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处能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自己的价值,让他孤傲的心灵感受到些许慰藉,那就是妓院。
黄昏一过,当红灯笼一个一个亮起来的时候,随便走到哪一家门口,只要他袁世凯稍稍放慢脚步,那些站在灯笼下的女人们便会立刻围上来,蛇一样缠住他,热呼呼的气息都可以喷到他脸上。这个时候,他袁世凯仍然是大哥、是公子、是官人、是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巴结的对象。只要他掏出一锭银子,他要谁,谁都像服侍老爷一样地服侍他,曲意逢迎,百般讨好,绝不会因为他身上还有乡下人的气息,就另眼看他!甚至,他还觉得这上海滩上的女人要比京城、比南京的都强得多,到底是上海,完全是另一种风情。
一连十多天,他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上午蒙头大睡,下午逛逛大街,晚上就整夜整夜地钻进妓院,一混就是一个通宵,完全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什么功名,什么捐官,暂且抛到一边去了。
历史往往会发生许许多多令人难以忽略的偶然性,这些偶然性对历史所产生的影响,常常会达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袁世凯此番沉沦于上海滩的青楼花巷,如果没有一次偶然的巧合,那么,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他应该是越玩越上瘾,直到钱财花光,山穷水尽,才幡然醒悟。但此时已是日暮途穷,无路可走,要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从此安心地做他项城县的小财主,要么就此赖在上海滩上,凭他的“魄力”,也能混成个像样的“小瘪三”、“小老开”之类的,这一生也就算是过去了。
无法说是历史的幸运,还是历史的不幸——历史毕竟不是一道可以把答案精确到小数点后多少位数字的数学题。总之,因为又一次的偶然相遇,改变了袁世凯的人生,也可以说使近代史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模样。这个人并不伟大,她仅仅是上海滩上一名普通的妓女,说她普通,是因为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后人只知道她姓沈。
那一天晚上,袁世凯在小饭铺里独自胡乱吃了一点饭,可能还饮了几杯酒。然后,便例行公事似的,随意向某一条街走去,也没摸摸自己身上还剩多少钱,遇到一个挂着红灯笼的大门,没等门口的女人多拉扯,连门上的招牌都懒得看一眼,就一头钻进去了。
来到内厅,很老练地扔出一锭大银,老妈子立刻唤出一排姑娘,让他挑选。他眯起眼,细细地一排打量过去,目光最后停在靠里面的一个姑娘身上。他觉得这个姑娘很特别,她的脸上没有那种职业性的媚笑,她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些别的姑娘所没有的东西,很让人着迷的东西。
他朝她点点头,别的姑娘都悻悻地退回房中。老妈子赶紧把她拉过来,让她陪他到自己的房里去。
进了房间,掩上门,那姑娘没像别的妓女那样要银子,脱衣服,而是大大方方地请他坐下,敬上一杯香茶,然后很文雅地坐在床边上,很文雅地看着他。这一来,倒让袁世凯感到有点不自然,甚至不太好意思了。为了掩饰自己,他便一个劲地吸溜着滚烫的茶水。
“大哥好像是初到上海吧?”
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一个人,听到这句问话,袁世凯一定会很反感:是又怎么样,难道就不能让你陪我吗?可在这个女人面前,袁世凯发作不起来了——她的神情加上她那极软极甜的吴语方言,听起来竟是柔顺、体贴到了极点。
“嗯。”袁世凯回答。
“大哥是北方人吧?”
“你怎么知道?”
“大哥的长相,一看就是北方大汉嘛。”
“小姐家在何处?”
“我是苏州人。”
“哦。”袁世凯又端起茶杯连喝了两口。
姑娘赶紧站起来,给他的杯子里添上茶水,然后又回到床边,轻轻坐下。
“大哥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吧,怎么走到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来呢?”
“嘿,时运不济啊!读书不是种田,哪能撒一把种子就收一筐麦呢。”
“大哥生得一副福相,眉宇间英气逼人,将来定是富贵之命、栋梁之材,即使科场不济,也有千条路可走的呀。”
袁世凯感到惊奇了:这个姑娘看起来少不更事,居然像算了我的命似的,说得如此之准,还真是神了。他不由得看着对方,很认真地听起来。
“小女子虽是烟花巷中贱人,但也听说如今官场并非只有一扇大门开着,只要肯钻营,多下点功夫,旁门、侧门、偏门、后门都是可以进去的。我看大哥绝非平庸丧志之辈,岂能长久与燕雀相类?”
一席话听得袁世凯怦然心动,他简直不相信这番话竟出自一位风尘女子之口。如果换了须眉男儿,他肯定会倒头拜谢。
袁世凯深深地埋下了头,心里是又惊奇、又感动、又惭愧。
姑娘又过来,添上茶,然后轻轻地偎在他的身边,悄声说:“哥哥莫要生气,小女子心直口快,口没遮拦,现在再不敢说了。”一边说着,一边便替世凯宽衣解带。
此刻的袁世凯,已全没了那方面的兴致。姑娘的话已深深触动了他的痛处,回想起多年来,生父、嗣父、叔父对他的苦心栽培,一家人对他寄托的希望,还有自己到处奔波求人所吃的苦头,如今,功不成,名未就,竟然跑到这上海滩上来醉生梦死,落到了连个风尘女子都不如的地步,真是禽兽不如啊!
坐在床上,袁世凯轻轻地把这个娇小的苏州姑娘拥在怀里,竟像抱着自己的新娘似的,颇有点患难之交、一见钟情的架势。
此后一连三天,袁世凯一刻都没有离开这个女子,终日关在房里窃窃私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第四天清晨,两人梳洗完毕,姑娘掏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一齐包进袁世凯的衣服里,然后扑过去,抱住他,哽咽着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哥哥今日一走,小女子便下洗衣房干活,从此绝不接客,只等干满半年苦活,赎出身子,小女子便专心等着哥哥。只盼着哥哥早日成就功名,再来接小女子到哥哥身边。小女子愿终身为好,给哥哥当牛作马,服侍哥哥一辈子。”
这一番话纵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感动。袁世凯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抱紧了姑娘,似海深情尽在不言中。
后来,袁世凯果然不忘旧情,随吴长庆到朝鲜后,稍稍站稳脚跟,便托人将这位苏州姑娘接到身边,做了他的第一个偏房,这便是他的大姨太太沈氏。
据说沈氏果然是精明能干,到朝鲜后,把袁世凯的生活照顾得细致入微,以致袁世凯很快就派人到老家把儿子袁克定接到朝鲜,交给她抚养。不仅如此,沈氏后来还担负起管理其他姨太太的任务,并为袁世凯驰骋官场,出了不少的好点子。那些自然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