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连着几天的酷热消失了,早上起来后,天气凉爽宜人。
然而,在检察人员集中办案的西郊宾馆二号楼却感受不到这种宜人的清凉。楼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尤其是二楼物证室。火灾燃烧现场的相关物证图片已挂满了两面墙,让每一个目睹者过目难忘,再凉快的天也会浑身冒汗。叶子菁从物证室门前走过时,驻足向里面看了一眼,正看到一幅物证标号为0211的死难者遗体照片。这幅照片不知是公安局移送过来的,还是张国靖他们在现场自拍的,简直是触目惊心。死者生前是个什么样子不清楚,照片上的遗体已收缩成了焦黑的一团,没有一点人的模样,叶子菁禁不住一阵眩晕,马上产生了一种类似中暑的感觉。
到了走廊尽头自己的办公房间坐下,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刚送来的案情通报,院办公室白主任便跟着进来了,吞吞吐吐地说:“叶检,得……得给你汇报个事哩!”
叶子菁以为又是协作单位迎来送往上的事,也没在意,看着案情通报,头都没抬:“白主任,现在情况特殊,你分工范围内的事就别汇报了,按规定办好了!”
白主任不好说下去了:“好,好,叶检,那……那这事我就不说了!”却站在办公桌对面不走,继续啰唆着,“这事我也想过找张检,可张检忙着批捕组一摊子事一夜没睡,现在刚躺下。找陈检吧,陈检又在忙着工作协调上的许多事……”
叶子菁突然悟到,白主任可能真碰到了什么非汇报不可的事了,这才抬起头:“好了,白主任,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大老爷们的,别弄得像个小媳妇似的!”
白主任舒了口气,搓着手道:“叶检,我也知道你太忙,按说这种事我们办公室是可以按规定处理,可人家祁老太非要见你们检察长一面,我这也就……”
叶子菁听不下去了:“什么祁老太?乱七八糟的!白主任,这可是办案组!”
白主任知道叶子菁误会了,忙说:“叶检,你忘了?这一百五十六个死难者不都分解到全市各机关单位去了吗?咱检察院不也摊了一户吗?就是祁老太啊!”
该死,还真把这件事给忙忘了!火灾发生后,善后处理的任务实在太重了,市委、市政府研究以后,搞了个临时措施,把做死难者家属工作的任务全分解下去了,全市党政机关,包括市纪委都分了几户。公检法三家当然不能例外,公安局人手多,分了两户,法院和检察院人手少,也各分了一户。叶子菁还慎重向白主任交代过,说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要求院办公室一定要按市委精神把工作做好。
叶子菁苦笑着,做起了自我批评:“对不起,白主任,我真忙糊涂了!你说说吧,咱们这户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啊?那位祁老太还有些什么要求吗?”
白主任挺动感情地汇报说:“叶检,总的来说还不错,祁老太真是识大体顾大局啊!儿子、媳妇,还有一个小孙子,一家三口全烧死了,这精神打击有多大呀,老太太没埋怨政府一句,更没提啥非分要求,只要见你们领导一面!”
叶子菁直到这时才知道,分到她检察院的这一户里竟然死了三个!而就是这么一个失去了儿子、媳妇、孙子的老太太竟然没有埋怨政府一句!多好的老百姓啊,对人家要见你一面的要求,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再忙也得去!
于是,叶子菁把原准备召开的办案组碰头会临时推迟了,和白主任一起去了市政府第三招待所,看望被临时安排住在那里的那位祁老太。
一路上,白主任不断介绍情况,叶子菁因此得知,这位祁老太是早几年退下来的小学教师,三个儿女两个定居海外,只有二儿子一家在长山。二儿子生前是贩卖炒货的个体户,儿媳妇生前是一家私企的仓库保管员,死去的孙子正好十岁,恰是为了庆祝孙子十岁生日,他们才碰上了这场弥天大祸。
白主任唏嘘着,特别指出:“……叶检,祁老太小孙子的死亡照片昨天洗出来了,就在物证室挂着呢。我去看过,物证编号0211,真惨啊!十岁的孩子啊,活着时那么天真烂漫,祁老太那里有照片的,现在竟然烧得像只叫花鸡了!”
叶子菁这才知道,0211号那焦黑的一团竟是个十岁的孩子!
到得市政府第三招待所,马上看到了那孩子生前的照片,是放在祁老太床头柜上的,八寸。照片上的孩子虎头虎脑,托着脑袋趴在花丛中,正如白主任所说天真烂漫,叶子菁无论如何也不敢把照片上的这个孩子和0211号物证联系在一起。
祁老太正睡在靠窗的一张床上打吊针,看上去形如槁尸。头发枯白散乱,两个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窗前。如果不是嘴角某根神经时不时地微微抽颤着,叶子菁几乎很难判定床上睡着的是个活人。老人身边守着检察院办公室的两个女同志,好像都是来院不久的大学生,叶子菁一时还叫不上名字。
白主任引着叶子菁走到祁老太面前,俯下身子,声音很轻,像怕吓着老人:“祁老师,我们叶检察长来看您了,您有什么话要说就尽管说吧!”
祁老太陷在眼窝中的眼珠这才缓缓转动起来,把目光落在叶子菁脸上。
叶子菁坐到床前,拉起了祁老太的手:“老人家,真对不起,我来晚了!”
祁老太怔怔地看着叶子菁:“你是检察长?就是将来上法庭起诉的公诉人?”
叶子菁说:“是的,是的,老人家。我们检察院的职责就是代表国家对一切危害国家和社会的犯罪分子提起公诉。具体到这个案子,因为事关重大,我也许会以主诉检察官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不过,老人家,这还是将来的事,对火灾发生的情况我们目前还在调查取证阶段,你也不要太急,啊?!”
祁老太眼里汪上了泪,哽咽说:“好好查,好好去……去取证吧,一个也……也别放过!我见你,就是想告……告诉你,千万别……别放过他们,那些放火使坏的家伙,还……还有那些该对这事负责任的部门!他们这些当官的是干……干什么吃的?啊?怎么就让火烧成这个样子?连……连消防车都开不进去?一百五十六人啊,就……就这么走了,我的儿子、孙子,一家三口,就……就这么走了……”
叶子菁连连道:“是的,是的,老人家,我们绝不会放过任何犯罪分子!”
祁老太挣扎着坐了起来,泪流满面:“叶检察长,你……你们不能光这么说啊,要……要动真格的!这……这都好几天过去了,怎么……怎么还没查出个结果?啊?大家都……都要上……上街游行了,要……要向你们讨说法啊!”
白主任在一旁插话道:“叶检,这情况我知道,一些受害者家属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心理上难以承受,加上社会上各种猜测议论都有,情绪就很激动,昨天二招那边就有几个受害者家属来找过祁老师,商量游行的事,祁老师没同意去。”
叶子菁心里真感动:“老人家,为这我得谢谢您,政府得谢谢您啊!”
祁老太任泪水在苍老松垮的脸上流着,讷讷说:“游行有……有什么用啊?人走都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都走了!你们不知道,这……这事都怪我啊,我怎么就想起给小孙子过……过这十岁生日呢?怎么想起来让……让他们到大富豪去唱歌?大富豪一个小包间二……二百块,一杯可乐卖十五块,谁……谁去得起啊!小孙子闹了多少次啊,他爹妈都没……没同意,舍不得花……花这笔钱啊!我这老不死的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八月十三号偏给了他们五百块钱,这……这五百块钱是给他们一家三口买了下……下地狱的门票啊,是我……我害了他们啊……”
面对这么一个悲痛欲绝的老人,叶子菁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祁老太和泪诉说着:“真……真是黑心烂肺啊,还有人说烧死的都……都是大富豪,烧死活该!老天爷啊,我儿子、媳妇两人的工资加一起不……不到一千块啊,平时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算……算什么大富豪啊?这叫什么事啊……”
听着老人绝望的哭诉,叶子菁的心被深深刺痛了,此前对查铁柱的所有同情和怜悯一时间全被深深的憎恨取代了。如果真是故意放火,这个查铁柱就是十恶不赦的混蛋,实在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退一步说,就算是违章作业,大意失火,一手造成了这么重大的责任事故,这个查铁柱也该受到法律的严厉惩罚。查铁柱光荣的过去以及他与黄国秀的私人恩义,在这种极其严重的后果面前都不值一提!那种反社会情绪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别说祁老太儿子媳妇不是什么大富豪,就算是大富豪,就算是发了不义之财的大富豪,也不该落得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除了法律的制裁,谁都没有以非法手段报复不义的权力,谁都没有以暴易暴制裁他人的理由,这是一个法治国家和社会必须遵守的基本规则,否则一切就会乱了套……
回去的路上,叶子菁心里真不好受,祁老太的哭诉声仍连绵不绝地在耳畔回响,避不开,躲不掉。花丛中的孩子和0211号物证照片上的焦炭不断交替地出现在她眼前,睁眼闭眼都看得见。黄国秀昨天还讥讽她,说她是部铁石心肠的法律机器。叶子菁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真是机器的话,她就没有这许多哀伤和痛苦了。可她偏偏不是一部法律机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之妻,人之母。在祁老太一家悲惨的遭遇面前,在那幅0211号物证照片面前,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于是,在当天下午办案组的碰头会上,叶子菁及时做了一番指示,要求大家在细致把关、确保案件质量的前提下,进一步加快办案速度,不要死抠细枝末节。
叶子菁说:“……公安机关的报捕材料就是限于客观因素一时不能完全到位,也可以先批捕。不管白天黑夜,无论公安机关什么时候报捕,都立即审批!现在我们面临的形势可以说是泰山压顶,任何拖延都是不能允许的,同志们要主动和公安机关加强联系,及时向公安机关反馈情况,提出进一步的证据补查要求。我们采取这种特殊措施的目的,就是要真正形成打击犯罪的合力,最大限度地平息民愤!”
然而,就是在这种泰山压顶,八面挤压的情况下,叶子菁仍没忘记事情的另外一面,谈过了“特事特办”,又说起了依法办案:“但是,还是要依法办案!这场大火损失惨重,社会影响太大,要求严惩的呼声一直很高,对我们办案多多少少会有些干扰,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正确区分罪与非罪的界限,该捕的坚决捕,不该捕的坚决不捕,不管有什么压力,压力多大,一定要维护法律的尊严!”
副检察长张国靖马上提出了公安机关内涉案人员的问题,请示叶子菁:“上海路派出所那位方所长现在捕不捕?大富豪娱乐城在上海路派出所辖区,此人涉嫌渎职,他们的片警王立朋佩带枪支烧死在现场,影响极其恶劣,我们的意见是……”
叶子菁没等张国靖说完便拍了板:“公安机关的涉案人员一个不许动!”