概是乡绅们,有事开会议时坐的。阶基上两根磉柱,有水桶粗细。七人将向乐山的辫子用麻绳穿了,拴在磉柱上,两手也反缚着。向乐山听凭他们处置,只是笑嘻嘻的。见已捆缚停当了,方向七人说道:“看你们这地方,有些甚么大绅士?要叫来的,就快些去叫来。我还有事去,不能在这里久等。”七人听了这些话,个个都鼻孔里冷笑,也没人回答。留三个年轻的看守,那四人说是去告保正,一同出大门去了。

向乐山问三人道:“这里有个罗新冀,你们知道么?”刚才牵辫子的那人笑道:“你也想转罗老爷家里的念头么?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呢!我说给你听罢,我们都是罗老爷家里的佃户。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也想去偷他老人家的东西,要算是活的不耐烦了,想去找死。”向乐山故意问道:“这是甚么道理呢?他家的东西就没人敢去偷吗?”那人又把鼻子哼了一声道:“你只三只手,一颗脑袋,差的远。要偷他老人家的东西,除非有三颗头,六条臂膊。没有长着三头六臂的,休要去送死。”向乐山笑道:“罗新冀不是已有六十七八岁了吗?快要死的人还能拿得住贼么?”那人把脸一扬,做出不愿意答白的神气。这一个指着向乐山的脸道:“莫说你这一个拳头般大的小贼,不在他老人家眼里。那年他老人家才搬到这里来住家的时候,因抬来了几十捎银两,轰动了鹅绒寨一班大盗,四五十人打齐伙,明火执仗的来劫。他老人家只拈着一根铁旱烟管,全不费事的将四五十个大盗都打倒在地,没一个能逃跑的。直待天明,把远近多少大绅士都请了来,他老人家仍拿着旱烟管,在那些大盗腿弯里,一个敲一下,就像是服了解毒药似的,一个个清醒转来。他老人家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当着众绅士,对那些大盗说道:‘你们见我有这些银两,就想来抢劫。你们可知道我这些银两是甚么东西对得来的?你们以为我是做官,来得容易吗?我是个镖行出身,这些银两是数十年血汗和性命换得来的,甘心给你们一夜工夫劫去吗?姑念你们几十里跑到我这里来,有一半也是逼于无奈,每人送给十两银子。你们若肯改悔,从此不做这没本钱的买卖了,有了这十两银子,也够做个小生意。不愿改悔,也只由得你们自己,我也不管。不过下次不要再撞在我手里,那时就莫怪我的旱烟管太不留情了。’那些大盗都爬在地上向他老人家叩头,每人领着十两银子去了。自后连扒手也不敢到这方来,何况你这样小小的贼。”牵辫子那人忽然指着门外道:“保正老爷来了!啊呀呀,还来了好几位绅士呢!”这两人听说,都探头朝门外望。向乐山也掉过脸,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胡子,长条身体,穿着一件白夏布长衫,手中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竹节旱烟管,用作拐杖撑着走了进来,面上很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进门望了向乐山一眼,即叹了一声气,走上了大厅。后面跟着进来了十七八个人,也有穿长衫的,也有穿短衣的,年龄都在三十以上。进门都望望向乐山,也有嘻笑的,也有面带怒容的,也有装做看不上眼的,也有现出揶擒的神色的。那四个去告保正的农人,走在最后。

大家都到了厅上,分两边坐下来。向乐山早转身躯,朝上立着。先进门的那胡子坐在当中一把靠椅上,翘着腿子,一手摸着胡须,一手拿旱烟管指着向乐山,先叹了一声气,才说道:“我看你这小小的年纪,为甚么不务正业,是这们偷东摸西?你可知道我这里是甚么所在?拿住贼,照例是甚么办法吗?”向乐山笑道:“我知道的。你们照例拿住了你老婆你媳妇的野男人,是将辫子割掉。……”这一句话才说出口,厅上坐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原来向乐山随口说这们一句骂那保正的话,本没有丝毫根据的。谁知倒说着了那保正的阴事。那保正的媳妇,就是偷了本地一个秀才,旁人代为不平,替保正的儿子出气,在他媳妇房中,把那秀才捉住。那地方当时的风俗习惯,拿住了野男人,除痛打一顿之外,就将野男人的辫子割了。前清时,这人没了辫子,便不能出外,出外就给人指笑。

向乐山一句无意的话,既道着了保正的阴事,旁人忍不住笑,保正就忍不住气得发抖了,站起身骂道:“这还了得!你这贼骨头竟敢侮辱绅士!我若不把你淹死,也不做这保正了。”向乐山哈哈笑道:“你不做保正,就做王八也够了。”两排坐的绅士见向乐山这种嘻笑怒骂的样子,齐声对向乐山喝道:“你这小贼骨头真想死吗?你是外来的贼,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团规。我老实说给你听罢,我们这里拿住了贼,只要问明了口供,有正经绅士来保便罢,若没有正绅来保,立时绑上一块大石头,往河里一掼,第二日才捞尸安埋。你这东西死在临头,还敢这们胡说乱道。”向乐山仍是笑着问道:“你们这里曾淹死过几个贼?在甚么河里淹的?”坐近的那一个穿长衣的绅士答道:“每年得淹死几个,也没人计数。这对面就有一条河,你的一双贼眼还不曾看见吗?”向乐山道:“既是每年得淹死几个,怎么你们这些贼骨头,都还活在这里,不曾送到对面河里去淹死呢?”这几句话,更把满厅的人都气得跳起来了。那保正举着旱烟管,跑过来要打向乐山。向乐山大吼一声,将脑袋一偏,屋檐上的瓦,哗喇喇的落下来,连墙壁都牵得摇动起来了。只吓得厅上的人慌了手脚,怕房子坍塌下来,争着往门外跑。向乐山哈哈大笑道:“你们原来都是些没胆量的贼骨头!这地方有了你们这些东西,得没有辱了罗老英雄。”不知向乐山如何脱身,如何见着罗新冀?且待下章再说。 kwVvCC6Aa6nxxclGAs7wA2kj1/8i8PtnearsXkBFnoG0KBVQQ6R8W2xNp1T0Lw1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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