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敦五被向乐山打得一败涂地,挣扎起来,见自己东家陪着向乐山进里面去了,面子上更觉得羞惭无地。那四个健汉原是陶家请了本地方几个略懂得些拳脚的粗人,在家中一面做做零星琐事,一面看管家财的。闲时跟周敦五学习几年,也要算是周敦五的徒弟,毕竟有点儿师徒的感情。都连忙跑过来问,跌伤了哪里没有?这一问,益发把周敦五问红了脸。溜回自己的卧室,卷起包袱,并不打算向陶守仪作辞,背着包袱就走。已走出了大门,忽转念想道:我在北道上整整称了二十年的好汉,今一旦败在这个小孩子手里,此仇安可不图报复。只是这小孩姓甚名谁,我不知道。将来我便练成了报仇的本领,不知道仇人的姓名,将怎生报复呢?没法,只得老着脸,再进去一趟,当面请教他一声,料他不至畏惧我,隐瞒不说。
周敦五想罢,正待回身,陶守仪已匆匆跑了出来,一把将周敦五拉住道:“我料知师傅是要走的,所以追了出来。快请进去,刚才和师傅动手的,并不是当把势的人,且极称道师傅的本领。我两个小儿仍得求师傅在寒舍指教!”周敦五听了,暗自寻思道:“陶守仪方才欢迎那小子到里面去的时候,我正跌在草地上挣扎不起来,他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只勤勤恳恳的,作揖打拱,把那小子迎接进去。我回房卷包袱,他也不来理我。此时却如此殷勤的跑来留我。多半是那小子自己不能在此教徒弟,不曾指摘我的短处,因此陶守仪便不肯放我走了。也罢,那小子的本领实在不错,我若能趁此结识他一场,也是好的。如果见面瞧不起我,我请教了他的姓名就走。”周敦五遂跟着陶守仪复进里面来。向乐山起身迎着,拱手笑道:“老兄偶然失手,算不了甚么。任凭有多大本领的人,象老兄这般失守的时候,总是不能免的,老兄千万不要介意。”周敦五见向乐山的身材相貌虽是一个小孩,说话却很像是一个老于江湖的。一肚皮忿恨想报复的心思,被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登时冰释了,也拱了拱手笑答道:“兄弟在北道混了二十多年,南七省也游行了一转,和人较量的次数在二千以上,今日算是第一次遇见先生这般本领。先生可谓周身毛发都有二十分的力量,但不知令师尊是那位?”向乐山笑道:“我的武艺可以说没有师承。从前师傅所传授的,至今一手也用不着。全是自出心裁,苦练得来的。”周敦五初听,不大相信,后来谈论起来,才知道向乐山得力的本领,没一手是普通拳脚中所有的。
陶守信听说哥哥家来了这们一个人物,也想迎接到自己家里来住几日,教教自己的儿子。自己家里请来的一个江西拳教师,姓洪名起鹏的,却不服气。在陶守信跟前,极力说向乐山不过略知道些武艺。只怪周教师太不中用,又欺向乐山是个小孩,才轻敌致败。偶然赶人家失手,打胜了一次,算不得甚么了不得的本领。就拿了向乐山安慰周敦五的话,证明向乐山这回的胜利,确是偶然得的。
这个洪起鹏教师,也是江西有名的好手。陶守信因陶守仪聘来了周敦五,才托人到处物色。聘请洪起鹏的时候,陶守信还曾亲去江西,到洪起鹏家里,送了二百两银安家,方接着一同到陶家来。洪起鹏的身体矮胖,生成一双火眼,人家都呼他为红眼鼓。又因他姓洪,生得矮,身体和牯牛一般壮实,喊变了音,也有喊他为洪矮枯的。到陶家来的时候,年纪不过四十多岁。在江西的声名,已是很大。也是享了十多年盛名,不曾逢过对手。初和周敦五见面,倒想较量一番。后来见周敦五的纵跳工夫,在南方可算得一等,又能打得出六两八钱重的镖,恐怕占不了上风,坏了多年的名誉,并且在陶家也立脚不住。像陶家这样的东家,凡是当拳教师的人,没一个不羡慕,没一个不想夺这一席位置。这个饭碗若自行打破了,未免可惜。就是周敦五的心理,也和洪起鹏差不多。
洪起鹏初到想显本领,用十根茶杯粗细、三尺来长的稠木桩,钉入极坚实的土内,上面露出五寸来。隔三尺钉下一根。洪起鹏赤着双脚,一路用脚掼过去,能将十根木桩都拔出来。又能一脚立在木桩上,挑选八个健汉,各拿一条麻绳,听便系住洪起鹏的手脚,或肩或腰,立在远远的用力拉扯,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再也拉他不下来。陶守仪办了一桌接风酒,请洪起鹏吃饭。陶守信叮咛嘱咐洪起鹏,要他故意多显些本领给周敦五看,洪起鹏答应了。一到陶守仪这边,只一屁股就坐破了一把靠椅。陶守仪还没看出是故意显本领,以为本是靠椅不牢,连忙教人更换了一把又新又牢实的。洪起鹏坐下去,也是咯喳一声,连椅脚都折断了两条。陶守仪才大吃一惊,知道是有意炫技。也不说甚么,亲自端了一把紫檀木的古式太师椅送到洪起鹏跟前,说道:“寒舍的器具,多是陈年腐朽了,所以禁不起师傅一坐。这把椅子是紫檀木的,或者比方才坐的两把结实些儿,请师傅轻轻的坐一下看。”洪起鹏笑道:“只怪我的贱体太重。我家里贫寒,坐麻石惯了。木椅子多是赶不上麻石那般坚实的,抱愧的很。”说完坐下去,仍是绝不费事的,一粘屁股就破裂得不能坐了。大家看了,都惊得吐舌。洪起鹏见大厅左右,一边安着一个石鼓。走过去端椅子以的,端到客位坐了,笑道:“我坐这东西就相宜。”周敦五在旁见了,自也免不了暗暗纳罕。次日,陶守信还席请周敦五。正在饮酒的时候,一只耗子在梁上跑过,爬下许多灰尘来,撒在酒莱上面,大家都抬头骂这耗子可恶。周敦五笑道:“这耗子果是讨人厌,等我抓来,重重治他的罪。”从容放下酒杯,一耸身到了梁上。左手三个指头,把梁捏住,右手伸进壁孔,掏出一只四五寸长的耗子来。左手一松,已飘然坠地,赛过风吹落叶,一些儿声息没有。洪起鹏也很是佩服,因此两入都不敢交手。
这回洪起鹏听见周敦五被向乐山打败了,自己东家想把向乐山迎接到家里来,洪起鹏心里老大的不服气。特意找着那四个和向乐山交手的汉子,盘问向乐山如何打跌周敦五的?四人都说并不曾见向乐山动手,只仿佛见周教师使出一个乳燕辞巢的身法,穿到向乐山身后,向乐山却没掉转身躯,我等正欢喜周教师已抢了上风,向乐山必然跌倒,那知道一转眼的工夫,就听得向乐山口喊了一声:“去罢!”周教师已从向乐山头顶上,一个跟斗栽了一丈多远。洪起鹏道:“你们见向乐山动脚么?”四人都说不曾见。洪起鹏道:“那一定是遭了向乐山的臀锋。所以并不掉转身,而周教师又从向乐山头顶上栽了过来。本来周教师的下盘欠稳,这也是专练纵跳的缘故,两脚着地太轻。用乳燕辞巢的手段,原是避开他来捞下阴。但既穿到了他背后,就应赶急变顺手牵羊,便不愁向乐山不跌。那有已穿到他背后,还被他用臀锋打得栽过前面来的道理?这不是向乐山的本领高,只怪周教师太轻敌。我若不给点儿厉害向乐山看,他真要目中无人了。”四人都被向乐山打跌过,巴不得洪起鹏出来收拾向乐山,好出那口输气,一力的在旁撺掇。也是洪起鹏合当丢脸。四人都没看出,周敦五就是用顺手牵羊被向乐山辫尾打跌的架势来。若当时洪起鹏亲眼看见了,也就会心悦诚服的认输,不敢再出头了。
陶守信听了洪起鹏的话,信以为实,即对洪起鹏道:“师傅何不替周教师出口气,也显显我的眼力不差呢?”洪起鹏道:“我正打算去找他。只因他在大老爷家,即是大老爷家的客,我似乎不好登门去打。我打输了,固不待说,面子上下不来;便是打赢了,也有些对不起大老爷。最好是打发人去约向乐山,也在大门外草坪里,彼此见个高下。”陶守信道:“要去约他容易,并用不着差别人,就是我亲自去约他。他若胆怯不来,将怎么办呢?”洪起鹏道:“他不来时,我再亲去。无论如何,总不由他在这里打个落花流水,不肯和人打复架。”陶守信点头应是,真个跑到陶守仪这边。
这时陶守仪、周敦五两人正陪着向乐山喝酒。陶守信见向乐山的衣服破旧,身材瘦小,十足的穷小子气派,来时原打算见面一揖的,及到见了面,瞧不起的念头一发生,连那准备好了的一个揖都作不下去了。陶守仪、周敦五都立起身来,想给向乐山介绍。向乐山也慌忙站起。陶守信不待三人开口,即对向乐山努了努嘴,问陶守仪道:“这人就是姓向的平江人,说也会拳脚的么?”陶守仪听了自己兄弟这种轻侮口吻,心里大不自在。向乐山已抢着答道:“岂敢,岂敢!”陶守仪忙指着周敦五对陶守信说道:“周师傅都五体投地的佩服,你说是会不会拳脚?”陶守信道:“既是会拳脚,我家洪教师要跟他见个高下,看他敢去不敢去?”周敦五连连扬手道:“我们都是自家人,向先生又不是个把势,请洪师傅快不要存这个心。我这番打输了,输的心服口服。洪师傅若是想替我出气,尽可不必,我是过来人。”陶守仪因自己请的教师打输了,巴不得兄弟请的教师也照样跌个跟斗。听陶守信说洪教师要见个高下,正如了自己心愿。不料周敦五说出这些话来,遂不待周敦五说完,也抢着说道:“周教师尚且打输了,你去对那洪矮牯说,快不要妄想。”周敦五是个山东人,生性直爽,以为洪起鹏是想替自己出气,是一番好意。明知道打向乐山不过,所以不愿洪起鹏再跌一交。
陶守信是个公子脾气,一则想显显自己家里教师的能为,二则不服陶守仪教洪矮牯不要妄想的话,立时望着向乐山说道:“你若是个有实在本领的人,就大胆去外面青草坪里等着。我家的洪教师即来和你较量。”向乐山笑着点头道:“我看老先生的年纪,总在四十岁开外了。怎么说出来的话,全不像是吃过四十多年饭的?难道尊府这们富厚,老先生竟是吃了一辈子的屎吗?不然,怎的和颠狗一般的乱吠呢?我又没到你家去,你家有教师既想跟我见个高下,他就应该到这里来当面领教。他自己没实本领,不敢来和我较量,却打发你这吃屎的,来望着我乱吠。我若不看主人翁和周教师的面子,早已给你下不去了。”说着,气忿忿的坐下,也不睬陶守信了。
陶守信平生不曾受过这们恶劣的教训,只气得浑身打抖。一面红着脸往外走,一面口里骂道:“好小子,骂得我好,看我可肯饶了你这条狗命?”周敦五仍是不愿洪起鹏丢脸,想追上去将陶守信拉住。陶守仪已从背后牵住周敦五的衣袖道:“人不到黄河心不死。洪矮牯自以为本领了得,师傅劝阻他,反讨了不好。索性给他跌一交,倒可熄灭他的气焰。”这时陶守信已冲出大门去了。周敦五料也挽留不住,只得长叹了一声坐下。向乐山立起身,对陶,周二人拱手道:“我年轻火气未退,一些儿受不了人家不好的脸嘴。我对你家二先生客气,他倒欺负起我来了。我一时火性上来,开罪了他。那个姓洪的教师必定立刻前来和我较量,我坐在这里不安。暂且与二位告别,后会有期。”陶守仪忙起身挽留道:“那洪矮牯的本领,并不在周师傅之上,先生请安心坐着。他如敢来,先生尽管给他两下厉害的。先生的本领难道还惧怯他不成?”向乐山摇头道:“我原是为寻师访友出门,姓洪的本领果比我高强,我拜他为师便了,惧怯怎的?不过此地非动手的所在,改日再来和二位多淡。”旋说旋离席往外走。周敦五还疑心向乐山实有此胆怯,和陶守仪一同相送出来。
刚走出大门,劈面见洪起鹏来了,陶守信也跟在后面。洪起鹏望了向乐山一眼,忙退一步,立了一个门户。陶守信怒容满面的喝问道:“你这小子想溜跑么?看你能跑上那里去?洪师傅还不快给我痛打这小子。”洪起鹏也不说话,也不上前,只等向乐山动手。因见向乐山的身体瘦小,必然矫捷。自己是个矮胖子,若和向乐山游斗,料是斗不过的。仗着自己的下盘稳实,两膀有三四百斤实力,准备以逸待劳的将向乐山打败。向乐山一见洪起鹏立的门户,已瞧出了他的用意。立得远远的,笑着说道:“我只道是甚么三头六臂的洪教师,原来是这般一个模样。这倒象煞一个马桶,又矮又圆。你们看他两只手,是这么举着,不活像马桶上提手的东西吗?”说得陶守仪大笑起来。周敦五望着洪起鹏的架势,想起那马桶的模样来,也不觉好笑。连立在那边气忿填胸的陶守信,也禁不住扑哧的笑了。
洪起鹏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起来,心里益发恨向乐山不过。只得改变了一个架势,对向乐山道:“你有本领就过来。我若被你打输了,自愿将徒弟让给你教。”向乐山知道洪起鹏的工夫很老辣,就这般过去和他硬对,决对不过他。自己年龄轻,身体小,气力毕竟有限。绝技就在一条辫子上。周敦五已上了这辫子的大当,恐怕洪起鹏已听得说,留心提防着辫子,便不容易取胜了。所以存心要激怒洪起鹏。凡是较量拳棍的时候,越是忿怒,越是慌乱。草坪宽广,利于游斗。向乐山不肯坐在里面,就是这个道理。当下见洪起鹏换了架势,说出让徒弟的话来,更仰面大笑遭:“周教师教过的徒弟我尚且不愿意教,教你这马桶的徒弟吗?你得了这般一个饭碗,算是你这马桶修到了。我看你无端打破了,有些可惜!我又没找你,你何苦自寻烦恼呢?你若败在我手里,驮着一个牛心包袱归江西,垂头丧气的到家,必是妻埋子怨,说不定还要气得寻短见,这是何苦咧。我家里有饭吃,用不着出外教徒弟,也不和你争夺饭碗,实在不忍干这种丧德的事。我是要少陪你了。”说时,回头对周敦五、陶守仪点点头,掉臂径走。不知洪起鹏放向乐山走了没有?且待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