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士一番话,黄炳泉当下踱起老太爷的方步。噢,原来这里面有学问……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永远事事称心如意,总会遇到一些坎坎坷坷。黄炳泉既升官又发财,很是春风得意。然而,捕快兄弟拍马屁祝他早得贵子,却勾起了他的满心忧愁。
原来黄炳泉已近中年,尚未得子。其妻邹氏怀过两胎,第一胎生了个儿子,但不幸早夭,令黄炳泉很是伤心。第二胎是个女儿,大名黄凤仙,乳名阿宝。黄炳泉一直盼着能有个儿子,为此伤透了脑筋。如今邹氏又已怀孕八、九个月了,正在求菩萨保佑,生个儿子。
上个月初九,黄炳泉乘办案空隙备了香烛跑到城外的灵隐寺,跪在观音菩萨脚下苦苦哀求讨个儿子。现在离娘子分娩的辰光已近,黄炳泉更加心神不定。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1868年农历十一月初一那天,炳泉妻子阵阵肚子痛,预示着快要临盆了。
有人匆匆跑到衙门告诉黄炳泉,黄炳泉听到消息后急忙从衙门赶回来,派人请了接生婆,又买了几盘大爆竹,准备孩子落地时再放——当然是生男孩子才放。
炳泉妻子的肚子是从中午时开始痛的,挨到申时还没有消息,一直被接生婆关在门外的黄炳泉慌了,胖脸上满是油汗。他脑子里顿时出现了自己从前干过的种种恶事,一个奇怪的念头攫住他——莫非报应……
他不敢再想下去,慌忙到厨房倒了一盆热水,一遍又一遍地搓洗那对满是油污的手。奔到客堂点着香,扑通跪倒在供着的关公像前,一连磕了四、五个响头,额头都磕出血来,嘴里讷讷地祷告,向关帝爷,向自家的老祖宗许愿、求饶。
为什么要求饶呢?黄炳泉心里很明白,自己办案有时做了昧良心的事,如有次办案乘机奸污了婆媳俩,比如向卫老爷敲诈而后卖友求荣等等,这都是伤阴丧德的事。他的心又虚又怕。
等呀等,黄炳泉第一次觉得时间是这么难熬,从中午到黄昏,他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傍晚,外面下起了细雨,雨中传来玄妙观的道士们做夜课的声音。
就在这细雨黄昏,一个胖娃娃终于呱呱落地了。
“恭喜黄老爷,降世的是位哥儿!”接生婆在产房内朝门外高声道喜。
得了这句话的黄炳泉,一迭连声地吩咐人放爆竹。
这个宝贝儿子一下地,黄炳泉忙得不亦乐乎。他亲自备了三牲福礼,上寒山寺还愿,之后,派人到浙江省余姚县去祭祖。
前面已经提过,黄炳泉是余姚人,咸丰年间(1851——1862)来到苏州府衙当差,而后便定居玄妙观外的那条小巷里。他的祖宗牌位仍然供在余姚黄家祠堂,祖坟也在余姚城西丁家宅。所以,每逢有大事,必到余姚去拜祖。
农历十二月初一,黄宅内又热闹一番。趁办满月酒的机会,黄炳泉当然又捞了一票贺礼。亲朋好友及捕快哥们在酒足饭饱之后,便要求抱出孩子来见面。
黄炳泉抱着胖娃娃,咧开两片厚嘴唇,像端着珍藏的古董似的,送给大家赏鉴。
“这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来日一定大富大贵。”
“这孩子一脸福相,日后定能荣宗耀祖,光耀门庭。”
“看看他的人中,定能长命百岁。”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黄炳泉听了,不由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笑。
孩子过满月时,大家都拣吉利的好话说,这是江南一带的风俗,叫满月讨口彩。众人的好话说得不仅黄炳泉高兴,连刚坐完月子的邹氏也喜不自禁,忍不住从房里捡出一只细巧的竹丝篮,篮里全是红彤彤的喜蛋,她站在房门口招呼丈夫。
黄炳泉忙过去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娘子,而后接过篮子,一边说“同喜,同喜”,一边向客人分红蛋。每人拿到一双红蛋后,又重新坐下吃茶。
此时,一个老书办提议道:“炳泉老弟,是否趁今朝好日子,到玄妙观前刘铁口那里去合一合八字,让观里的老道给公子赐个官名?”
这一提议,众人都认为可取,但黄炳泉却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听墙外铜锣一声,院门中走进一位算命先生。此人五旬年纪,高身材,细腰背,大头骨,满脸青灰色。头上一顶油污毡帽,身上棉袍多有皱褶,露出满口黑黄不齐的牙齿。
黄炳泉看到此人的破烂相,心中顿生不悦。
其实说起来,这位算命先生也算黄炳泉的一个旧相知,幼年时也曾同窗描红写仿。光阴似箭,黄炳泉进入衙门做事,而此公却家境破落,又染了一身恶习,无可奈何中,只好提铜锣游乡,凭一张说破天的利嘴,吃这玄学六爻的行业,混些银两。
在平时,黄炳泉偶尔和他在茶馆相遇,两人也聊表同窗之谊,遇黄炳泉手头宽裕,也多少相赠几文。
可此公这时来访,黄炳泉心中却有些怏怏不快了。一怕被他冲了喜气;二怕扫了众亲友兄弟的兴头;其三,当众与这类人叙情话谊,自觉脸上无光。
黄炳泉心中这么想,可嘴中又不能讲。亲朋好友看出其中尴尬,有人掏出几枚碎钱上前拦住,说:“包涵,包涵,家中正忙,请先生到街中茶馆里消乏去吧!”
算命相士把目光一扫,笑道:“此言差矣!方士岂是登门求舍么?闻听贵族喜辰,原以不才之术,拜看贵相公之福禄造化。炳泉兄,你看可否啊?”
来客中有不知细情的,讥笑道:“算卦的,看你一副穷酸相,肚中有何能耐?胡言乱语,不怕触怒了主人吗?”
客中有位忠厚老者,见相士衣巾褴褛,面有饥色,心中不忍,上前解劝道:“江湖人应看出眉眼高低,家主正忙,岂是闲话场合,我加赠几文,走了罢了!”
相士面色一红,双手接过钱来,道声“多谢”,眼一闭,转身说道:“人情世态,世态人情,九王不在其位,徒有满地小人。可惜!可叹!村夫俗眼懂得什么?”
此言一出口,客人们喧闹起来,大声责骂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算命先生,白白受礼还骂人,休走!迎出贵子来,今日定要看看他的手段!”
黄炳泉见众人哄闹起来,生怕在这大喜的日子滋惹是非,遂挥手命家妇将婴儿抱出,请相士落座。两颗眼珠直往这位老同窗的脸上打转,心中忐忑,不知他将说出何种胡话来。
相士面迎婴孩审视片刻,问了生辰,口中喃喃,突然把手一拍,笑道:“好——!”
黄炳泉正莫名其妙,那相士躬身深施一礼,“炳泉兄,莫怪方士今日轻狂,新贵时辰赶得好,福禄裹身,紫气缭绕。你这个老太爷的高位坐定了!这杯酒不能不讨。”
客人们哄笑起来。有人说:“早晓得你这般说。相士口,金银斗,天命造化还在舌尖上,你爱说啥说啥。”
一位捕快兄弟存心耍逗相士,跳过来一手捂住他的眼睛,逼问:“莫动,先测测新贵是男是女吧?”
众人高兴,发声喊:“对,你说说看,我们洗耳恭听。”
相士有些失措,挣脱着喃喃道:“莫取笑,莫取笑!生金童降玉女本是家主老爷命中定数,阴差阳错非人力所能为。休要胡缠,冲了黄府的喜气。”
听他一说,客人真不敢闹了。
黄炳泉脸露喜气却又半信半疑,心想:若是亲朋好友所言,这叫满月酒讨口彩。可这话出自算命先生之口,难道……
黄炳泉忙拉过相士问道:“仁兄,方才您一席高论,敢不是恭维我吧?”
“岂有此理。你我知交多年,何事敢存欺骗之念?”相士有些愠怒了。
众人一看,知道相士来真格的了,忙催道:“往下说,往下说。”
相士扶正自己头上的毡帽,手指着婴孩侃侃而言道:
“众高邻请看:新贵天圆地方,华高日朗,眉有青彩,功挟三山,正与易书像传应合。不是一品当朝之貌又是什么?”
相士随手端过桌上不知哪位喝剩的茶水,一咕噜灌进肚里,抹抹嘴唇继续说:
“怪不得昨夜方士观星,见斗母增辉,太白掩月,苏南之地云气蒸腾,华宝之光冲太凌霄。在下当夜大喜,推知这方域要天降灵星,地出显贵。一宿未眠,晨未卜爻,寻踪而至。嘿嘿!万想不到,这天宝地灵却莅临我炳泉仁兄之府。真是大喜大喜,全福独贵,可贺可敬也!”
相士一番话,惊得众人恭敬,多少热眼全扑到婴孩身上,皆想在这刚满月的孩子脸上寻出颗灵通宝玉来。
突然,新贵哇哇啼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
相士微微笑道:
“好大嗓音,果然是一呼而百应,龙吟虎啸之声!炳泉兄,由此而下十五载,新贵将命星初动。而立之年宝福禄临身。那时,一切应验,便知在下今日之占绝非胡云了。”
相士说毕,便飘然要走,众人岂肯答应,着其同入席中。
黄炳泉满面春风,当下踱起老太爷的方步,催家人重摆酒席,拉相士坐了上位。
席间,黄炳泉殷勤备至,左敬右劝,使得众人酒兴大增。那个老书办接上原来的话题,说道:“刚才我说要到玄妙观前刘铁口那儿去合八字,现在不用去了,这位相士仁兄已讲得很透彻了。现在,能否请相士仁兄再给新贵赐一官名呢?”
相士抹抹满是油的嘴巴,说道:“官名吗?应该由炳泉仁兄来取。我就不打搅了。”
“大哥通文墨,脑子又灵,一定能取个好名字,快取吧,让我们听听。”黄炳泉的心腹兄弟刘正康要求道。
“我想人生在世,”黄炳泉带着感叹的口气分析道:“无非是‘富贵’两字。家有千金,才是富;荣宗耀祖,才算贵。我想这孩子就叫金荣吧。各位帮我想想,这名字是否响亮。”
“好!”几个兄弟一股气地叫好。原来那提议让相士和老道赐名的书办先生,也不住地点头称是。
黄金荣三字,从此叫开了。
黄炳泉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杏仙,黄金荣成了独养儿子。黄家就这一条根儿,当然是爹娘的宝贝,因此对他娇宠有加,不让他早读书,怕伤心思,有损身体。
就这样,黄金荣在父母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转眼到了1877年。
“如今世道不看面皮,要看手段、心窍。”这是黄氏家族混世的秘诀。
1877年时,黄金荣已是9周岁了,黄炳泉这才把宝贝儿子送到一家私塾去读《三字经》。
那私塾先生见“黄金荣”三字,满眼都是俗气,便皱着眉沉思了片刻,提笔写了“锦镛”两字,作为这孩子的字。
黄金荣在私塾里,一本簿簿的《三字经》足足读了半年,之后是读《百家姓》与《千字文》。
由于私塾先生要求严格,使得在学业方面没有多少天份的黄金荣痛苦万分,再加上他生性顽皮好动,给望子成龙的父母添了许多麻烦。
后来有人吹捧说黄金荣“幼以孝行闻于乡里”,纯属虚谈。但不管怎样,黄金荣的毛笔字总算打下了点基础,比日后的杜月笙和张啸林要强得多。
就在黄金荣开始读《神童诗》的时候,一场铺天盖地的天花在苏州城里流行起来。黄金荣也未能幸免。
三天的高烧,把黄金荣烧得昏昏沉沉,急得黄炳泉与妻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转不出路。几个深夜,黄炳泉都跪在大客厅的关老爷像下祷告,求神明保佑。
骗捕卫老爷,陷害罗寡妇,诱奸母女俩,凌迟处死被冤枉的刺客,一件又一件亏心的事在黄炳泉眼前一一涌上来,他不由得又想起:“莫非报应——”
此时,黄炳泉心中直打冷战,充满悔意,不由得又磕了两个头,添了几炷香。
直到第四天,小金荣的烧退下来一点,可是面部、四肢密密麻麻地生出红斑疹。以至延续六天,红斑疹变为疱疹,又过两天,疱疹里全是黄脓,奇痒无比。
生性好动的黄金荣哪能受得了这般苦楚,即使睡着了,也不时地伸出小手往脸上乱抓,那脓水流得满脸都是。炳泉娘子见了,慌忙按住小手,在床边跪下来哀求道:
“小祖宗,忍着点吧,千万别抓呀!”
黄金荣哪里能够忍住,还想抓。黄炳泉奔过去用裤带将他双手缚住,哄他说:
“阿荣,这是菩萨在你身上种花,你可要忍着些。过了这一关,以后便百无禁忌了。”
连哄带骗,缚住手,又蒙上脸,小心看护了半个月之久,那些脓疱才开始结痂。又过了几天,一只只痂盖头脱落下来,脸孔上便留下了黄豆大小的凹坑坑,一只挨一只,分布在额角上、面颊中。
炳泉娘子看了,咬住嘴唇奔出房门,钻进灶披间后,扑在饭桌上“哇”地一声哭将起来。她这个儿子,五官端正,方脸大眼浓眉,只是皮肤黑了一些,也还讨人喜欢,想不到现在是一脸的麻子,这……
炳泉娘子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哭得越厉害。黄炳泉到底是男子汉,与妇道人家不一般见识,他开导道:“好险呀,差点儿我断了种……”
炳泉娘子哭声大了起来,对男人说:“肯定是你造了孽,报应在孩子身上了。”
其实,黄炳泉心里也难过不已,但他嘴硬说:
“你知道不知道,前些年北京也流行这种病,我们的同治皇上时常溜出皇宫逛窑子,嫖妓女,结果也传染上了,你猜怎么着,连太医院里的高明御医都没法子想,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才19岁哩!我看阿荣这孩子福大命大,是有出息的胚子……”
“可那一脸的麻子……”妇人悻悻地插了一句。
“麻子怕什么?”黄炳泉大声吼道:“那当朝的刘墉刘罗锅还是个罗锅呢,还不照样做上朝廷的一品宰相。”
黄炳泉随后放低声音,怕房内的阿荣听到,又说:“十个麻子九个俏,十个癞子九个刁。如今世道不看面皮,要看手段、心窍。小白脸有什么用?我阿荣本来就是黑皮,再加上麻皮,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月后,黄金荣病痊愈了,身子也养得胖墩墩的。早上,黄炳泉送他去上学,不到中午就跑回来了。
一到家,黄金荣就打开衣橱找那玻璃镜子照,他看见自己脸上布满了坑坑凹凹的麻点子,“哗”的一声,将这面镜子摔得粉碎,蒙头大哭大喊起来。
原来,大人们怕孩子伤心,在他病后,谁也不提起麻子的事,他母亲还偷偷地将那面玻璃镜子藏在衣橱的抽屉里。
黄金荣自己呢,到底是个孩子,当时只觉得脸蛋上不十分光滑,也想不到有别的什么重大变化,及至跨进私塾的门,那些小同窗围拢来看他的麻脸,扑哧一声笑了,内中一个小调皮还喊了声“麻皮金荣”。黄金荣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他便别转屁股往回跑,连书、书包和文房四宝也不要了。
从此,黄金荣再也不肯上学了。不过,“麻皮金荣”的绰号从此传播开来。黄金荣一旦不去上学,便更加无赖成性,其父黄炳泉由于公务在身和疼爱心理,对他也只好听之任之。其母邹氏终日为生活所累,对这个独生子有溺爱之心,不加管束,任其散漫成性。
麻皮金荣在小儿群中强蛮霸道,欺凌小孩,已是野马难羁。不管天气寒暑,每日里脸上拖着鼻涕,双手乌黑得赛似墨鱼,脚上拖着没后跟的破鞋,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形同一个小乞丐,终日在玄妙观一带逛荡。
当时小孩群中喜欢香烟牌子和打梭角等戏耍。孩子们远远看到麻皮金荣来时,就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小麻皮来了!小麻皮来了!”就此一哄而散,不肯和他嬉玩。因这群小娃娃怕麻皮金荣横蛮无理,动辄打人,因此不愿和他接近。
麻皮金荣到了12岁时,邹氏因念黄门只此一子,老不上学总不是办法,总想他长大成人后改换门庭,也不柱自己一生的辛劳。因此,她和丈夫商量,准备让麻皮金荣重新回到学校里去。
谁知这个小麻皮早已闲散懒惰成性,哪肯坐在学校里甘受约束!不到几日,便瞒着父母亲,仍在街上东逛西荡,不再上学校读书,直把邹氏气得病上加病,心肝欲裂。
就在黄炳泉夫妇无计可施的时候,嫁到上海的大女儿凤仙捎信回来,请父母亲带弟弟金荣、妹妹杏仙去吃满月酒。读书之事再未提起,又可到上海游玩一番,小黄金荣满心欢喜。
这一次去上海,12岁的黄金荣第一次目睹了灯红酒绿的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