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之后,有些人便同几十年的情人一样,那感觉真是妙极了。
黄炳泉向衙门请了几天假。他一来去看看女儿和刚满月的外孙,同时,也带了儿子去上海十里洋场见见世面,散散心。
黄金荣的姐姐凤仙许配给上海城内梅家弄邹家为媳。其亲翁邹松甫,是个沿街收买旧货的小商贩。女婿乳名小海,原来在城隍庙附近一家饮食店当小伙计,后来成了上海凌云阁裱画店的小老板。
这凌云阁坐落在老城隍庙的九曲桥边,终日里,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当时,这儿是中国地界最热闹的地方。
到上海的第二天,黄炳泉便拉着儿子在人群中闲逛,小金荣东瞧西瞧,双眼忙不过来,有时还向父亲发感叹:
“爸爸,这里比苏州玄妙观热闹多了,也好玩,姐姐住在这里,真开心,我们家也搬来就好了!”
黄炳泉觉得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做儿子的思想工作,劝小金荣回学校读书,便说道:
“阿荣,只要你有志气,用心读书做事,将来要住上海,有什么难?还可以到租界里去住洋房呢!”
“学本事就学本事,用心读书做啥?”小金荣根本就不买父亲的账。
黄炳泉这才知道,这“读书”二字,在这孩子面前,简直和“麻子”相同,都得避讳,以后也不再提起。
他们拐进一座石牌坊,迎面有个大殿,这是老城隍庙的前殿——金山庙。跨进门,一尊金脸红须身披红袍的神像,瞪眼弹睛地看着他们。殿内两旁,侍立着八个泥胎,那是判官皂隶们。
黄炳泉点起香烛,拉着儿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跪拜起来。
黄金荣磕了两个头以后,问:“爸爸,这金面孔的菩萨叫啥?”
“金山神。”
“上海没有山,哪来的山神?”黄金荣追根求源。
“这位菩萨原是汉朝大司马霍光将军,因为他防治华亭谷咸塘风潮有功,便封为金山神。”
黄金荣左右看了起来,在金山神的两侧,各站着四个泥塑人像,有的手里拿着块令牌,有的手里提着水火棍,有的捏着手铐、铁锁链,还有两个双手拢在袖子里,胸前拄着根打屁股用的竹板子,黑衣白袜红帽的泥胎,弹眼露睛,煞是凶恶。
黄金荣嘴里闲不着,又问道:“爸爸,这八个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他们呀,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哩!你先看看这边四位,”黄炳泉拉着儿子到东边依次介绍:
“这四位叫杨福、朱明、房昌、钱升。”
黄炳泉每说一个名字,便双手合十,深深一揖,态度极为虔诚。
介绍完东边之人物,黄炳泉带儿子又来到西边,对另外四个皂隶作揖介绍:
“这四位叫陶祥、周嘉、金齐、王昌。”
对于这些名字,黄金荣不感兴趣,他奇怪的是爸爸对他们这样敬重、熟悉,好生奇怪地问:“你认得他们?”
“他们是爸爸的祖师爷,”黄炳泉得意地夸耀着,“我在苏州衙门里干的就是这一行。你看他们抓人,抓来打板子,多神气威风!”
他接着对儿子进行“捕快行业”的“动员”教育,希望儿子长大后能接自己的班。
黄金荣对父亲这些“捕快行业”的教育很能听得进去,他高兴地说:“爸爸,当捕快开心,我也去当。”
听了这句话,黄炳泉咧开嘴大笑起来。
他扶着儿子的肩膀,来到后殿,这才是城隍庙的正殿。
说起城隍庙,实在是有一番来历的。
据当时上海人的传说,城隍老爷姓秦,单名俊,字裕伯。他是北宋词人秦少游的第七代孙子,1296年生于上海,历任山东高密县县尹、福建行省郎中等职,卓有成就。
元末世乱,秦裕伯遂辞去官职,在家侍奉老母。元末义举,张士诚在苏州时,曾请他去做官,他不愿前往。明太祖朱元璋曾三次手书召他入仕,也被他拒绝。
他说:“裕伯受元爵禄二十余年,背之是不忠也;母丧不终,忘哀而出是不孝也。不忠不孝之人,何益于国?”
明洪武十年(1377年),秦裕伯去世,朱元璋闻讯后大哭道:“生不为我臣,死当卫吾土”,当即敕封他为上海城隍神。明永乐年间,上海知县张守约将金山庙改为城隍庙。
当初,城隍庙改建时,极为简陋,不像现在这样规模巨大。直至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城隍庙才分为东西两院,殿堂设置渐趋宏伟,前启台门,后营寝殿。
在极盛时期,城隍庙设置的殿堂有:大殿、财神殿、星宿殿、雷祖殿、鄂王庙等,规模可观,庙貌焕然,不但香客膜拜,络绎如织,而且还成了市民游观登瞧、相叙欢愉的地方。
城隍庙的主要宗教活动是“三节城隍会”,即城隍出巡。
三节是指上元、中元、下元而言,每逢这三节,就举行城隍会,说是可以驱瘟逐疫,保障闾阎太平。
彼时,请出神像五尊,由城隍神带头,率同春申侯、高晶司、海崇侯和财帛司,齐集城隍庙,然后挨着次序出发,穿走南市各条大街,到外滩登上渡船,到浦东后东行到三里桥祭墓。所祭之墓据说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父亲。
元末多乱的时候,朱元璋的父亲由凤阳南下避难,到上海时患病去世,被葬在浦东三里桥。洪武初年,明太祖派人寻访,后迁葬于六里桥。
洪武六年(1374年),秦裕伯死时,明大祖封他为上海城隍神,叫他每年都要去拜祭文墓。于是,城隍会便有了祭墓这件事。
除了城隍会之外,每年的城隍及城隍夫人诞辰,城隍庙照例要由道士举行祝诞活动。碰到城隍夫人的诞日,还会有一班“喜娘娘”把夫人的寝宫收拾干净,并为神像换上新衣。这天,城隍庙周围的商店也是张灯结彩,以志欢庆。
1924年,城隍庙发生火灾,大殿前后的房屋全部焚毁。大火后,当时上海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组成的董事会,捐资重建。
他们想出一个主意,将各个殿宇分别招标,集资承包。承包者除收取香火钱外,还可以将殿堂各个角落和角道租给小贩摆设香烛摊。
于是,承包各殿的老板挖空心思,增添各路神仙以招徕善男信女。
——巴望养儿子的可拜送子娘娘;
——怕死的可求岳大帝和阎罗王;
——小儿出痧子的可求痧神保佑;
——红睛的可拜浑身是眼的眼光大仙;
……
不论生老病死、凶吉祸福或妻财子禄,几乎都可以去城隍庙找到对应的神仙。
为此,黄金荣等人很是赚了一大笔。当然,这是后事,在此暂不赘述。
却说黄炳泉带儿子从前殿来到后殿。这后殿的烟火特别盛,殿内香烟缭绕,明烛高烧,日夜不绝。
黄炳泉挤在善男信女之间,跪在地上求了个“中中签”,花了两只银角子,向和尚撕来签文,黄纸上写着两句话: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黄炳泉看了这“福”“祸”两字,再见上面写的是中中签,心里便起了疙瘩,他将签文一折,塞进头顶的瓜皮小帽里,拉着儿子回凌云阁去了。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独养儿子成了麻子,在城隍庙又求来这么个不吉利的签。黄炳泉恼怒透了。原本打算回苏州去,却突然想起一个地方,一个人……
于是第二天,黄炳泉托大女儿凤仙照顾黄金荣,独自到外面观光散心去了。
离凌云阁三站路,也不过五里地的样子,有家赌场,名号为“喝不够茶馆”。主人是个寡妇,三十多岁。她丈夫活着时排行老六,人们都唤她“老六媳妇”。
自从老六下世后,再叫“老六媳妇”不太合适,也不知谁先叫她“六大娘”,从此,“六大娘”也就成了她的名字,至于她真实姓名,谁也不曾叫过,很多人不知道。
这六大娘是这一带的风流女子,腰身窈窕,白净的脸上,嵌着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两道柳叶眉,眉梢微微向上翘起;匀秀的鼻翼十分动人,荷瓣似的嘴唇总是涂着口红;梳着新式样的披头短发,穿着一件水绿色旗袍,上罩青色斜襟夹坎肩。
让人一看既素雅,又别有一番风韵,很是招惹男人。
自丈夫死后,不少没讨上老婆的中年汉子,托媒向六大娘求婚,她连理也不理,自诩贞节居孀。可是家里设了赌场,招来一批又一批耍钱鬼,赌够了,她就陪着他们吃喝玩乐。因此,有人便给她送个响亮的绰号——“六大浪”。
她听到这个“浪”字,不觉得羞,反倒觉得光彩。就是靠这个“浪”字,她才结识了不少男人,包括称“爷”的头面人物和放荡的纨绔子弟;就是靠这个“浪”字,使她家的赌场确实成了“喝不够茶馆”,那热闹景象非比寻常。自然,六大浪也跃入这条街的“名流”之列。
黄炳泉其实和六大浪很早就熟悉。第一次是出公差,因为案子中的一个人逃到上海,官府要缉拿他,他便跨入了六大浪的“喝不够茶馆”。
在这茶馆住了五天,黄炳泉把官府交给他办公事的银子全花在六大浪身上。自此,六大浪和黄炳泉结下了“莫逆之交”。
这次黄炳泉又来上海,六大浪的茶馆怎能就此错过呢?
黄炳泉一跨进门,六大浪眼光发亮,马上把他引进自己的卧室,迫不及待地滚到床上云山雾雨一番。
黄炳泉在此一混就是几天,连自己来上海是干什么的都忘记了,整天陪着六大浪接待客人,搓玩麻将,上床睡觉。
一天,一个中等身材,膀粗腰圆,腆着肚子的男人,来到六大浪赌场门前。此人一脸横肉,长着两道半截眉毛,扁鼻子下的嘴唇厚得实在难看。
六大浪听到外面来了贵人,便急忙对着镜子打扮一番,丢下黄炳泉,转身迎出门去,赔着笑,朝着男人说:“哟,这是哪阵风把赵二爷给吹来了,咱这小门小户可招待不起哟!”
说着,把赵二爷迎进屋,倒茶点烟,十分殷勤。
赵二爷很久没见六大浪了,今天见她妖艳的样子,一时勾起了他们之间往日的旧情,便咧开厚嘴唇,调情地说:“大浪呀,你还是这么标致,一见面就勾住我的魂了。”
六大浪撒娇地挖苦道:“别玩嘴了。哼,我这朵老花再美,也赶不上新花香哟!二爷呀,你心里有谁,寻思我不知道吗?”
赵二爷舒展满脸横肉,得意地笑了:“别挖苦老朽了。我今天找你有件事商量。”
六大浪装腔作势地说:“我没有用了,找你的大花、二花商量去吧。”
赵二爷不再跟六大浪绕舌头了,说道:“六大浪,我明日要到金山寺去出趟公差,我那大花、二花放在你这里照应如何?放在别处我不放心,我怕她们饿极了,逮着什么男人都吃。”
“小事一桩,你放心去吧。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说不准,两天,或者更多日子。”
赵二爷说完此番话,便起身告辞了。
赵二爷走后,黄炳泉走了过来,问道:“什么大花、二花?怎么怕她们偷吃?”
六大浪说道:“这大花、二花是赵二爷新娶进的两房小妾。这俩妮是姐妹俩,水性杨花之人,谁有钱跟谁睡觉,有时还倒贴。”
次日,黄炳泉从六大浪的卧房走了出来,往屋里一瞟,见两位仙女似的小姐在打牌,他的一双色眼便死死地缠在人家身上。
这对小姐面目如初绽的两朵花,体线分明,十分撩惹人,浑身散发出袭人心肺的香气。看她二人,不过二八年纪,正值妙龄的黄花少女。
黄炳泉也许是在苏州衙门当差养成的习惯,见到小姐媳妇便走不动路,竟上前施礼搭话:“请问二位小姐,贵姓?”
这两位小姐正寂寞难耐,巴不得有个男人和她们“玩玩”。于是三言二语后,三人便同几十年的情人一样。
这场惟妙惟肖的接触,恰被走出内柜的六大浪瞧个一清二楚,她急忙走到桌前,轻轻碰了下黄炳泉,引他到内室里,低声地说:“这两个小骚货,可是赵二爷的眼珠子,动不得。不是我这半大老婆子,像个泔水缸,谁往里泼都行。”
“什么意思?”
六大浪告诉他,她俩是同胞姐妹,只差一岁,高一点的叫大花,矮一点的叫二花,是赵二爷的小妾。赵二爷曾扬言:“这二花是他的两个眼珠子,谁想碰,就得用命换。”
黄炳泉听到六大浪如此一说,倒吸一口冷气,再不敢沾花惹草,轻举妄动了。
一天傍晚,黄炳泉觉得很困,便走进六大浪的卧室先睡了,睡眼朦胧之间,见一女人披散着长发,荷粉色的旗袍紧紧裹着窈窕的腰身。
她用左手掩着细腰,双目喷出灼人的情火,秀口绽开,露出撩人心扉的微笑。那女人一步一步走近床前,脱掉旗袍,抱住黄炳泉在床上滚了起来。
事情做完后,黄炳泉方知是二花。只见二花搂住黄的脖子说:“明天晚上,我大姐请你去吃饭,今晚上你就属于我了。起来,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黄炳泉哪里能自制,心想:这上门的好事怎能拒绝呢,便乖乖地随她而去。
第二天晚上,黄炳泉来到大花的居处,厮混了半夜。突然外面有敲门声,惊得黄炳泉赶快往床底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赵二爷三步并作二步窜到床前,一把拎起黄炳泉的头发,把他摔到地上。
黄炳泉哪里知道,这赵二爷到镇江金山寺办事,没想到事情办得顺利,便提前回来了。
赵二爷指着黄炳泉的鼻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他妈的竟敢伤我的面子,叫我戴绿帽子,来人,给我捆起来,鞭死他。”
不由分说,黄炳泉被几条大汉拖架到院子里,剥掉棉袍,扒去棉裤,按倒在地,不到一袋烟工夫,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少地方还出了血。
有随从低声对赵二爷说:“不宜在院子里打死,还是扔到野外冻死他吧。”
可怜黄炳泉,为了两个女人,竟到了如此地步,再也不能像苏州那样,飞扬跋扈了。要不是六大浪及时发现,把他弄回屋子里,他的性命早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了。
黄炳泉饱受了皮肉之苦,又丢尽了脸面,简直是又羞又恼,再想到城隍庙求得的那个不吉利的“签”,心情更是遭透了。在上海养息了几天,便逃跑似的带着儿子回苏州去了。
然而,他万没有想到,苏州又有件烦心的事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