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八月十三日,中共孜江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王长恭到南坪市检查工作。从南坪市返回省城途中,王长恭悄悄在长山下属贫困县川口下了车,想了解一下川口镇希望小学的建设情况。事先王长恭特意交代过秘书小段:此事不能声张,不和长山市领导打招呼,当晚也不在长山落脚,到川口镇看看希望小学就走。
没想到,长山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没来,川口县委领导一个不少,全来了,列队站在界碑前恭迎,路边各式轿车停了一大排。进镇后,还搞了个让王长恭哭笑不得的欢迎仪式。王长恭先还隐忍着,可看到在大太阳下晒得满头汗水的孩子们,终于忍不住了,拉下脸来批评说:“你们这些同志都怎么回事啊?抓经济奔小康没能耐,搞这种形式主义的玩意儿倒轻车熟路!我今天再强调一下,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不能再搞了!别人我管不了,我就说我自己,我下次再来,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许这么虚张声势,吹吹打打,更不准搞什么界迎界送,你们不累我还累呢!”
县委书记王永成挨了训并不生气,赔着一副生动的笑脸解释说:“王省长,这次不是情况特殊嘛,咱川口是您的老家,您对家乡又这么有感情,捐资三十二万帮我们镇上建了座希望小学,我们家乡干部群众总……总得尽点心意嘛!”
听了这话,王长恭又不高兴了:这三十二万是他女儿结婚时省城和长山市一些干部送来的礼金,拒收办不到,退回去又不可能,他才捐给了家乡的希望小学,根本不想这么四处张扬。于是,便点名道姓批评王书记说:“王永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不改口啊?这三十二万是我捐的吗?作为一个国家公务员,我哪来的这三十二万?这是长山和省城一些同志们捐的,我不过经了一下手罢了!”
在王永成等人的陪同下,走进希望小学新砌的三层教学楼,看着明亮的门窗,崭新的桌椅,王长恭脸上才浮出了一丝笑意。看得出王永成这个本家县委书记还是尽了心的,三十二万的捐款实打实用在教育上了,估计县里和镇上还多少贴了点钱,这就好。这笔钱捐出去后,王长恭就怕王永成这帮小官僚挪作他用。在长山当市长时,王长恭就领教过王永成一回。好像是一九九七年,王永成跑来汇报说,川口境内发现了一座了不起的汉墓,十分珍贵,还说国家和省文物局要给钱保护,前提是市里也得配套出血,他便从市长基金里批了二十万。结果倒好,全让王永成补发工资了,不但市里的二十万、省里的十五万,就连和国家文物局的三十万也差不多全发了工资,害得国家文物局和省里再没给长山市拨过一分钱文物保护经费。
王永成似乎也看出了王长恭此行的目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王省长,我知道您这次来还是因为不放心我,怕我们把这笔钱又借用了,其实我们哪敢啊!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再说,我们还盼着下回您给捐个希望中学哩!”
王长恭哭笑不得:“王永成,你知道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没下回了!”这话说完,又感叹起来,“也是的,公事公办,让他们捐资助学,一个个跟我哭穷叫屈,我女儿结婚,没请没邀,一个个全到了,轰都轰不走,都大方得很哩!”
王永成说:“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瞧,孩子们有这么好的地方上学了!”
王长恭抱臂看着面前的新校舍,沉思着,不无忧郁地说:“这件事孤立地看,也许是坏事变好事,联系到目前的社会风气来看,问题就比较严重了!这是正常的人情来往吗?我看不是,变相的权钱交易嘛!我不当这个常务副省长,肯定没有这么多人跑来凑热闹!所以,你们都给我小心了,千万别在廉政问题上栽跟头!”
王永成连连应道:“是的,是的,在廉政方面,我们一直抓得比较紧。”
王长恭语重心长地告诫说:“组织上抓紧是一回事,自身怎么做又是一回事。我知道,真正搞好廉政很难。市场经济条件下,你手上的权力完全可能变成商品,只要你手上有权,不要你去找钱,钱会主动跑来找你。怎么办呢?我这里有三条经验,不妨说说:一拒绝,二回赠,三捐献。实践的结果证明,还是有些作用的!”
王永成讨好道:“所以咱长山干部才说,您比陈汉杰同志了解中国国情!”
王长恭这才想起了过去的老搭档:“哦,老陈这阵子怎么样?情绪还好吗?”
王永成挤了挤眼,意味深长地说:“好什么?牢骚大着呢,背后没少损您!”
王长恭知道,自家这位远房表侄官运不佳,调来调去做了八年县委书记,一直没提上个副市级,对原市委书记陈汉杰意见很大。在长山做市长时,王永成曾经跑来找过他,送过简历。他碍着情面,嘴上答应帮忙,可在其后两次研究干部问题的市委常委会上都没为王永成说过什么话,一直到调离长山都没说过。王永成不知就里,便把这笔卧槽的烂账理所当然地记到了陈汉杰头上,抓着机会就攻陈汉杰。
此刻,王永成又把早秃的脑袋凑了过来,声音也压低了许多:“王省长,听说了吗?陈汉杰正怂恿养狐狸的崔百万到省城找你哩。还说了,这致富典型既是您亲自抓的,崔百万的大别墅又是您支持盖的,就该把别墅卖给您,让您替他还贷!”
王长恭心里很窝火,脸上却在笑,口气也很轻松:“那好啊,我这常务副省长就别当了,和崔百万一起养狐狸去吧!”话一出口又担心出言不慎会被王永成这帮人利用,便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无愠意地对王永成说,“少传这些没根没据的话吧,我看老陈不会这么没水平!方便的时候,代我向老陈问个好,就说我想他哩!”
王永成看到苗头不对,把一肚子煽风点火的话咽了回去,又说起了别的。
看过希望小学,原准备马上赶回省城,王永成死活不答应,一定要王长恭吃个便饭。毕竟是自己的家乡,王长恭不好不给面子,却又怕王永成喋喋不休“汇报工作”,便说:“那就抓紧时间开饭,简单一点,一人一碗手擀面,吃过赶路!”
王永成连连应着:“好,好,王省长,那咱们就简单,尽量简单!”
到县委招待所小饭厅坐下一看,并不简单,鸡鱼肉蛋上了一大桌子,大碗大盘子五彩缤纷,上下码了两三层,凉的热的一起上来了,整个一土老财请客。王长恭马上得出了结论:川口县这些年怕还是欠发达,不但是经济,各方面都欠发达,这帮小官僚想瞎造都造不出个水平来。酒倒是好酒,五粮液,可王长恭一口不喝就敢判定是假酒。在长山做市长时,川口出产的假五粮液坑了他不止一次。
坐到桌前了,不吃也不行,身为常务副省长的王长恭只好再次顺应国情,硬着头皮吃了起来。王永成和川口的干部敬酒,王长恭一口不喝,只用矿泉水应付。王永成表白说,这五粮液绝对是真的,是办公室主任亲自跑到城里专卖店买的。王长恭仍是不喝,却也不反对陪客的这帮小官僚喝。小官僚们见王长恭是这个态度,也就不敢喝了,一个个正襟危坐,正人君子似的。王长恭笑了,说酒开了瓶,不喝也浪费了,能喝的还是喝吧。大家这才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喝了起来。
几杯下肚,王永成以酒壮胆,又试图放肆,观察着王长恭的脸色要汇报工作。
王长恭心里有数,立马拦住:“哎,永成,吃饭就是吃饭,今天不谈工作。”
不谈工作便拍马屁。女县长率先吹捧王长恭清廉正派,平易近人。王永成接过话茬儿抒发无限感慨,述说长山市干部群众对王长恭的深切怀念。由王长恭又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原市委书记陈汉杰,对陈汉杰的不恭之词迅速溢满桌面。一位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还说起了陈汉杰小儿子陈小沐的涉黑问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王长恭本来不想发作,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脸一拉,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就这么一个动作,立即消灭了酒桌上的一种情绪,权力的威严不可小视。
重新拿起筷子吃饭时,王长恭才严肃地说:“川口是我老家,我不希望在我老家听到任何诋毁陈汉杰同志的言论,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动机!我和陈汉杰同志搭班子时是有过一些误会和不愉快,不过,都过去了嘛!至于他儿子的问题,大家也少议论,更不要幸灾乐祸!我看啊,如果不注意,这种事在你们身上也会发生!”
吃过饭,王长恭从秘书手里要了一百块钱,放到桌上:“今天简单的事又让你们搞复杂了,酒钱菜钱大家请自觉付一下,在座的每人一百,我们算是抬石头!”
这太意外,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王永成、女县长和一屋子人全怔住了。
过了好半天,王永成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好,好,我们……我们就按王省长的指示办!”说罢,让办公室主任向大家收钱,自己先掏了一百元。掏钱时,又对王长恭抱怨说,“王省长,其实,您知道,这……这也是咱中国的国情嘛!”
王长恭脸色铁青,话说得生硬:“这种国情我不准备再顺应下去了,再顺应下去,你们川口没啥希望!财政倒挂,你们还这么大手大脚,老百姓怎么看啊?什么影响啊?”似乎觉得有些过分,走到门口,才又缓和口气对王永成说,“永成,给你土财主提个建议:以后别把冰镇北极虾拿去油炸了,那就是冰着吃的!”
王永成被训昏了头,随口应道:“好,好,王省长,那咱以后就冰着吃!”
王长恭拍了拍王永成的肩头,笑道:“永成啊,咱们别吃了,以后我再来,就搞点野菜什么的吃吃嘛,既省钱,又别有风味,不比这么瞎造好啊?!你和同志们就算可怜我也别这么造了,吃你一次付一百块,我向你表婶交不了账喽!”
在县委招待所门口上车时,王永成和一帮小官僚也一一上了各自的车。
王长恭见了,故意问:“哎,怎么?永成,你们也和我一起回省城啊?”
王永成有些窘:“送送您省委领导,我们……我们就是送送……”
王长恭手一摆:“不必了,不搞界迎界送,就从这次开始吧!”
离开川口时,是二十时五十分,距那场大火的起火时间只有不到十五分钟了。王长恭记得:秘书小段上车后和他说过这个时间,说是上了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内肯定赶到省城。这个记忆应该不会错。那晚,如果不是王永成把事情搞复杂了,如果他不留在川口吃这顿复杂的晚饭,长山火警传来时,他的车应该进入省城了。
当王长恭的专车驶过高速公路长山段,距省城还有一百五十多公里时,不是长山市,而是省政府值班室的电话打来了,向他报告了这场严重火灾的情况。当时,省政府值班室情况不明,报过来的死亡人数是一百一十八人。
王长恭极为震惊,像凭空吃了谁一记闷棍:这么大的事故,不论是作为临时主持全面工作的常务副省长,还是作为前任长山市长,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向省城方向的前进戛然而止,王长恭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马上用手机联系省委书记赵培钧和刘省长。赵培钧书记和刘省长这几天都不在家。刘省长在北京开一个全国经济工作会议,赵培钧则于前天率领孜江省党政代表团到上海考察去了。
好在这两位党政一把手的手机都没关机,情况及时汇报过去了。
赵培钧书记和刘省长听罢电话汇报,都很焦虑着急,明确指示王长恭:立即代表省委、省政府赶往长山市紧急处理事故,尽可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程度,一刻也不能耽误!同时,按重大事故上报规定,向中央有关部门如实汇报,不得隐瞒!
王长恭遵命而行,合上手机后,命令司机掉转车头,违章逆行,赶往长山市。
那晚真是险象环生,想起来还让人后怕。夜间行车,又是在高速公路上逆行,迎面而来的车辆不断掠过,刺眼的车灯不时地打过来,照得车里人睁不开眼。小段和司机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王长恭却不管不顾,一再催促司机加速,再加速。
专车驶到长山收费站,收费人员不明就里,想拦住这辆大胆违章的逆行车辆,秘书小段把头及时地伸出了车窗,一声大吼:“让开,王省长要紧急处理事故!”
收费人员一怔,识趣地提起了收费口的铁栏杆。
专车略一减速后,箭也似地蹿了过去。
由于收费人员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提起的铁栏杆碰到了车顶,擦出了一片惨白的划痕,司机听到头顶发出的那声破坏性怪响,当即心疼得骂起了娘……
收费站距火灾发生地解放路还有十五公里,王长恭的专车开了十八分钟。这十八分钟在王长恭的记忆里像漫长的十八年。问题太严重,也太恶劣了,这么多人在这场大火中死亡,社会影响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就在这时候省属长山矿务集团南部六大煤矿破产关闭,三万工人失业离岗,社会情绪极为强烈,群访事件不断,省委、省政府和长山市委、市政府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王长恭一路赶往现场时想,如果此事处理不当,进一步激化社会情绪,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王长恭在车里就给长山市委书记唐朝阳通了个电话。得知唐朝阳和市里的有关领导同志已赶到了现场,正在指挥救火,王长恭简单地说了句:“好,要采取有力措施,尽量把伤亡和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没顾得上进一步了解救火情况,就代表省委、省政府下达了第一道指示:“朝阳同志,你们要注意两点:一、立即封锁现场;二、在火灾真相没查明之前,有关这场火灾的消息不得见报!”
唐朝阳在电话里急促汇报说:“王省长,现场正在封锁,宣传部那边我马上打招呼吧!不过,就算不见报,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了,天一亮只怕就家喻户晓了!”
王长恭知道唐朝阳说的是实话:“所以,才更要注意维护社会稳定,更要注意做好市民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冷静,就要正确对待!”
唐朝阳那边连连说:“好,好,王省长,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指示办!可……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呢,我还是先了解清楚再说吧……”
王长恭一听这话,搂不住火了:“朝阳同志,这么多人把命都送掉了,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这个市委书记是干什么吃的?有没有把我们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当回事啊?我问你,这把大火烧起来时,你在什么位置?在干什么?啊?”
唐朝阳道:“我还能在哪里?起火时,我正和长山矿务集团破产领导小组黄国秀同志谈话。王省长,您知道的,几万失业煤矿工人还在和我们市里闹啊,今天上千号人要去卧轨,差一点阻断了京沪线,我们公安机关当场拘留了八个……”
王长恭心里一沉,不好再说什么了:“好,好,朝阳同志,别说了,我知道了!正因为知道煤矿失业工人情绪比较激动,我和省委才焦心啊,怕这把火一烧,再烧出一堆新麻烦来!好吧,我马上就到了,有些情况我们见面谈吧!”
说这话时,王长恭的专车已驶入了知春路路口,距解放路44号着火现场只有不到一千米了。其时,火势虽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却仍在猛烈燃烧,浓烟水雾阵阵腾起,时不时地模糊着王长恭的视线,让坐在车内的王长恭焦虑不已。
好在那夜无风,火势没有蔓延到周围建筑物上,王长恭心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进入警戒线后,王长恭无意中在一辆消防车前看见了女检察长叶子菁,身着便衣的叶子菁正向几个身着检察制服的下属交代着什么,姣好而刻板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王长恭觉得很奇怪,不由得有些恼火,大火还没扑灭,这个女检察长急着跑来干什么?谁让她来的?想搞什么名堂?!这么想着,车轻轻从叶子菁身边滑过去了,直到公安局长江正流匆匆迎过来,车才停了下来。
王长恭下车便问江正流:“检察院怎么来得这么及时啊?市委通知的?”
江正流没在意,沙哑着嗓门说:“好像不是,市委通知之前,叶检和陈汉杰主任就一起来了,比我还早一步到场!”怕王长恭产生误会,又解释说,“哦,王省长,起火时我正研究处理南部矿区的卧轨事件,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
王长恭心里有数了:“正流,怎么听说抓了八个闹事工人啊?”
江正流抹了把汗:“不止,今晚还得抓两个,是策划者!”
王长恭略一沉吟:“你们依法办事是对的,该抓一定要抓。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少抓,能不判的就不要判,失业工人也难啊,多一点理解吧!”
江正流应着:“好,好,王省长——您看,唐书记、陈主任正在等您哩!”
王长恭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路灯下,长山市委书记唐朝阳正指着火光闪烁的大富豪娱乐城,和市人大主任陈汉杰说着什么,陈汉杰的情绪好像挺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不过,因为现场比较混乱,人声嘈杂,说的什么王长恭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